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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秋水再也不理会,直奔了过去,他虽然已忘了敌人,忘了攻击,也忘了抵挡,但他身上自然产生了一种迫人的气势和气流,将要潜近刺杀他的人全部激撞出去,这便是“我无”一诀的极致。

然后他奔到了唐方的面前。

就在这时,火光大炽。

喊杀震天中,又来了一群人马,反抄禁军的背后,箭矢、纵火、狙袭,将禁军铁桶也似的包围,打开了一条血路。

原来是裘无意原先安排掩护撤退的武林人物,与丐帮的好汉联同一起,兜截禁军后部,好让救岳将军的武林高手,能安然出来。

这一来,禁军阵脚大乱,但是东南方蹄声大作,火光如日,显然又有另一批军马掩至!

萧秋水见到了唐方,只见她双颊如雪样般白,有几朵雪花,落在她发髻上,萧秋水浑忘身边的血影刀光,便想用手去替唐方抹拭。

但是他这才想起跟唐方其实并不很熟。只是在浣花剑庐至湘湖江畔一带时,两人把短短几日相聚,当作了七世三生。在所有往后的离别中,两人更觉得只有深切的怀**。而如今真个见到了,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忽儿,萧秋水才想起,便问:“你的伤……好了?”

唐方灿然一笑。萧秋水忽跳了起来:“我……我要走了!”

唐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句话,怔了一怔,问:“你……你去哪里?”

萧秋水道:“岳元帅……已押送风波亭问斩途中!”

唐方脸色煞白一片。两人这才发现,在这短短几句对话中,已不知有多少官兵向他们掩杀过来,要不是几名兄弟在那儿苦苦抵挡,他们早已不在人间了。

只听兵刃交击中一女音叫道:“萧大哥、方姊,快走……”原来正是伊小深,带人杀了进来。萧秋水一点头,返身带领兄弟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时局势十分混乱,丐帮弟子闯了进来,分散了官兵们的主力,反而被萧秋水等轻易击溃。陈见鬼建议道:“不如放把火,烧个干净,让官兵忙着救火也好。”

萧秋水摇首道:“这样会把牢房里的犯人也无辜烧死的。”

铁星月泪流满脸,骂道:“烧死就烧死,他们杀了小邱,最多大家一齐死!”

胡福宅心仁厚,坚决地道:“不行!冤有头,债有主,不可如此!”

李黑眼睛骨溜溜一转又道:“不如过去把人犯都放出来,让犯人自己逃狱去,官兵有得忙了,岂不是好!”

洪华这时说话了:“有些犯人真的是犯了罪,如此放了,岂不作孽?”

唐方道:“犯人逃出来,手无寸铁,会被以为是我们一伙,反而加治重罪,忒害了他们!”

他们一面打出血路,一面大声交谈着,仍是那一般决战沙场的豪气。他们冲出大理狱时,军马已经驰近,萧秋水喝令“化整为零”,各部武林好汉,分批而逃。这一来,官兵乱作一团,不知道追哪一批是好。

萧秋水领唐方、铁星月、大肚和尚、陈见鬼、李黑、胡福、蔺俊龙、洪华、施月、林公子、柴华路这一批,自暗巷中且战且走,最后被巷战中所伏的箭矢伤杀了柴华路,只剩十一人,终于杀出了临安城门。

十一人落荒而逃,奔了一阵,众人都有些支持不住,萧秋水停下,只见城中火光映红了天,城门巍峨,有两个樵夫般的老年汉子出来观看,一个眯着满是鱼尾般的眼睛,干涩地道:

“怎么啦?是金贼杀进城里来了?”

另一个沙嘎着声音道:“杀进城里来了?哪还打什么?我们朝廷的大官可不是早就准备开门相迎吗?”

那原先的老人想了一想,道:“大概不是金贼,而是鞑子吧?”

那第二个老人嘀咕道:“反正都一样,这块肉谁见了都少不了要分割一点,这块肉也乐得给人宰割。”

第一个老人这才瞥到萧秋水等一群人,怕是官兵或是贼兵,忙拉拉他朋友的手暗示他不要多说,他朋友却是火爆脾气,反而更大声道:

“怕什么!官也苛税,贼也苛税,管也死,不管也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老丈唉声低语道:“就怕人家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还是回去喝酒吧。”

第二个老人才悻悻然被第一个老人拖进茅屋里喝酒。这时雪地上只剩下萧秋水等一群人,雪愈下愈小,但积雪愈来愈深。

洪华将邱南顾的尸身置于雪地上,只见他一边脸颊,被那遥远的火光映得惨红一片,一边的脸颊,却给雪光映得惨白,大肚和尚跪下来,喃喃道:

“小邱,小邱,你别玩了,快张开眼睛吧;小邱,小邱,我知道你是个英雄好汉,咱们多少仗都打过了,这小小的仗,我知道你决死不了……你绝对死不了的!”

邱南顾当然不会回答。几朵雪花飘落在他脸上,他也不曾动弹一下,他确已死了。但大肚和尚始终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所以大肚和尚说:“你不要死了好不好?”他说着呜咽跪下来,说:

“我们不要再玩了好不好?你快醒来吧,不然,我们之间又要少掉一个人了。我们不是说过要一生一世,跟随着大哥吗?”

铁星月哗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悲声道:“小邱你不要死,我……我不再跟你骂架了,没有你来拌嘴,叫我普天之下,又跟谁骂……”

北风在远方,还在呼啸,大地视野,渐渐可见,可是阳光也是深寒的,融不开那雪……

大肚和尚仍是不肯相信,邱南顾已经死了,所以他径自道:“一定是我跟你骂架太多,**经太少,你才不甘愿起来,我要为你**一千遍经文,你便会起来跟我说话了。”大肚和尚说着,便在雪地上低首合什,第一次虔诚地**起佛经来。

唐方也哭了,深埋在萧秋水的臂弯里。

萧秋水轻轻拍了拍唐方的肩膀,唐方离开了萧秋水身体,只见萧秋水那如眺远山的眼神……

萧秋水跪了下来,他的胸膛还在淌着血,他叩了三个头,雪凹陷了一块下去。萧秋水一字一句地说:

“小邱,你瞑目吧,你未做完的事,我现在就去做。”

然后他霍然站起,众人看去,只见他双鬓竟开始有了霜白,只听他说:

“岳元帅已被押解风波亭,我脚程快,先走一步……你们葬好了小邱,立刻赶去!”

萧秋水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站起来握住唐方的小手,问:“你去不去?”

唐方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一时觉得很苦楚:“老奶奶不会让我出来……这次她老人家答允我最后一次……”

萧秋水说:“我要救岳将军。事了之后,毋论天崩地裂,我都会找到你。”

这几句话他说得如“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般断冰切雪。说完之后,他的人已在寻丈之外,只听他的一声话语,仍在风中传来:

“你等我。”

那声音震得树梢的一条冰柱,卟地脆落跌碎,银花花的冰片溅得一地都是。唐方美目含泪地拾起了一块,很快的那冰化成了水,在白白的小手间融化不见了。

风波亭大雪。亭上、亭内、亭外,都一片皑白。

一部囚车,正轱辘轱辘地到了目的地,那四个马上的人,都一齐翻落了下来。

前面马上一人,是个武将,他翻身落地时,凛然有威,落地时几乎雪陷齐膝。这人步子极大,每跨一步,即如常人跨三步之遥。

但他后面三人,却正好相反。

这三个人,一个是枯瘦老人,又矮又小,仿佛给白雪一盖,都会消失一般;另一个是老太婆,眼色里有说不出的孤傲之意,虽身着粗布衣,却宛似一品夫人般的气态;另一个人却是个小孩子,扎冲天辫子,样貌甚是可爱。

这三人中的老头子,落下地去时,雪地上只有如鸟瓜一般一抹淡淡的痕印而已。

三人中的老太婆,她从马背上翻落下地来,一直到她走路为止,雪地上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那个小孩子,却如正常人一般,踏下不深不浅的两道脚印,就似平常走在泥地上一样。

一直到他走进那亭子时,他的脚步踏上那坚硬的石板上,依然留下了两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就象平常走在泥地上一般。

那个武官,对押囚车的数十名兵卒,态度十分粗暴,但对他身后这三人,却万分恭谨,仿佛只要稍微惹怒这三人,就会吃耳光一般。

而他现在就真的吃了耳光。

啪!那枯瘦矮小老头,缓缓地收手——却没见他出手,听到巴掌响声时,他已掴了那官将一巴掌,正慢慢地收手,一面骂道:

“你奶奶个熊,怎么不先派兵驻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车中的钦犯是人人极欲得之的么!”

那武官在朝中原也是有名的要将,姓杨,名沂中,秦桧令他在“风波亭”中监斩岳飞,他对这三个秦相爷的上宾,畏如蛇蝎,只怕稍有得罪,自己丢了官还不打紧,连累了一家大小,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但那一巴掌实在冤枉,他只得苦着脸道:“是,是,不过……”话未说完,啪地脸上又着了一巴掌,这回动手的是那老太婆,可是那老太婆看起来压根儿没动过手,也没有把手收回来。

她的手就一直放在她双袖里,神色冷傲,如冬雪寒梅,孤缀枝头。

只听她声音也孤傲如梅,冷冷地道:

“你既无置兵此地,还要强辩什么‘不过’!”

杨沂中真可谓有冤无路诉,他嗫嗫道:“是……是……但是……”

那老婆子银眉陡地一扬,叱道:“既是,又‘但是’个什么劲儿!”

杨沂中更畏惧,嗫懦道:“不是,不是,是,只是……”

那老婆子白眉又是一扬,忽听亭上一个声音甚是动人韵味地道:

“只是他真的有驻兵在这儿,而今却不见了。”

杨沂中张大的嘴巴,那老头子的头,疾往上扬了起来,老婆子银眉又是一耸,那小孩子却笑嘻嘻,蹲下来拿了一根枯枝,在石板地上所铺的浅雪画图画。

老婆子冷笑道:“江湖上能有躲在我们三人头上,而不被发觉,声音又如此年轻的,除了赵师容,还会有谁?”

只听那如银铃般过去的淡淡笑声道:“真的,不会再有谁了。”一人飘然而下,落入亭中来,并行礼相见。

这女子橙色纱衣,却有些微风霜。那枯老头疾喝道:“赵师容,你好好地权力帮压寨夫人不当,跑到这儿来,为的是什么?”

赵师容嫣然道:“为的还不是一睹‘三冠王’的风采。”

孤老头和老婆子一齐大笑起来:“不是吧?为的是这囚车吧!”

赵师容依然笑道:“能把‘三冠王’从关外请动来此地的事儿,小女子也关心得很。”

那老婆子冷冷地道:“那你站在哪一条道上?”

赵师容道:“请求三位高抬贵手的道上。”

老婆子断然道:“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秦相爷待我们不薄,岳飞不能放!”

赵师容的语音也冷了起来,淡淡笑了一笑,笑意有说不出的讥诮:

“没想到关外‘三冠王’是如此是非不分、好歹不识的人!”

原来这关外“三冠王”,便是天下轻功第一、第二和第三的三人,即“百里寒亭、千里孤梅、万里平原”三人。

其实三人之中,“万里平原”正是三冠王最名符其实的一人,他不但轻功居首,内功和剑法,也是冠绝关外,所以有人说,这关外三冠王中,最主要的冠王,要算“万里平原”一人。

那枯老头陡地叱道:“跟这种妖妇多说什么,师姊,让我把她给大卸八块再说!”

赵师容微笑道:“寒亭君,你清健胜昔,可惜钝根依然未除,你想我都来了,若没有把握的话,敢找上三位前辈吗?我哪有这个胆子唷!”

百里寒亭脸色一沉,四顾道:“李沉舟也来了?”

赵师容笑而不答。那老婆子厉声道:

“权力帮究竟伏下了多少人,一一滚出来吧!”

赵师容吐言莺莺呖呖:“他们又不是绒球,干吗要滚出来,要出来的时候,他们自会出来,孤梅姊姊又何必心急呢!”

这老婆子便是“三冠王”中轻功数第二的“千里孤梅”——莫非那小孩子竟是“万里平原”——关外三冠王之首!

只见那小孩子仍是聚精会神地在地上划那杂七杂八的图画,却淡淡说了一句话:

“不可能。”

赵师容故意道:“嗯?”

那小孩子眼皮子都不抬,说:“李沉舟一路上还阻挡人前来救岳飞。他想借岳飞之死来造成他逆军的超然地位,他不会来救岳飞。”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他手中所拿的枯枝,也停画了一下,然后才说:

“就是你来,李沉舟也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想必不允——所以只有你一人孤身前来。”

他平平淡淡的说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之后,才淡淡地抬头,扫瞄了赵师容一眼。赵师容只觉两道冷电也似的奇异眼光,直看到她心内去,而那眼光使她不寒而栗,恨不得把被他看过的地方剜下来不要了。

——而这人只不过是个爱涂鸦的小孩子而已!

可是他却是“三冠王”之首:“万里平原”。

萧秋水提气直奔,奔了好久,风云迎面狂啸吹来,他整个人都沾满了雪花,但雪花又在瞬间蒸发了,消失了。

奔了一会儿,萧秋水知道风波亭已经近了,但是他浑身也湿透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

萧秋水在疾驰中忽张手捞住一技松干,巧妙地将急奔不能遽止的身形,稳了下来,且把余力卸去,他喘息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喘息得很不正常。

他好久没有喘息得如此急促的了。

就在这时,他发觉那松干上有血。

血是温热的。

他这才发现血是他的。

血是从他胸膛上流出来的。

他在石牢中曾与朱顺水一战,他虽削掉朱顺水五指但也受了他一爪。

朱顺水的爪功,端的是非同小可。

要救岳飞,必定还要有一番恶斗,在受伤之余,此趟赴役实在不智。

——但一想到救岳将军,萧秋水就连歇息都静不下,便即要赶程。

忽听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悠悠道:

“你不要急。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萧秋水霍然一震,只见白皑皑的雪地上,一个白衣人端然跌坐,神态悠闲,目负大志,眉如远山……却不是李沉舟是谁!

李沉舟淡淡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尽的倦意,又道:“囚车队刚过去不久,大概还没有行刑。”

萧秋水涩声道:“李帮主……”

李沉舟道:“叫我李沉舟。”

萧秋水没有再叫,也没有再说话。

雪微微飘,有一阵,没一阵,两人身上都沾满了雪花。

良久。萧秋水道:“我要去救岳元帅。”

李沉舟点点头道:“我知道。”

萧秋水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李沉舟摇首,笑意十分疲乏:“我不去,你也不要去,岳飞死后,你来当我帮中的总管,三个月以内灭宋,三年以内退金,你看可好?”

萧秋水喉头里热血一冲,涩声道:“帮主,权力帮若真有心抗暴,萧秋水誓死相随;但岳元帅是我方重将,是力主抗金的英雄,何不先救出他来,以助复国之业?”

李沉舟皱眉,然后一舒,简简单单地道:“不行。”

萧秋水一怔,问:“为什么?

李沉舟淡淡地道:“有岳飞在,天下英豪,唯他马首是瞻,权力帮近年来实力大减,争不过他,而岳飞愚忠于当今皇帝,不可能助我们这一边。”

萧秋水光火了,大声道:“其实又分什么这边那边?大家都是抗金拒暴,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又何必分彼此?”

李沉舟的眼神蓦然变了。

变得如一个狂热的画家,在看着他刚完成的最得意的作品一样的神色:

“你错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人生在世,当位在万人之上。”

萧秋水回了一句:“九天之尊与几人又有何不同?只要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又何必一定要称王称帝?”

李沉舟双拳忽然紧了一紧,然后他放松了,笑了,道:“你和我,本就是两个很不同的人,只在某些地方又很相像罢了。”

萧秋水道:“也许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李沉舟摇首道:“如果我不跟你去救岳飞,或不让你去,那就很不同了,是不是?”

萧秋水昂然道:“李帮主,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少时我一直想:燕狂徒、李沉舟、朱大天王,真是中原武林三冠王,我在峨嵋初见您,也有朝圣者的心意……你若真是英雄,就该让其他的英雄活下去。”

李沉舟沉吟半晌,斜睨着他,问:“你是指……让岳飞活下去?”

萧秋水斩钉截铁地道:“是。”

李沉舟淡淡一笑道:“救了岳飞你就宁愿投入我麾下?”

萧秋水轩然道:“好。只要不违反‘神州结义’的原则。”

李沉舟点点头道:“这诱惑的确不小;”他笑笑又道:“不管哪个帮会集团,有了你这种人,和你那班兄弟,都很不得了。”

萧秋水诚恳地道:

“万望帮主一起救岳将军,这样做,是英雄好汉义所当为的事!”

李沉舟淡笑反问:“这是你入帮的第一个建议?”李沉舟笑笑又道:

“你刚才说我该让真正的英雄活下去,我初见你时,你实力未足,原可一出手就杀了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萧秋水傲然道:“这个当然。”

这话倒令李沉舟一怔,反问道:“为何当然?”

萧秋水俨然道:“因为我若是‘君临天下’李沉舟,我也会让后一辈能有机会起来。”

李沉舟呆了一下,忽然大笑三声,只听他全身一阵哗哗剥剥的轻响,全身衣襟、鬓发、手背、脸上所沾的冰雪,一齐震得飞碎迸裂: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道:“我当日不杀你,便是见你有此平齐天下的勇豪!”顿了一顿,李沉舟道:

“我当日未杀你,现在当然也没有后悔……”

萧秋水道:“帮主是个骄傲的人,帮主不必后悔!”

李沉舟又疲乏地微笑道:“大丈夫能生而无憾,死而无悔,真是谈何容易……恐怕只有燕狂徒这等人能够做到罢了。”

萧秋水心中一动,正想说“燕狂徒也有遗恨的事”,即要把李沉舟的身世,告知于他的时候,李沉舟忽然提出了一件事:

“江湖人传,抗金的几年来,你跟师容在一起,颇多流言,你知不知道?”

这句话问得萧秋水为之一怔。他行事素来不忌人言蜚语,但赵师容却是李沉舟的人,这样的事,试问又有谁能居之不疑,安之若素的?

李沉舟微微笑道:“别人既是这般传说,这流言对我很是不利,你可知道?”他外表仍是如常地风采伊然,但不知为何,在这冰天雪地中,却有一般狂焰在燃烧着,如同炙灼透红的铁叉,正在戮割着他痛苦的心腔。

——师容,师容……你跟他一样,就是要救岳飞……说什么民族大义,说什么势所必为,你们为的究竟是谁?

——我偏不救!

赵师容悄悄来救岳飞,因为她知道李沉舟必然不允。

她知道这样做,无疑等于违逆李沉舟,但她也知道,若李沉舟真个把救岳飞的义士都兜截了回去,李沉舟则成为千古之罪人了。

——她宁可不听李沉舟这次的话,也不愿眼看李沉舟一生清誉受损。

她偷偷地一个人来了。她自信自己的武功,现下虽不如李沉舟,也不及萧秋水,但绝对可以应付得了秦桧座下那干狐群狗党的。

却不料来了个“关外三冠王”。看来“百里寒亭”已不好应付,“千里孤梅”更难缠。

但真正可怕的,恐怕是“万里平原”。

虽然这人看来象个小孩子——手里拿着根枯枝,腰畔悬着柄纸剑。

赵师容知道不可力敌,故笑道:“三位是前辈,我是晚辈,哪敢要求什么?不过以三位前辈实力,在官宦中沉浮,未免太过可惜,权力帮说好说歹,也是天下第一大帮,三位如不觉委屈,只要随我去见帮主一次,少说也有供奉之职,可说是数万人之尊,三位何不多考虑一下?”

殊不知“三冠王”远在关外,而且是武林耆宿,对武林的名利得失反而司空见惯,并不珍惜,面对中土朝延的荣华富贵,官场气派,却更褐求,所以赵师容这一番话,全生不了效。

那武官杨沂中,却怕赵师容真的将这三个老怪物说服,当下嚷道:

“无耻妖女,叛君惑众,来人呀!”

亭外立即爆起大声答应,杨沂中颇觉恢复了几分官威,便喝道:

“给我拿下!”

话未说完,赵师容的飞絮已卷住了他的下巴,他的声音闷在嘴里,登时叫不出来,赵师容笑道:“拿下了!”

这时五六个官兵正冲入亭中来,赵师容的人本也娇俏可喜,只因岁月是忧欢的脸,渐渐使她沧桑多,喜悦少而已。她的絮带一卷一舒,直将那武将扔了出去,压在那几个正要冲进来的官兵身上,那几人被压得哗哗大叫,一齐退了出去。

千里孤梅银眉一剔,叱道:“胡闹!”

百里寒亭再也忍受不住,双掌一交,劈了下去。

换作别人,见赵师容如此娉娉婷婷,轻衫单薄,可能便不忍下毒手加害,只是百里寒亭生性孤僻,而且一直受他的师姊千里孤梅的气,所以脾气坏到了极点,见到女人就恨得牙痒痒的,一下手,便是重手。

赵师容见百里寒亭一掌劈来,一听风声,知势非同小可,皓腕一翻,便接了一掌。

千里孤梅忽喝了一声:“小心!”

百里寒亭一呆,千里孤梅的小心二字,自是对他说的,但他自恃掌力过人,这一对掌,只有自己便宜的份儿,有什么好“小心”的,当下不管一切,一掌开碑裂石般打了下去。

赵师容接下了这一掌,跄跄踉踉退了数步,血气翻腾,百里寒亭却怒吼了一声。

原来他那一掌拍下去时,却觉手心一麻,又微微一痛,才瞥见赵师容玉手一翻,原来指缝夹有一口银针;百里寒亭此惊非同小可,此怒更无可遏止,飞扑过去。

赵师容立即避开,她的轻功可以说是“权力帮”中最好的,所以百里寒亭连劈了几掌,都打了个空,

赵师容的身法愈转愈快,但百里寒亭东倏西窜,更快得没了影子。过得了一会儿,赵师容呼地突围而出,但百里寒亭紧蹑追去,赵师容在寒林里左穿右摘,却始终摆脱不了“百里寒亭”的追击。

但是在这时,百里寒亭的追势,却慢了下来。

只听万里平原叱道:“老晁,快停下来!”

百里寒亭强自把稳桩子,不但气喘叮叮,竟脸呈紫蓝,十分可怖,而他的右手,也肿涨了两倍,赵师容笑嘻嘻地将手中银针一扬道:

“这口针就叫做‘试毒银针’。通常江湖中以银针试食物中有无布毒,却不知毒就涂在这银针上,这一试,反而丢了命。这是唐家精良的制作,晁先生能跑了这许久不倒,连我都非常佩服。”

说着竟笑嘻嘻行起礼来了。原来赵师容这口银针,是来自柳随风的相赠,柳五原本是唐公公的弟子,对喂毒暗器,自有一番心得,所以昔年浣花一役中,南少林和尚大师死于柳随风之手时,才误认他是唐门中人。赵师容刺中百里寒亭之后,故意引他追跑,百里寒亭自恃轻功高强,没料这一追一跑,血气奔行,毒气攻心,百里寒亭的内功,绝不如轻功那么高,又哪里禁受得了!

千里孤梅仓媪君冷哼一声,骂道:“小妖女,看你奶奶动手!”

赵师容被这一骂,脸色一冷,反骂道:“老妖婆,敢对你姑奶奶这般说话!”

千里孤梅银眉几乎连在一起,拐杖一起,直撞赵师容前胸!

赵师容知这千里孤梅很不好惹,当下小心应付,两条飞絮,如彩凤飞鸾一般,游斗这塞外女魔头“千里孤梅”。

雪已几乎完全止息了。

萧秋水心急如焚,忍不住道:“李帮主,就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请你放我一马,让岳元帅脱了险,你再找我算帐,我绝无怨言!”

李沉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却反问道:“先前几批赶救岳飞的武林人,都让我叫‘红凤凰’、‘蓝凤凰’,‘刀王’等赶走了……你知道这里只有我单独一人,是因为我要亲来会你?”

萧秋水摇首。他知道这不是好事,而且果然不是好事。李沉舟再问了一句:

“你记得我们在金顶上初见时,我说了一句将来的什么话吗?”

这次萧秋水虽然点了点头,可是李沉舟还是把他的话说了下去:

“我曾对你说:‘现下武林中两个最出风头的年轻人,一个是你,一个就是皇甫高桥;我不杀你们,除非他先杀了你,或者你杀他之后……’你还记得吗?”

萧秋水瞳孔收缩。雪虽止了,但冷风割脸如刀。他忽然说:

“请李帮主也莫忘了您说过的另一句话。”

李沉舟笑笑道:“你说来听听。”

“您对我说过:‘因为你虽可怕,我却不杀你,我要等你更可怕时,再来杀你。如果为了一个人将来可能是他的劲敌便先要杀了,那我就不是李沉舟了。李沉舟不是这样没信心的人’。”萧秋水转述完了之后,诚恳地望着李沉舟,他希望重提这些话能使李沉舟有所改变。

可是李沉舟没有。他只是静默了一会,就道:“你已经够可怕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表明了一切。连雪都不下了,连风都不吹了。李沉舟和萧秋水相隔有五丈远。李沉舟端坐低首,纹凤不动。萧秋水却心急如焚。

——有人在他的势力远在你之上时,会故作大方,但一旦有一日你的实力要强过他时,他原来的胸襟风度会变作向你压榨粉碎的力量。

——李沉舟是不是也是这种人?

赵师容的彩带,能困住千里孤梅如龙似虎的拐杖。

不过却困不住千里孤梅的身影。

千里孤梅久战不下,她的身法便围绕着赵师容点溜溜转,赵师容只觉眼花捺乱,碌曝两声,两条本来已缠上了拐杖的飞絮,竞被沉重万钩的拐杖扯裂而断!

赵师容手上没有了兵器。

千里孤梅哈哈的笑声,时在前,时在后,时在左,时在右,那拐杖招招不离她身上的要穴死穴。

赵师容甚至根本分不清千里孤梅在哪里。

只见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体迅飞忽,飘忽若神,赵师容呻吟了一声,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三个人:

帮主李沉舟、兄弟萧秋水、五公子柳随凤!

若这三个人任一人在,都能应付这个场面——可惜他们三个人都不在!

——他们在哪里?

赵师容在这一刹那间,几近呻吟的叫了一声:

“沉舟。”

然后她的“五展梅”,如一朵梅花绽放般,终于出了手。

大地无声。

这一场好静的雪。

李沉舟没有抬头,远山般的双眉,象在沉思着什么。

萧秋水终于忍耐不住,踏前了一步。

李沉舟双眉一剔,好象两条龙,飞出了远山。

萧秋水一颗心怦怦乱跳。

李沉舟仍是没有动静,他低垂的眼光凝望着地上的雪,做佛只有雪才值得他一看。

萧秋水大着胆子,又跨进了一步。

他和李沉舟的距离,又缩短了一步。

李沉舟双目又是一扬,直跳到高挺的鬓角去了。

萧秋水的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了。

不过李沉舟仍是没有出手。

萧秋水望着那无尽的雪,想到岳将军的处境,而生大无畏的气概……

他终于又多跨了一步。

第三步。

李沉舟这次双眉不扬了,而是如铁锁横江般,紧锁在眉心。

眉心以下的脸孔,浓郁一片,让人看不清楚。

萧秋水长吸了一口气,又拟多跨出一步……

跨出了这一步,他就准备飞掠而起,脱离李沉舟那无形的杀气网内……

只是李沉舟会不会就在这第四步将出未出间下手呢?

那无疑是萧秋水气势上最弱的一刹那。

五展梅。

在擂台上,南宫无伤曾以“五展梅”一式,连断武当卓劲秋剑身、手指、手臂和人头。

他的“五展梅”为赵师容所授。

而今“五展梅”一出,连万里平原也不及挽救。

千里孤梅已倒下。

分五爿倒下。

就似“五马分尸”一般。

但是赵师容也退了七八步,她的脸色,就似死前那一阵红滟,虽美得惊心,可是美得令人心碎,美得令人感觉到不久了——

萧秋水第四步踏下。

就在他脚步刚起未落的一刹那,李沉舟蓦然抬头。

萧秋水只觉那如冷潭般的目光捣散了他的心魄,而且竟一时凝定不起来。

但李沉舟没有出手。

他只是问了一句话:

“如我此时不出手,你就投入我权力帮是不是?”

萧秋水的脚仍悬在半空,踏下去既不是,收回来也不是。但他答得很爽快:

“是。”

李沉舟缓缓站起身,拂了拂他身上的白袍,双手负手,悠然道:

“你看我李沉舟是威胁人的人吗?”

萧秋水愣了一会,才能会过意来,大喜过望,真有忍不住膜拜的冲动,又傻了一阵,嗫嚅道:

“你……你……”最后大声道:

“谢过李帮主!”便急急赴风波亭,李沉舟半转过身子,倏道:

“不要叫我帮主。不管救不救得出岳将军,你都不是我帮中人。”李沉舟淡淡一笑又道。

“你这种人,不是哪帮哪派都可以用得起的。龙飞于天,何人能困?”说着仰天长叹一声,语音无限萧索。

萧秋水望着那落落寡欢的身形,心中一阵凄酸,只是急着要救人,一拱手道:

“李兄大恩,萧秋水不敢或忘。他日容秋水舍身以报,就此告辞!”

说着正要动身,李沉舟却霍然转身,日光发出刀剑相交般的凌厉光芒:

“告辞什么?那是你我到了风波亭再说的话!”

第四部雪意

这时赵师容脸色已由红转白,摇摇欲坠,杨沂中在亭外见到,喝道:

“上!”

率领官兵们一拥而上,赵师容抵挡了几下,杀了几人,已支持不住,那万里平原俯身去看地上五爿千里孤梅尸首,然后缓缓抬头,大喝了一声:

“滚出去!”

他的人虽幼小,声音却很苍老,这一声暴喝,将十数人吓得登时住了手,退出亭外去,另外十数人只吓得发楞,万里平原忽尔如风卷起。

只见他东拿西抓,将那十七八人,一一掼出亭外去,加了一句:

“守好囚车!”

杨沂中才如梦初醒,拔出朴子刀,去守他所要监斩的人。

万里平原一步一步迫近赵师容,赵师容却对这看来韶龄若孩童的人,打从心底里冒起了一阵寒气,只听这“万里平原”祈廿四冷冷地道:

“你伤了我师弟,杀了我师妹,你要付出代价。”

赵师容凄然一笑。

她心里暗唤了声:

“沉舟。”

却发现她和李沉舟之间,还有好远好远的距离,既敬又爱,但无法相接近。

她为感觉到此点而眼角有晶莹的泪。

然后她想自绝经脉;但是万里平原动手了,而且出手比她料想中要快,快得好多好多,就在赵师容未能有一切动作前,他已封了她身上所有能动作的穴道。

她这时手足冰冷,只听万里平原阴恻恻地笑道:“你想死?我要你尝尽人间苦楚后再死。”

万里平原竟伸手去剥她身上的衣服,赵师容这时只恨不得自己快点死,快点死去。

而她心里一直狂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沉舟,沉舟,沉舟……

可惜这个人又离得太远。

李沉舟和萧秋水赶到的时候,赵师容已不成人形。李沉舟一到风波亭,他就感觉到了,所以杨沂中的问喝,他根本没有听进去。

他飞身卷起,发出一声狂嚎。

有两三名官兵,以鬼头刀向他砍去。

三把刀,都砍在李沉舟身上,但是那三个人,也给他内力硬生生震死。

换作平时,那三个官兵哪里可能触得及李沉舟的衣袂?可是现在,三柄刀都砍中了李沉舟。

李沉舟疯了。

他扑入亭去时,万里平原赤精着身子,反掠了出来!

在这一刹那,万里平原双掌猛击李沉舟!

李沉舟没有闪躲。

愤怒已使他忘了一切。

因为那时候他正在听到他妻子的最后一声呼唤:

“沉舟……”

一切声音都黯淡了下去。

只有两声巨响破寂响起!

那两声巨响来自他的骨骼上!

万里平原击中了他!

——这个人,就是从他妻子身上离开的人!

想到这里,他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鲜血迎头洒在万里平原脸上,在这一刹那间,李沉舟的拳头,已将他的左右胁骨劈里啪啦,完全打碎!

但是万里平原也真非同小可,这种情形之下,他居然还能逃:

他一旦开始逃,就没有人能追得上他。

因为他轻功第一!

就算受了伤,他还是第一!

的确没有人能追得上万里平原!

但是有人能“截”得住他!

迎面而来的是萧秋水!

萧秋水的古剑“长歌”,已化作“玉石俱焚”,迎面刺来!

万里平原做梦都没有想到中原有这样的高手,而且不止一个!

更可怕的是,这些高手都不要命!

他只好抽出了纸剑!

他的纸剑刚要刺出,忽然觉得凤涌云动,他的轻功再好,也抵不过风,敌不过云,他的纸剑再高,也刺不着风,杀不着云。

所以他的身体,反被萧秋水一剑自顶至胯,串了进去。

这是“忘情”十五法门中的“云翳”诀。

万里平原死时,百里寒亭也死了。

李沉舟挥出了他的拳。

杨沂中等人,早被这两个形同疯虎般的人,吓得四散而窜。

然后李沉舟就站在那里。

一直站在那里。

站在那里。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字。

这时天色渐渐暗沉,云边低灰的天空里,好象还有一线暗红色的阳光。

他就站在亭子里。

他的五脏六腑,在没有用真气抵护之下,几被万里平原双掌震离了位子,他肩上、背上、腹上,各嵌有一柄大刀。

但是他没有拔。

让鲜血流。

亭外也有一个人,他的胸膛也在滴着血。

他心里也在淌着血。

——邱南顾……

——赵师容……

他蓦然觉得,以前为了一首诗,飞骑数百里的日子,湮远无踪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亭外的人终于说话了,他微趋前一步:

“帮主……”

那亭内的人的声音似忽然间过了几十年般苍老:

“你先去救岳元帅出来。”

亭外的萧秋水低首道:“是。”

正待向囚车行去,亭内的李沉舟忽又道:“慢。”

隔了半晌,只听李沉舟喃喃自语道:“你是为了救岳飞,才来风波亭的,我先带你去把岳飞放出来,好不好……好不好呢?”

说到这里,李沉舟的声音象被什么东西哽在喉里,说不下去。但他还是继续柔声说道:

“你……你不要怕……那儿有柳五,……他先等着你……保护着你……我,我也快来了……你放心……”

他将那轻衫轻轻柔覆在他妻子**的身上,向囚车走去。

这时已是十二月末梢,岁寒将至,大地间一片茫茫白雪,远处数点梅花。

李沉舟横抱着赵师容的遗体,依然轻声道:“喏,你要救岳将军,我便替你放了将军,就是你救的……好不好呢?”李沉舟想到了昔日那一簇一簇黄花爬满的地方,他跟赵师容夕晚间在草地上打滚,看见那负情的雌鸟和殉情的雄鸟的情景,心头一酸,竟自嘴角咯出了鲜血,却没有流一点泪。

他一面想着,一面走近囚车。

囚车里有一个高大的人,披发背向,寂然枯坐,不动不语。

萧秋水却蓦然有一种感觉。

缺少了一种感觉的感觉。

缺少了一种象在关帝庙上,或大理狱中,那种朝觐一位自己毕生心仪的人的感觉!

萧秋水觉得有些不妥的时候,李沉舟已踱到囚车的前面。

李沉舟一直在轻声、不带一丝惊扰的跟赵师容说话:“哪……小容儿……这就是你得意的事啦……你亲手将一位大人物放出来了……你的心愿完成了……”李沉舟说着的时候,心情完全回复到他往日跟赵师容初见的时候,那时候帮务还没有那么繁忙,他初见到她,不如现在这样了解,但却比现在懂得珍惜……

……他好久没这么珍惜过了。

——现在珍惜,是不是已太迟?

李沉舟心里想着,恨不得死的是他自己。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自己?

他不敢用力地使赵师容那软若无骨的手,去开解那囚车的锁。萧秋水这时正意识到要提醒李沉舟时,但却又不知不妥之处在哪里。

就在这时,囚车粉碎!

一人自囚车中振身而起!

这人一起身,如云蔽日,高大无朋!

这人在他裂车而起的刹那间,左拳右掌,双双打在李沉舟的胸前!

这人出手极快,而且又是令人意料未及的狙击,却正好发生在李沉舟此刻心丧若死,全心全意在呵护着他已死的妻子身上!

也不知是避不过去,还是根本没有闪避,喀喇喇喇喇连响,李沉舟左右胁骨全被震碎,那股大力,震得他向后一仰。

本来这两股巨力侵至,只要借力向后倒飞,就可卸去部分劲道,可是这样一来,哪里还能搂住赵师容,赵师容的尸首就要摔到雪地上去了。

所以那一拳一掌打下来,李沉舟长吸一口气,这两下重击,只打得他胁骨尽碎,他只稍微仰了一仰身,“格”地一声,腰脊折断,但他依然抱着赵师容,没有放手。

那人呆得一呆,已听到一声厉啸!

一人已在盛怒中拦在李沉舟的身前!

萧秋水!

萧秋水在悲愤若狂中,听到了那人哈哈大笑。

那人笑声轰若雷震。笑完了他才说:

“权力帮与我争斗二十余年,今天才算有了结果。”那人开心至极:

“我朱大天王赢了。”

这人当然不是别人,正是朱侠武。

李沉舟这时脸白如纸,在北风狂吼中,他小心地抱着赵师容,跪了下来,说:

“……这样……也好……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见……柳五……”

他说一个字,即呕出一口血,每咯一口血,脸色就更惨白。最后他的脸色已惨白如雪。

萧秋水热血沸腾,按捺不住,冲过去大声喊道:“帮主……你不能死!你父亲就是燕徒狂,他……他死了……你一定要活下来……”

可是李沉舟已将膝横置着赵师容,他的脸垂落在她的胸前,死了。

萧秋水只觉得天地之间,一时尽是生死二字,生有何欢,死有何悲!他蹲了下来,双手搭在李沉舟的肩上,他的双手,也强烈地颤抖了起来!

却没料到这时,朱侠武已偷偷欺近了他。

萧秋水蓦然醒悟,那当日在振眉阁时被偷袭前一刹那的感觉……

就在这时,朱大天王已出手!

右掌劈萧秋水背心“陶道”穴,左拳捶击他的“脊中”穴!

萧秋水大喝一声,闪躲无及!

就算他闪躲得及,也不想朱大天王打不中他,而打着了李沉舟夫妇的尸身!

所以他一仰腰,一招“惊天一剑”,倒刺出去!

这一剑之快,天地所未见!

朱侠武先出手,眼见击空,掌拳一沉,击着了萧秋水的胸口!

但萧秋水一剑,也刺中了他的左胸!

朱大天王怪叫一声,撒手身退,剑已入肉五分!

萧秋水飕地身子一弹,半空旋身,横剑面对朱大天王。

朱大天王胸部负伤,十分震讶萧秋水在重伤之余,还有这反击一剑的惊人体力。

他的血自铁镌般胸膛渗了出来,朱大天王稍稍有些不安起来,他出道以来,几曾这般受伤过?

——而且居然伤在这样一个年轻人剑下。

就在这时,萧秋水那完美无缺的架式,忽然有了破绽。

只见萧秋水稍微有些恍惚,跟着下来便是轻微的颤抖,然后连立足也开始不稳起来了。

原来良朱顺水在石室抓伤萧秋水起,一直赶到风波亭为止,已流了不少血,目睹李沉舟、赵师容之死,又令他血气翻腾,无法压制,加上朱侠武一掌一拳,萧秋水已受了极为沉重的内外伤,实无法再撑得下去了。

朱侠武的眼睛亮了。

自杀了燕狂徒、得悉天正、太禅、柳五、唐宋、唐绝、慕容世情、墨夜雨、唐君秋、唐君伤等互拼身亡后,以及“塞外三冠王”杀了赵师容,朱顺水与裘无意同归于尽后,武林中,就只剩下了李沉舟,他和萧秋水三分天下!

而今李沉舟又为他所杀,就只剩下萧秋水了!

本来他先受了点伤,着实有些慌张,而今看来,萧秋水的伤势,实比他严重一倍有余。

只要杀了萧秋水,武林中的天下就是他的了!

想到这里,他就以凛厉无比的声势,迫进了一步!

可是这个看来儿近重伤软瘫的青年,忽然又扬眉振作起来,一下子,在冬日的阳光又稍现出一点儿微芒的时分,捏起剑诀,在冬雪中,凛然不惧。

朱侠武先是愣了一愣,随而狞笑了。

冬天的太阳,是冬寒,不是冬暖。

他知道这青年能维持下去的精神气魄,来自何处。

于是他说:

“你还想救岳飞么?他已死了。他确实就在大理狱中,你们闯进去,没把他救出来,秦相爷一横心,圣上即将岳飞处死。”

朱侠武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但每一个字,都象一面大鼓,敲打得萧秋水心魄俱裂。

朱侠武眼睛发着亮,还补充了一句:

“岳飞就在狱中,被拉胁而死!”

萧秋水狂嚎一声,仗剑冲了过来,架势全失,章法全无!

——忘情天书一十五诀,最主要的法门就是“忘情”二字。

——可是此刻的萧秋水又怎能忘情!

所以他未冲刺,就飞了起来。

朱侠武轻易把他击飞。

萧秋水落在丈外,不断地吐血。

朱侠武笑了:

“你认命吧。我姓朱,叫大天王,这天下武林,自是非我莫属的了。”

萧秋水不知有没有听到,可是他的斗志,已如他的一颗心一般,形同粉碎了。

正在这时,忽听一人朗声道:

“朱大天王,你少卖狂!”

另一个清晰妙音道:“你做出这等卑鄙的偷袭技俩,枉你为武林一代宗师。”

另一沉实的声音道:“使出你的‘少林拳’、‘武当掌’吧,我们以‘忘情一十五式’领教。”

说话的人,正是琴剑温艳阳、笛剑江秀音、胡剑登雕梁。

“三才剑客”。

朱大天王不认识这三人。

登雕梁、江秀音、温艳阳三人,本身就十分淡泊名利,他们只迷醉在音乐的境界中,一直甚少与人交手,所以才会在“忘情天书”一十五诀后,一再考较萧秋水,直至将一十五法门尽传萧秋水后,他们又放隐山林,吟唱咏赏,各自创奏新调,终于完成了那一曲“天下有雪”。

朱侠武见这三人名不见经传,当然没有放在眼里。

他一出手就是“少林拳”、“武当掌”。

他的天下已定。

燕狂徒为他所杀。

李沉舟已死。

萧秋水受重伤。

他自己虽然也受了些伤,但伤无大碍。

只是他素来小心慎重,见这三人莫测高深,也留上了心,所以出手分量绝不轻。

多年前他就能把武当、少林的武功融汇贯通,而在近年来又将武当所有武功及少林七十二技,尽可能融人自己一拳一掌中。

所以他的拳掌看来招式平凡,却是两派武学之菁华。

只是他一上来,还是犯了轻敌之失。

登雕梁在二胡中出剑,剑法幽怨但捷迅,江秀音在笛子中出剑,剑意轻灵多幻变,温艳阳在扬琴中出剑,剑势急疾,却深情。

在三种乐器呼啸声中,朱大天王立时挂了彩。

他这时才知道这三人非同小可,不可小觑。

但是“琴、笛、胡”三剑的功力,实是不如朱大天王。温艳阳、江秀音、登雕梁三人,便是为了不想在武学上多作浸淫,所以才将武功尽传于萧秋水,退隐作曲弹琴去的,所以在这一段日子里,武艺更是荒疏。

“忘情天书”上的武功,是遇强愈强,但朱大天王的武功,一旦发挥,武当补少林柔劲之不足,少林补武当力度之未当,加上丰富的应敌经验,“三才剑客”如何取之得下。

就在这时,三人心意相同,互望一眼,三剑音啸之中,使出了“满江红”一曲的剑法!

这“满江红”一曲,原是温、登、江三人,为岳飞所填的词“满江红”而作的。“满江红”是岳飞所写的气象万千、气魄震日月之词,当时自军戎中一直流传到民间,已脍炙人口,宋高祖后暗下令禁这首词,且按下不表,这三才剑客却喜欢至极,所以为这阙词谱了首曲子。

这时三人便是想以“满江红”的正气长歌来镇压朱大天王!

但是这一首曲子,清厉激昂,使得重伤倒地了无生趣的萧秋水,奋昂图起。

萧秋水一听这首曲子,即想到流传甚广,而自己最是喜欢的“满江红”一词。大凡好的曲子,只适合一阙歌词,这叫天造地设,反之亦然,萧秋水在未出道时,也是诗乐中的有心人,而今一听之下,激奋了他当日的情豪!

他挣扎欲起,受伤的胸前一阵疼痛,原来触及了他胸口伤处。

他用于一摸,便摸出了一面小令,这令牌银光耀目,因鲜血沾染看来,竟出现数行小字!

这时日光微映雪光寒,原来这“天下英雄令”的背面,本就镌有几行小字,只是因铁色银炫,所以看不仔细,而经鲜血一融,就更加明晰。

该几行小字,却正是岳飞“满江红”的词: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待和着鲜血,读到“朝天阙”三字,想到岳飞修死,萧秋水一股崩天裂地般的气慨,莫可抑止,长啸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一跃而起。

在这同时间,三才剑客已失手。

他们三人以“满江红”的气势,来压制朱大天王威猛攻势,本是对的,可惜他们三人在音韵上虽可捕捉岳飞的心情,但在剑法上,却未能臻至那种境界。

尤其是“满江红”如此自行怀抱,气节孤忠,三人使来,力有未逮,朱大天王是何样人物,战得一会,便洞透三人性情,挤着在双臂挨了登雕梁、温艳阳各一剑,但一拳一掌,打着了江秀音。

江秀音是三才剑客中最弱的一环,哀呼一声,便翻跌出去,眼见不活了。

登雕梁、温艳阳顿时心中大乱,原来他们对这小师妹暗中相恋,已是很久的事了,但他们三人,一直怕伤害对方,故皆未表达,而宁可佯作不知,继续三位一体般的生活,作曲奏乐,赏玩于山水之间。

而今江秀音一倒,登雕梁和温艳阳都没了斗志,返身欲救,朱大天王哪肯放过机会,拳掌齐出,砰砰两声,击中两人背心,二人同哼一声,便如断线风筝般飞跌出寻丈外。

朱大天王击倒了三人,情知这三人已难有活命之理,甚是高兴,更欣悦的是自己以拳掌击败了名满江湖的“忘情天书”中的高招,这忽儿间,朱侠武真可谓踌躇满志至极,不禁大笑起来。

但在一瞬间,一声大喝,将他的狂笑声切断。

萧秋水巍然站起。

他正好目睹朱侠武重创三人的劣行,只觉一股共天地久长的浩气,自心中激游全身,想起“朝天阙”三字的笔意,以“忘情天书”中的“日明”一式,飞袭朱大天王!

朱大天王在得意中,乍见萧秋水如天神般地站起,心头已为之一愕。

他前胸、双臂都受了伤,萧秋水这一击,却是仗“忘情”十五决中的“日明”,以及整个“满江红”词曲所带给他的气势,加上他自己的功力修为,三样合而为一所使出来的奋力一击。

朱大天王只觉眼前日光灿然,耀眼生花,炎阳如炙,叫他无处可遁!

冬日里怎会有这种烈阳?

——但他已永远无法找到答案!

朱大天王死。

萧秋水倚剑于地,他的鲜血流了一地。

一地皑皑白雪,衬着几点斑斑血红。

笛剑江秀音,因中了朱侠武一拳一掌,已然气绝,登雕梁、温艳阳二人,因只着一掌一拳,还有一口气在。

两人艰辛地爬近江秀音遗骸旁边,两人惨然一笑,登雕梁道:

“我们……没有传错了人。”

温艳阳点头,道:“这样也好……三人死在一块儿,就象他们一样。”

登雕梁和萧秋水都向温艳阳所指处望去,只见雪地之中,李沉舟鬓发全白,正伏在赵师容身上,天地间所发生的一切,与他俩似已全无关系。

登雕梁困难地道:“是……是很好……”

温艳阳吃力地叫了一声:“登师兄。”

登雕梁嗯了一声,温艳阳惨笑道:

“我们……我们为我们三人……奏一曲‘天下有雪’好吗?”

登雕梁点头,两人一琴一胡,盘膝而坐,在雪地上,江秀音身边奏起乐来,两人神色斐然,乐韵也似一切都过去了似的白雪遍地。世间一切的感情、名利、斗争、变迁……都逝如云烟,转眼只剩冬雪无垠……萧秋水听得热泪满眶,忽乐绝弦断,登雕梁、温艳阳也在乐韵中人亡。

萧秋水只觉一阵恍惚,忽闻有人奔驰过来的沓杂之声,原来是胡福、李黑、陈见鬼、铁星月、大肚和尚、蔺俊龙、洪华、施月等人赶了过来,却独不见了唐方。

铁星月一见萧秋水,w.nsh&#46o甚是欣喜,叫道:“大哥你还在这里!唐方已返回蜀中去了……她叫你不要找她……”

萧秋水听得心口一痛,众人这才看见尸横遍地,萧秋水也神色苍苍,遍身血迹斑斑。这时大肚和尚还横抱着邱南顾的尸身,赶了过来,他始终以为邱南顾未死,不肯殓葬,一直**着经文,停了一停,又俯向邱南顾尸旁道:

“我已为你**千遍经文了,怎么你还不醒醒……”

邱南顾哪能回答。萧秋水想起岳飞、李沉舟、燕狂人,柳五、赵师容、天正、太禅、裘无意、左丘,甚至还有结义了又背叛的兄弟,以及朱侠武、朱顺水等人,一一浮逝,此时耳际却响起适才温艳阳、登雕梁所奏的“天下有雪”。天地苍茫,风雪人间……却是何时,雪才消融呢?

萧秋水如此想着,两行热泪,流下脸颊来。啪登一声,所仗倚的古剑“长歌”承受不住如许压力,终告折断为二。萧秋水黯然长叹,抛开断剑,在天地一片自茫茫中子然行去,众人待唤:“萧大哥,萧大哥……”却瞬息间不知行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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