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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唐花
“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一定要找到唐方。”
萧秋水面对椅桌凌乱、但空无一人的客店,静静地发了这个誓愿。
他正要离开这客店时,忽又发现了一些事物。
一些凳子上、桌椅上、甚至墙壁上,都嵌有一些细如牛毛的针。
一只小蚂蚁爬过。它离开一根比绣花针还细的小刺约三尺之地,忽然从壁上掉落、死了。
这些暗器是有毒的。而且是剧毒。
更特殊的是,这些暗器,打在哪里就跟那里的事物同一色调,打在桌上,就似桌上的一点污垢,要不是萧秋水如此精细的人留心观察,根本就看不出来。
这些暗器竟似一些会变色的动物一般。
这样精致的暗器,这么剧毒的暗器。
结论大概只有一个:
——唐门的人来过!
可是唐方的暗器却是没有毒的;这点萧秋水最是清楚。
然后萧秋水又看见了一朵暗器。
真的是一“朵”暗器,因为那暗器是一朵花。
铁花。
这一朵铁制的花,美得妖艳,五瓣花开,舒放后,中央**吐蕊,蕊心有五瓣未开,精致玲珑,但让人一看之下,就动人心魄。
但这朵“花”嵌在墙上。墙是旧墙。
墙里有很多隙缝,在这朵“花”钉入的墙周围十尺内,墙中缝隙里,有两条蜈蚣、一窝蚂蚁、一只老鼠全都毙了命。
尤其是老鼠,不但毙命,而且全身的毛都脱得光秃秃的。
而萧秋水自“死巷”之役来回不过片刻,更可怕的是老鼠的洞穴在七尺以外:它根本还没有触及这朵妖花。
萧秋水不觉毛骨悚然——这种暗器,他只听说过,连他父亲名列“七大名剑”萧西楼在内,也仅是听说过而已。
见过的人都已死亡。
这种“花”有一个名字。
名字就叫做“唐花”。
唐花不是人。而是暗器。
——一定有唐门的高手来过!
——这客店内一定发生过格斗,而且撤退得十分匆忙,连唐门这样重要的暗器都没有取走。
“唐花”是唐门三大绝门暗器之一,连“子母离魂镖”也只能算独门暗器手法,而不是奇门或绝门暗器。
若不是撤走大过迫急,唐门的人怎会把如此重要的暗器留在这里?
唐门能造的暗器,三百年来,天下各门各派三山五岳,一直无人敢仿造,亦无人能仿造。
——可是唐方呢?究竟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唐方去了哪里?!
其实就在萧秋水刚进“欢乐栈”不久,返身追逐钟无离之后,曾森就立即跪了下来,颤声道:
“禀报……小人禀告……火王,小人乃受萧秋水……之威胁,才……”
祖金殿冷冷地道:“你们不是被派去狙杀慕容英的吗,康舵主呢?”
曾森脸色惨白,身子也抖哆起来,显然对这“火王”很是畏惧:“康舵主逃了。何狮、康庭、安、铁二位判官……全给萧秋水杀了……”
这句话听得连穴道被封的唐方也是一震——萧秋水怎有如此神功,莫非是得了什么奇遇?
火王如火烧一般的眉毛一扬:“你们几人,连分舵主在内,还不敌区区一个萧秋水?……高中呢?”
曾森垂首谨道:“高中他……他死于慕容英之手。”
火王瞪目道:“慕容英呢?”
曾森仍是不敢抬头:“幕容英给……给康舵主杀了。”
火王呵呵笑道:“很好,很好,被擒的,就只有你一人了?”
曾森听人上有笑意,以为赦免,心中较为笃定,恭谨地道:“是,是,小人想引萧秋水到此地来,有火王在,当必手到擒来……”
火王笑道:“你可真会设想呀。”
曾森叩道:“不敢,小人乃是向火王学习。”
火王开心地道,“你抬起头来……”
曾森抬首道:“是——”突然间火王袖子一扬,一团烈火,迎脸喷来,曾森措手不及,火焰烧在脸上,发出吱吱的异声,无论曾森如何拍打,火焰不熄。
曾森惨嚎之声,令人不忍耳闻。
火王冷冷地道:“你是怕死,所以屈服,我就要你死,权力帮不要贪生怕死之徒。”
曾森在地上挛打滚、呼嚎,叫声令人惨不卒闻,终于声嘶力绝,痉挛气绝,火焰即灭,竟未燃及他一片衣衫。
火王的纵火技术,真令人叹为观止。
唐方心忖,权力帮竟收罗了天下间如此多奇技异术,以及名门宗师助阵,声势之壮,确是开五百年来未有之霸业!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一个声音道:
“他妈的王八羔子,巴拉妈子的什么鬼叫,这里哪只鸟发生什么鬼事呀?王八蛋!”
这人一口粗话,一出现在店门,唐方就忍不住想欢呼。
这讲话如放屁的彪形大汉,却有一个小小的头,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嘴巴,白白的牙齿。
铁星月!
他身边当然还跟着个人。
这人嘴巴尖哨,一副找人骂架的样子,但看去十分精警,正是邱南顾无疑。
他们背后好像还有人。
他们显然是经过这里,听到惨叫声而来看个究竟的。
他们并不知道里面就是火王。
他们更不知道里边还有唐方。
火王嘴角掀动:“原来是你们。”
邱南顾“啊”地叫了起来:“是你呀!光头王八,你还没死啊!”
——滇池之役,萧易人所带领浣花剑派之一百三十四条好汉,要不是火王淬下杀手,才不会给权力帮所击溃!
邱南顾走了进来,他身后却有一个塞在门口,进不来,因为她太肥了。
肥的是唐肥。
肥的人比较臃肿,轻功不会好到哪里去,身体不灵便,功力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所以火王也没把她放在心上。
他更不担心别人会认出唐方、左丘超然他们。
因为他已替他们改装了。
火王一直对自己的易容术很有信心,他一直觉得武林中应把他易容技术的排名,摆在“上官,慕容,费”之间。
而且就算他们认出了,又怎样,
火王本来就想连铁星月、邱南顾等也一网打尽的。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轰然一声倒塌了,灰石纷飞,一巨鸟般的人掠了进来。
火王脸色变了,这肥女的武功远超的想象。
唐肥掠入,一扬手,三道寒星,打向火王。
火王大喝,人已离开他原来的地方。
然后他发现他带来的权力帮的人,至少倒了一半,三点寒星并不是暗器,打至中途,忽啪地爆成数百枚细针,方才是暗器。
于是一半以上的权力帮徒都倒下了,独独唐方却没有事。
唐肥拯救的目标,显然是唐方。
所以她才扑到,就挥手解了唐方的穴道。
唐方一跃而起,就拍开了唐朋和左丘超然的穴道。
唐朋正要解欧阳珊一的穴道,火王怎能忍此凌辱,大喝中出了手。
他的火焰,在一刹那间,喷了出去。
唐肥的衣服上至少有四处地方着了火。
可是唐肥也发出了她的暗器,火王脸色变了,“呼”地掠到门槛,变色道:
“唐门三大高手中你是谁?”
唐肥衣上的火焰又奇迹般熄灭,只烧得衣上一个个的洞,露出白白的肉,唐肥倒不在乎:
“我是唐肥。”
——唐门年轻一代有三大高手,就是唐宋、唐绝与唐肥。
火王冷笑,唐肥虽出名的不好惹,他自信还惹得了。
那边的左常生,已跟一个肚子凸露的和尚拼斗起来,火王当然不知道那人就是大肚和尚。
铁星月、邱南顾、唐方、左丘超然己跟余下的盛江北和权力帮众大战起来。
火王还是不怕。他决定在权力帮未全力对唐门采取行动之前,先毁了唐肥这等大敌。
必要时他一把火将这店全烧个精光,连权力帮的人也统统烧死算了。
他正要出手,唐肥就出手了。
唐肥是向着他出手,可是倒下去的是唐肥身后的五个权力帮众。
火王看不出那惨呼倒下的权力帮于弟是中了什么暗器,那暗器打在身上,龙精虎猛的人立刻变得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能吭,就死了。那暗器简直似无形的。
火王瞳孔开始收缩,他发现唐肥越来越不似他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唐肥一直很骄傲。
在唐妈妈一系中,唐肥无疑是最出色的。唐妈妈就是唐门中的唐剑霞,因为唐肥名列唐门精锐三大高手之一,方才能和唐君伤、唐灯枝两系中的唐绝和唐宋相较。
虽然火王一出手就的伤了她,唐肥还是很笃定。
因为火王的背后就是死路。
她曾眼见那白衣文质彬彬的男孩子出手,出手一刀,快如闪电!
她正要再出手时,忽然看见火王化作一团火。
一个人眼见另一个忽然化作一团熊熊的青焰,那感觉是奇特的,尤其是那团厉火直向她卷来之时。
唐肥飞起,她轻功绝不如唐方那么好,那火团已卷住她的一双腿。
她那一双粗腿立时有一种感觉:好像十把钢锯,一齐向她腿骨凿了下去!
她怪叫,至少打出七种暗器!
那火团又是一盛,暗器打到了火团边缘,忽然都消融不见!
唐肥却知道那火团里面就是火王,但她却没有办法把她的暗器打进去,而她的腿如果再不想办法,那就要废定了,所以她毫不犹豫,打出了一道绝门暗器。
从未失手过的暗器。
这暗器当然就是唐花。
唐花一开就谢。
开时如花,谢时成铁。
每天一次,只杀一人,一人而已。
其他因此而死的人及其他,都不算在内。
“夺”,唐花钉入墙壁。
火王没有死。
但局势立即起变化,火王再没有用火舌卷住唐肥的腿,他化着一道长焰,直往外卷去!
那一朵花,曾开在火王眼前,竟比火焰开得还要灿烂!
火焰立刻被打灭。
可是火王不在火焰之中,那火团是祖金殿独门“死火”。
这火一碰到人,火灭,人死,故名死火。
而今唐肥没有死,火却灭了。
火是被打熄的,是被唐花打灭的。
唐花也没有钉在火王身上,可是火王觉得不寒而悚,他也看得出来单凭左常生、盛江北,绝不是那大肚的和尚以及铁星月、邱南顾、唐方、唐朋和欧阳珊一、左丘超然几人加起来之敌。
所以他立即退。
他化作一股火舌,当者披靡。
唐朋、唐方、左丘三人同时出手,他们不让他走,他们恨绝他了。
唐方、唐朋的暗器却出了手,但那股火焰又爆出七八道火球,吞卷了他们的暗器。
左丘超然擅长的是擒拿手,所以他一把抓住火王。
抓住火王就像抓住一颗火炭一般,左丘超然负痛放手,火已卷到门口!
在店门前那白衣的、悠闲的、傲慢的公子,突然出了手!
他站在店门,就是不让任何权力帮的人奔出店门。
他是第四次出手,前面三个逃出店门的人,就在他面前逃了出去。
他们是逃出去七八步后,血才溅出来,然后再走出三四步,才倒地而殁的。
这是因为他的剑法实在太快了。
他决定要把这火舌“一刀两断”!
唐肥这次才看清楚林公子的出手。
刀光一闪,原来不是刀,是剑!
是一柄快剑,使的却是刀法!
单止这一点,这人的武功,绝不会在海南剑派邓玉平之下!
火焰突展,就在这时,火舌高张得令人眩目,然后就什么都不见了。
火王已不在门前。
他已逃走?
林公子衣衫焦的,神态也不再是那么悠闲,右眼角下也的伤了一大片,可是他在缓缓收回那柄使出刀法的剑。
剑上有血。
地上也有血。
一行血迹,正向西延去。
这一刀,却仍杀不了火王。
但火王却受了伤,林公子也受了伤。
而且显然的林公子也伤得不轻。左常生等一见火王逃窜,也跟那“掌柜”拼死突出包围,冲了出去!
林公子却没有拦阻。
他一股真气,已被那火焰的凛烈摧散,他必须马上调息恢复。
但他确定,他那一刀,已斫在火王伤得比他更重的地方。然而他却感到脸上无光,火王这下和他力拼,事实上可以说是他和唐肥夹攻之下,火王才挂了彩的。
唐肥心中也惊悸,她的暗器“唐花”,居然也不能奏效。
权力帮一个火王,尚且如此,柳五公子、赵师容以及“君临天下”李沉舟那还得了!
“你们怎样知道我们在这里?”左丘超然手被的伤了,可是他仍没有忘记询问这一句,因为那时他们穴道被封,而且已被改装成一个自己若是见到恐怕也认不出来的“人”。
“我们唐家有特殊的连络方式,”唐肥解释,她虽痴肥,但却不蠢,“我一进来,就见到方姊在眨眼,即眨眼次数,表示旁边那人扎手,所以我们才猝然出手,免得殃及池鱼,”
唐方在唐家虽年轻,但因是唐舜尧直系所出,辈份极大,连唐肥也称之为“姊”,而原本唐肥也是极喜欢唐方的。
唐方说了一句,急着说了一句让铁星月和邱南顾都奋悦跳起来的话。
“萧秋水没有死。他刚才来过,没有认出我们。”
铁星月跳起来:“他没死!好哇!这小子!他现在呢?”
邱南顾也在问:“萧大哥现在在哪里?”
“他走了。”唐方答,她眸子发着光。
“我们去找他去!”邱南顾马上决定。
“往哪儿找?”唐肥问,她想下出萧秋水这人为何使大家如此兴大
“我也想见他。”林公子一句谈定,谈到萧秋水时,眼光也像发着热。
“他会到哪里去?”
左丘超然很快地判定:“他一定会回家!”
铁星月和印南顾几乎同时地道:
“我们往四川浣花派去!”
于是他们立即就走了。
所以萧秋水回到客店的时候,见不到唐方,也见不到所有的人
第二章十年一战
萧秋水虽然一路上都见不到铁星月等人,但一路上都听到他们的事。
此地已是华阳,华阳接近成都,已离滇池甚远,但一路上到处都可以听闻浣花剑派与权力帮成都与滇边之战的消息。这也是萧秋水所最焦渴得到的消息。
“这大概是权力帮有史以来,遇到最大的抵抗之役,别看小小一个浣花剑派,居然令权力帮损兵折将。”这是靠近华阳市郊的一所小食肆一个造伞的老板说。
他的朋友是个在酒楼里做春卷的,也翘起大拇指说:“了不起!浣花剑派硬是要得,可惜……”
“可惜还是螳臂挡车,”一个打面的小老板道,“最后还不是毁于一旦……”
“死有重十泰山,轻若鸿毛;”造伞的不以为然,“权力帮虽然仍把浣花剑派毁了,但浣花剑派足足抵挡了足足十六天,十六天……”
“十六天就够了,一个镖师就告诉我说,权力帮的狼子野心,已惊动了世外宗主少林,武当一脉的注意……”卖春卷的接造伞的说下去:“我是做东西给别人吃的人,我不懂什么是武林规矩,但人生在世,能做几件唤起人家张望、思省的事,也就够了……”他指了一指造伞的说:
“我赞成老徐的话,仙人板板,那龟儿子权力帮不灭,咱们穷人,给挨家挨户的敲诈,哪生活得下去!”
“话不是这样说的,”打面条的老板还是不以为然,“结果又怎样,浣花上下,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年轻人“虎”地冲了过来,一把提起他,青筋毕露,满脸涨红,咬牙切齿地问他:“你说,权力帮那些王八把浣花剑派怎么了?”
打面粉的老板就像小鸡一般被这个看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提在手里,吓得舌头与牙齿打结,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几个朋友,也慌了手脚。
这青年双目发出厉芒:“浣花剑派怎么了?成都萧家究竟怎么了,你们说!”
那造伞的老板对浣花剑派,一直部很激赏,问心无愧,所以敢劝说:“年轻人,你抓他也没用,浣花剑派已经……已经……”
“已经怎么了?!”青年人目毗尽裂。
“已经死光了。”忽然一个声音道。
声音从食店的一个角落传来,青年霍地回身,只见一个人缓缓地站了起来,手中提着一个布包的长形物体,显然是重兵器,他旁边桌沿有四个权力帮打扮服饰的人。
萧秋水目光收缩,冷冷地道:“你是谁?”
那人慢慢解开布包:“你是萧家的人?”
萧秋水没有答话,那人布包已解,露出一柄虎头大刀,咧咀露齿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孙人屠?”
萧秋水点点头,那人“喀卿卿”地一挥大刀,大笑道:“我就是孙人屠唯一的师弟,虎头刀客赫穿!”
权力帮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是这样排列的:
百毒神魔华孤坟
无名神魔康出渔
神拳天魔盛江北
一洞神魔左常生
铁腕神魔傅天义
三绝剑魔孔扬泰
长刀天魔孙人屠
绝灭神魔辛虎丘
瘟疫人魔余哭余
血影僧魔
飞刀神魔沙千灯
独脚神魔彭九
千手神魔屠滚
快刀天魔杜绝
飞腿天魔顾环青
铁骑神魔阎鬼鬼
无影神魔柳千变
暗杀神魔戚常戚
佛口人魔梁消暑
每一个人魔,都有重要的弟子。属下或护法,像沙千灯的弟子便是沙雷、沙风、沙云,在攻击剑庐一役中,为阴阳神剑张临意所杀。康出渔的弟子为康劫生,华孤坟的弟子为南宫松篁,孔扬秦的弟子为笛子、二胡、琴……
有部分人魔,已为萧秋水等所杀,如孙人屠、辛虎丘、屠滚、柳千变等,而部分神魔的弟子,亦被歼灭,如阎鬼鬼的“铁骑六判官”、傅天义座下四大高手、余哭余的三大弟子、左常生的两名杀手……
眼前这个“虎头刀客”赫穿,就是死于萧易人所带领一百三十四条好汉手下的孙人屠之师弟。
“我在这里驻扎,凡是浣花的孤魂野鬼,我一一都做了,你是第十一个……”
萧秋水的眼睛红了,他仿佛看见浣花剑派,血肉纷飞,成都剑庐,毁于一旦,死的死,伤的伤,逃的被人追杀,擒的被人凌辱,而他父母呢?……
赫穿阴阴笑:“我上一个杀的,据说还是剑庐中组织里的统领之一,他的血迹未干……”赫穿横刀,只见湛蓝的刀光下,果有几滴斑褐的血迹。
“他好像叫做张……张长弓的,看起来坚强……后来剁了他两肢一足,他就哭号了……”
赫穿讲到这里,得意无比:“从前四川是浣花剑派的势力,而今是权力帮的天下了!……我们下一个对象,便是蜀中唐门……”
说着又哈哈大笑,狂妄至极。
萧秋水没有笑。
他突然坚强了起来。
剑庐毁了,没有家了,他不能伤悲,而要冷静。
他望定赫穿,赫穿笑了老半天,忽然笑不出了,因为他发现一双冷如剑光、亮如秋水的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有神的眼睛。
连好杀成性的赫穿,也不禁、一阵惊然,他不禁问道:“你究竟是准?”
萧秋水定定地望着他:“我是萧秋水,”然后很轻很轻他说了一声,“我要你清楚一点:萧家的人,只要有一个活着,权力帮就睡不好、坐不宁、吃不安、活不长……”
然后萧秋水又问:“你相信吗?”
秋水的话温柔如情人的细语,但他的出手,他出手如嘶风惊沙的蒙古天马狂飙:
他冲过去,挥拳痛击。
赫穿不能不相信。
他已觉得他信得太迟,萧秋水来得实在太快。
他惟有一刀斫下去,至少可以一阻萧秋水的攻势。
可是萧秋水居然没有避,刀是斫中了他,但赫穿也不知道自己斫中对方身体哪个部位了。
因为赫穿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他居然看见了自己的身子、背后。
奇怪,人怎么可以看见自己后面的身躯,除非是……难道我的头……!
——虎头刀客赫穿的意识就到这时为止。
萧秋水把赫穿一剑劈成两段时,本来要出手的四名权力帮徒,连脚都软了。
不但动手也成问题,甚至连逃走也不敢。
他们几时见过如此神勇。
那打面条的、制伞的、做春卷的当然也没见过。
萧秋水然后回头,刀就嵌在他肩头上,他好像全不觉痛。
“你们相不相信?”
萧秋水问他们。
“相信什么?”三个老板,看到这种神威的年轻人,脑中一片紊乱。
萧秋水笑了,“相不相信?——相不相信,只要有一个萧家的人在——”
那造伞的接道:“萧家就永远不倒。”
做春卷的说:“浣花派会重起的,浣花剑派维持地方正义和公道那么久,做得那么好,我们都期待他复起……”
那打面粉的老板终于道:“只要你在,权力帮迟早要成为过去。”
萧秋水带着满意又骄傲的微笑,他慢慢的,带着伤,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忽又听一阵掌声。
“你够勇气,出手够狠,而且敢拼,内力充沛,但是……”
萧秋水回头,那苍老的声音继续道:
“你武功却不好。你一定还没练我的‘檬江剑法’,练了就不会这样差。”
说话的人当然就是“广西三山”中的“檬江剑客”杜月山。
杜月山没有死。
在“一公亭”石穴中,杜月山最后确为屈寒山所擒,但自称“汉四海”的唐朋却放了他。
“剑王”屈寒山那时正忙着追击萧秋水一等人,无暇顾及,于是杜月山就逃了出来。
杜月山个性据傲,故没有跟其他江湖人联系,他担心自己的《檬江剑谱》为权力帮的人所夺,所以急着找萧秋水。
他知道萧秋水乃“浣花剑客”萧西楼之子,所以一路来了川中。
他就在这里碰上了萧秋水。
“你一定要学我的剑法,如果你要对付‘剑王’,就非要把我的剑法学成不可。”
其实萧秋水要对付的,又何止于“剑王”,而是整个的权力帮。
杜月山说:“你要到哪里?”
萧秋水答:“我要回我家。”
杜月山道:“权力帮说不定就伏在那里。”
萧秋水说:“我只有一个家。”他的眼神有说不出的悲怆、落寞,“就算有百万大军在那里,我也要回家去!”
杜月山翘起拇指喝了一声:“有种!”
随即又问道:“你的朋友呢?”
萧秋水的眼神仍有说不出的寂寞。“分散了、死了、或生死不知了。林公子好像还未赶到……”
杜月山问:“你在蜀中,还有没有知交?”
萧秋水想了想,说:“还有两个,都是女的。她们一直是浣花剑派的好朋友,也是我的至交……”
杜月山促狭地笑道:“红颜知己?”他的心,却不似他的年纪。
萧秋水道:“她们是曲剑池曲老伯的女儿,剑法造诣都很高。”
杜月山拍案道:“好!曲剑池名列‘七大名剑’之中,我早想会会他。”
萧秋水奇道:“前辈这时候要找到曲家做什么?”
杜月山大笑:“剑庐遭灭,曲家必有所知,先探个究竟再去,比较万无一失……”
萧秋水默然,杜月山又道:“此行老夫与你一道去。”
萧秋水抬头,满目感激。
杜月山笑道:“我虽老了些,还能不能算是你朋友呢?”笑时又仰着脖子干尽一杯酒。
“你的朋友都很可爱,”他又眯着眼睛,白眉梢下的眼睛,像狐狸的笑,“不过我们要做朋友,首先要答应我一路上学‘檬江剑法’。”
萧秋水能怎么说?
遇到这样的老好人,这种好事还不能答允么?
曲剑池和辛虎丘两人同列“武林七大名剑”之中,辛虎丘靠一柄“扁诸神剑”,曲剑池以一把“漱玉神剑”,武林练剑的后起之秀。莫不以他们为榜样。
曲剑池、辛虎丘也是一对好朋友。
虎丘、剑池本就应该在一起的。
但在十年前,曲剑池就开始与辛虎丘疏远,因为那时,辛虎丘已投入了权力帮。
再过一年,辛虎丘“卧底”到了浣花剑派,最终被“阴阳神剑”张临意的“古松残阙”所杀,这就是《跃马黄河》中的故事。
萧秋水十年前曾见过曲剑池一次,那时曲剑池精悍、孤傲,整个站起来像天神一般,坐着也像个神。
那时候他的剑在手中,而且没有鞘,他的脸如剑芒一般。
那时萧秋水还很小,这次再在蜀中见到曲剑池,他已经很老了,而且樵淬,身体发胖,而已腰间有鞘,掌中却无剑。
这老人莫非也遇到了一些可怕的打击?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个出家人。
这个出家人萧秋水却很熟悉。
他就是少林古深禅师。
曲剑池笑笑,“我已不似十年前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七大名剑了,”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讥笑之意:“武林中好打不平的事,就凭一柄剑,是平不回来的。”
古深大师垂首**:“阿弥陀佛。”
曲剑池眼中悲伤之意更深,“有一次我看见几十个人,打一个老头子,那老人又老又可怜,武功又不高,于是我出手,伤了十三人,打退了对方,才知道那老人原来说是‘九尾盗’鲁公!而我打跑的人是西河十三家镖局的镖头。这下累得我声名狼藉,我追捕鲁公,追了三年,还要应付武林中白道人士的追杀,好不容易,断了一只尾指,才杀了鲁公,方才对武林有了个交代。”
曲剑池露出了他的手。
右手。
他的尾指已被削去。
谁都知道他已不能好好地握剑了。
曲剑池眼神更深沉的讥诮之意,“我花了三年,才洗清这一项错失;而人生里有几个错失?人生里有几个三年?洗脱的罪名还好,要是洗不脱的呢?”曲剑池起伏的胸膛不像他平静的脸色:“而且像今天这样的处境,已不能败,一败,武林中便当你狗一般地踢,连小孩子也对你踹上几脚。”曲剑池笑笑又问:“你知道不能败的滋味吗?”萧秋水摇头,他觉得自己年纪太轻,这里似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曲剑池又道:“如果一个人只能战胜,不能打败,那他很可能永远不敢打架。”他苦笑又接下去:“他的名誉就像一粒鸡蛋,扔出去纵然击中目标,也落得个玉石俱焚。”曲剑池深意地望着萧秋水道:“成名,不一定是件好事。”
杜月山忽然说:“你别说那么多,萧老弟最想知道的反而不说。”
曲剑池笑笑:“我说那么多是想让你知道,江湖恩怨,武林是非,我早已不想管,但剑庐支持到第十三天的时候,我憋不住,还是去了。”
萧秋水的眼睛亮了。
曲剑池道:“不但我去了,湖南‘铁板’谭几道、湖北‘铜琶’贾有功,以及蜀中‘血连环’祈三也率人去了,结果……”
他缓缓伸出了左手,左手赫然只剩下了一只手指。
拇指。
“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萧秋水没听完这句话,已泪眼模糊。
杜月山喝问:”剑庐究竟怎样了?”
曲剑池道,“已在第十六天时被攻破了。”他苦笑又道:
“我见到他父亲时,他又瘦又倦,已快支持不住了。”
萧秋水的拳头紧握,指甲已嵌进掌心里去。
“我劝他放弃剑庐,逃亡,”曲剑池说,“他不肯,说那儿是他的根,这个我知道,”曲剑池长叹一声道:“一个上了半百的老江湖人,家就是他的命,锄了他的命根子,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杜月山贬道:“现在剑庐怎么了?”
古深忽道:“这个老衲知道。”
社月山道:“你说。”
占深禅师道:“尽成废墟。”
杜月山问:“有没有看到萧西楼的尸首?”
古深禅师摇了摇头。
萧秋水己站了起来。
古深用一种深沉地声音道:“那儿已没了尸首。一具尸首都没有。”
萧秋水望定着他,他知道这老禅师是自己父亲的方外至交,不会骗他。
“但去探的人反而成了尸首。”古深大师叹道:“令尊仁侠天下,权力帮逆行倒施,来剑庐相助的不是没有,老衲是和岷江韩素儿、峒山景孙阳一齐去的,不过……”古深禅师的脸上竟充满了奇异的变化,像看到鬼魅一般的恐惧;“……也只有老衲一人回来。”
杜月山哑然问道,“大师是说‘红线侠’韩素儿,以及外号人称‘天地一沙鸥’的景孙阳二位……”
古深禅师点点头,不再言语。
杜月山也说不出话来。
萧秋水又问:“我二位哥哥呢?他们都没有赶去……?”
古深静静地道,“据老衲所知,萧开雁仍在桂林死守。你兄长萧易人,已在滇境,给权力帮的人击毁了……”
萧秋水霍然站起,目中有泪,“胡说,大哥有‘十年’的弟兄在,怎会被击破?!”
古深禅师深沉的点点头,平静地道:“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十年’也的确是你的好兄弟。”
曲剑池叹了一声接道,“可惜你大哥被击败时,不但‘十年’在他的身边,连唐门中唐方、唐朋、唐猛,还有英勇著名的铁星月、刁钻称著的邱南顾,甚至鹰爪王雷锋的弟于左丘超然也在那儿……”
这些名字,唉,这些熟悉的名字。
曾与萧秋水共生死,同患难的名字。
这些人。
萧秋水几乎呆住了。
曲剑池深深地说:“你要不要听滇池那一战?”
萧秋水点头。再恐怖的现实,他也要面对。
曲剑池却笑了,笑得懒洋洋,“几年前,你还小,就有了两个结拜妹妹。”
曲剑池眼睛漾荡着慈祥,“你,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吧?”
萧秋水当然记得,也记得她们一个爱流鼻涕,一个常弄破衣服;常弄破衣服的爱哭,常流鼻涕的则爱笑。
“一哭不休止,一笑不直腰:”
这是十年前萧秋水给她俩的外号。
十年前,爱哭的叫暮霜,爱笑的叫抿描。
十年后,爱哭的还是叫曲暮霜,爱笑的也是叫曲抿描。
可是还准敢说她们会流鼻涕,会弄破裙子?
这两个女子,一个穿素色的长裙,一个着淡紫色的衣衫,一个走动的时候,羞得头也不敢抬;一个却睁大眼睛老往人身上打量。
大眼睛的女孩子,一双眼睛望着你时,就要心跳不已。
羞人答答的女孩子却一低头也能让你心跳停止。
两个少女向萧秋水敛衽福了福,萧秋水慌忙站起来,他还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暮霜,那个抿描……
大眼睛的女孩子吃吃笑道:“我是抿描。”
那害羞的女孩子像蚊子一般小声:“我是暮霜。”
他们坐了下来,那大眼睛的女孩子往萧秋水身上瞟了瞟,害羞的女孩子也似乎抬了一点头来,瞥了一瞥,两人忍不住相交换一个眼色,噗嗤一声地笑起来。
女孩子要笑的时候,像风吹花开,说不出原由来。
也许女孩子看见她们小时候的男朋友,都会很好笑,怎么会那么大了,怎么像只呆头鹅……
萧秋水快红了脸——他的脸是热的,但他知道不能脸红。
一旦脸红,会更给人笑得不亦乐乎。
“请教姑娘,滇池边我哥哥与权力帮一役,可否让我知道役中详情。”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曲抿描、曲暮霜忽然收起了笑容,她们都尊敬那一战,那一场战役中浣花剑派的好汉。
那是个名动江湖的战役。
那一战虽发生在云南,但已传遍了武林。
越远的地方,反而知道得越多,且流传得越神秘。
“那一战发生的时候,我们姊妹俩恰好在阿炳井。我们赶去滇池时已迟,只剩下尸体……”
“那一战听说起先是石林一带,与权力帮首度接触战,浣花剑派虽有折损,但已杀了飞腿天魔顾环青和长刀天魔孙人屠,后又在怒山附近,手擒佛口天魔梁消暑,击伤暗杀天魔戚常戚,大获全胜……不久后,又在大观楼,有一场剑拔弯张的对峙……”
“浣花剑派之所以元气大伤的一战,是在点苍山脚下……据说是权力帮的‘蛇王’,先把点苍一脉的正副掌门害死,以逸待劳,在石塔守候你兄长一行人前去……”
“这一役可动天地。据知战斗伊始,浣花的好汉没有败,而且‘十年’的英雄好汉已包围了‘蛇王’……可是后来一人出现了,萧易人以为他是朱大天王的重将‘烈火神君’,所以没多加注意,让他进入战围,却猝然被这人狙击,毁了‘十年’中数人……”
萧秋水握紧拳头,全身因愤怒而颤抖:“这人是准?!”
曲抿描道:“祖金殿,便是‘八大天王’中的‘火王’,他冒充烈火神君,获得你哥哥信任后,一击功成,痛下杀手……‘十年’一破,加上‘火王’带来的人内外包围,一阵冲杀,浣花剑派于是大说……”
“浣花剑派一开始就失了‘彩衣’、‘悲愤’、‘燕君’、‘白云’四个人……萧易人鼓起余勇再战,但是兵败如山倒,权力帮的人力扑浣花剑派:这一路来,尽是浣花派占的上风,权力帮决意在点苍山脚给浣花剑派致命一击……”
“那一刻间到处都是伏击浣花剑派的人,浣花的‘十年’虽被歼灭部分,但壮志未死,眼看尚可一搏,那‘阵风’却忽然又击杀了‘海神’,原来他就是‘干变神魔’柳千变的嫡传弟子奎冷甲,他杀得二人,‘归元’和‘秋月’也合力斩杀了他,但‘十年’组织已溃不成军……”曲抿描声音越说,越是凄楚激昂,仿佛那惊天动地,但又冤魂无算的战役,就在眼前。
“若‘十年’能全力拼搏,这一战结果,殊难预料,但剩下的‘穿心’,又为‘药王’毒杀……”
杜月山骇然道:“莫非冤也来了。”
曲暮霜无限惋惜地点头,眼睛也布着不安与凄惶,“‘蛇王’、‘火王’、‘药王’,三王都来了,这次权力帮,无疑用了全力……唐猛早已死在‘蛇王’之毒牙下,‘归元’冲杀至离点苍山一十七里后,终被戚常戚伏杀……‘秋月’率兵逼上碧鸡岭,被左常生诱杀……‘十年’无一生还……”说到这里,曲暮霜也为这天愁地惨的结局,而说不下去。
萧秋水却似已睚眦尽裂。
曲抿描接道:“这一役,连生死都是多余的。浣花剑派的人至少杀了比他们人数多出三倍的人,但终于还是寡不敌众,埋尸苍山。这一战之惨烈,自不可喻,据说鬼位神号,山上的走兽,都逃到平地来,不忍看此场搏杀……”
萧秋水沉默了良久,盯住前面,双拳紧握,终于间道:“我哥哥呢?我朋友呢?”
曲抿描抿嘴道:“你哥哥下落不明,以他的武功,权力帮要杀他,还不太容易。至于你的朋友们,迄今还没发现他们的尸首……”
萧秋水刚要松一口气,曲暮霜又接着说:“不过在峨边的小镇上,却发现了马竟终马总管的尸首……”
萧秋水沉痛地点点头道:“我知道。”
那是“欢乐栈”之役——而他失去了一个重见唐方的机会,遗恨终生的地方。
曲抿描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这一战浣花剑派虽全军覆没,但确已唤醒了武林同道的觉省,现在人人都知道,权力帮在这一搏里露出了他的破绽,只要结合武林各宗各派,是绝对可以一拼的。”
曲暮霜咬咬下唇,轻声道:“浣花剑派却没有白白牺牲。这浣花的精魂,有一天会灭了这天下第一大恶的帮会。”
曲剑池用他的四只手指,抚摸椅座上的厚毯,长叹道:“可惜却还是牺牲了一股敢作敢为的白道正派!”
萧秋水忽然站起来,用尽一切力气喊道:“为什么剑庐被围攻了一十七天,才有三三两两零星散样的正义力量前去救拯?!为什么,为什么从桂林到苍山,间关万里,没有人加入浣花剑派的队伍?!为什么?为什么那一场天愁地惨的点苍之战,少林、武当那些名门正派,都一个没有挺身而出?!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要等到天下各宗各派都一一被歼灭,权力帮掌号天下后,这些武林人士,才肯拼命,才肯团结,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
良久。
古深禅师忽然长叹一声:“这就是老衲离开少林的原因。”
古深确在中年时已离开少林,有人说他目中无少林,觉得自己的“仙人指”,一指可抵七十二技,故不屑待在寺中,其实古深是无法遵从少林的许多不合理的规例。
杜月山低头看着自己仍有锁链痕印的手腕,一举目,精光四射,“反正我这一条命,也算是你们几个小友救的,需要用得着我的地方,表示我这老头儿还有点用处。”杜月山恨得牙嘶嘶:“屈寒山我是跟他对上了,他在权力帮,我便与权力帮没了!”
曲剑池仍然用四根手指去抚摸他的虎皮凳椅,那神情就像抚惜一只小猫一般,“我少了五根手指,我不该再动刀动剑了。”他忽然笑了笑又道:
“谁叫我还剩下五根手指!”
第三章鬼
于是他们寅夜出发。
目标:剑庐。
目的:救人或杀人。
有浣花子弟,则救;见权力帮众,则杀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武林的规矩。
也是江湖人的悲哀。
萧秋水本来就不服膺那个“规则”。
他不是江湖人,甚至不承认是武林人。
他只是诗人,把诗写在生活和情义里的诗人。
但是当他忽然什么都没有时——没有了兄弟,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家人,没有了子弟,这时他忽然蜕变。
他变得像个江湖人,冷静。无奈,可是狠辣!
他变得像个武林人,好杀、嗜血,而且无情!
他强迫自己变的,惟有变,才能活。
而且才能报仇。
他能变吗?
从初战九龙奔江,到再入成都浣花,他的确已变了许多。
他身边的人更变了许多。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仿佛还可以闻其吟哦:“终生历艰险”,“饿走遍九州”,唐代大诗人杜甫,在安史之战役,一再被俘,九死一生,历尽艰险,终于入蜀,越天险剑门,而到了四川成都,浣花溪畔,得以舒散心怀,漫吟:
“橙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草堂秋色,如诗如画。
萧秋水、杜月山、曲剑池、古深禅师,还有曲墓霜、曲抿描一行六人,迅速穿过百花潭,黄昏时走过;日日薛涛之吟诗楼,入暮时,来到了剑庐。
剑庐是萧秋水的旧居,他年少喜游,名山大川,飞骑遍走,但最难忘的,却是他这一直未曾久留的咫尺之地。
那漂叶的溪畔,那柳荫的水边,那浣溪纱的小丽人,那嬉戏在河岸的孩子,那鸡犬相闻于耳的风景人情……
然而浣花溪今天没有人。
连动物也没有。
物是人非。
难道权力帮走过的地方,真个鸡犬不留?
萧秋水曾经在这里杀出重围,去请救兵。
他离开时矢誓要重返。
如今他回来了,却要重新杀出一条血路,才能进去。
七月十四日。
就算是孤魂野鬼,也该回到了人间。
这个月色凄迷、夜色模糊的晚上,照着浣花溪的幽幽流水,萧秋水又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他们一行六人,轻功都高,踏地下留一点声音,飞掠不惊一片落叶。
古深大师,原是少林高僧,少林寺高手虽重实战,甚少练习轻功,但少林弟子的基础,一向是最好的。古深幼时,已担着铁桶盛满满的水,来回少林石阶,每日不下百回,已具备了一流的轻功底于,少年时在梅花桩、竹箩筐沿上快步飞行,在轻功下的苦功,只怕很少人能比得上。
杜月山的檬江剑法,本就要身法很好的人才能使用的。
曲剑池的剑法,走古意一路,但他是三十岁方才学剑,是少数半途出家学剑有成的例子;三十岁以前,他是习“孤墓派”的轻功高手。
萧秋水的“浣花剑法”,也着重轻灵,而且如今他一身无穷内力,再得以轻功见长的梁斗和杜月山指点,只轻轻提一口气,便急如流星,使得曲剑池大为错愕。
曲暮霜、抿描当然比不上他们四人,但这对姊妹除了跟她们父亲学剑外,也跟当今天下三大轻功高手中排行第二的“百里寒亭、千里孤梅、万里平原”中的千里孤梅学过轻功提纵术。所以她们的轻功,自然也绝无问题。
现下她们走得却更快一些。
因为她们不敢走在后面。
因为她们感觉到有人向她们的后颈吹气。
气是阴寒的,她们后脖子已炸起一出疙瘩。
而且她们还看见月亮。
三个月亮。
雾气氤氲,月意朦胧。
暮霜、抿描就在此时看到了三个月亮。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月池里。
还有一个呢?
曲暮霜发出一声尖呼,曲抿描胆子较大一些,不过脚一旦软了,轻功也施不出来。
这时已接近萧家剑庐了,古深禅师等都提高了警觉,曲暮霜这一叫,四人立即停步,几乎是在同时间内,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古深禅师本来是往前直掠,陡然一止,然后似向前急驰一般,一下子就退到了后面:
曲家姊妹的身边。
杜月山则是一个斤斗,向前飞掠时忽然翻身,也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曲剑池却忽然旋身。
他的剑法原本就是在旋转中发出去的。
“漱玉神剑”原本就是“泼玉剑法”和“披风剑法”、“疯魔剑法”、“旋风剑法”的合并。
他像龙卷风一般,一卷就卷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萧秋水则更是突然。
他突然听到曲暮霜的叫声。
他突然就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他这一身内力,令以内功深厚的古深,也为之侧目。
他们四人,正好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住了曲家姊妹,也护住了她们。
然后曲剑池喝问:“什么事?!”
曲暮霜惊恐地道:“你看……月亮……”
曲抿描大着胆子说:“有三个月亮。”
真的有三个月亮。
萧秋水却笑了。
浣花溪这一带,当然他最熟捻。
“因为有两个池塘。”
“晚塘在那边,秋池是这里,月亮隔着拱桥照下,通常会出现三个,甚至不止是三个的月亮。”
大家都觉得很好笑,然而又有些责怨。
胆大的人对胆小、怕鬼的人,通常是一面怨斥,其实一面也满足了他的英雄感。
甚至还有意作些鬼声鬼气来吓唬人,让胆小的更佩服他的胆大生毛。
所幸萧秋水等都不是那种人。
曲家妹妹都很不好意思,曲抿描忸怩地正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听曲暮霜又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
四人都变了脸色。
只见曲暮霜脸色全白,双瞳已变得惊骇无已,双手抓住自己,语不成音:
“那池……池里有……”
四人霍然转身,目凄迷,露寒重,河塘似神秘的鬼城,哪有半个人影。
然而曲暮霜仍颤声道:“人……那河里有鬼……”
大家凝看去,河塘还是没有任何东西。
曲抿描扶住她,很想为她圆场,她眼光流盼,无奈地解释道:
“我这姊姊,胆子素来都——”
接下来一声惊叫。
叫声是曲抿描发出的。
她的脸色全白了,比曲墓霜更煞白,白得全无血色。
只听她尖声颤音道:“鬼……有鬼……”
四人回头望去,曲抿描的声音继续传来:“真的是有鬼……水鬼……”
然后他们果真看到了水鬼。
不是鬼,而是人。
人自水中浮起。
这人脸孔埋在水里,背上都沾满了浮萍与水草。
月亮照在这人的背上,像照在爬满蔓藤的墙上一样。
曲抿描又忍不住要惊呼。
她的胆子其实也不比她怕羞的姊姊大。
就在这时,两道人影一闪。
水中的人,**地被拎起,放到岸上。
杜月山、曲剑池衣衫点滴未湿。
人是死人。
这死人死得很难看,眼睛全翻白,全身肿胀,舌头凸出来:足有四寸余。
古深忍不住呼了一声。
曲剑池猛抬头,目光如剑锋,出了鞘的剑锋。
“大师认得他?”
古深用手拨去死人头顶的水草,原来这死人是没有头发的。古深大师露出深恩的神情。
“我认得他。他是和尚。”
古深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不但是个和尚,而且是南少林的和尚。”古深禅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再接道:
“福建少林虽不如嵩山少林那么博大恢宏,但也是江南武林泰斗。南宗掌门人和尚大师,据悉武功已不在北宗掌门人之下,南宗一般的规条与结构,都依据北少林为宗。”
北少林原本就是达摩东渡南来所立,源远流长,南少林本就是北宗分支。
古深沉吟又道:
“南少林除了和尚大师之外,还有两位长老,武功都很了得;至于在外联络与应事,却由两位少林高僧来主理,一位叫做狗尾,一位叫做续貂。”
少林僧人虽人在方外,不问世俗,但他们也是人。他们也需要钱,来扩建寺院,也需要把耕种的蔬果售出,以养活寺中数百僧人。
狗尾、续貂两位大师,名字虽很好玩,但武林人一听,尤其是黑道上的人一闻,可以说闻名色变。
这两个和尚无疑等于是少林派出来在武林中主持正义的两个人。
有一次广东六榕寺被“山东响马”所占据,寺内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福建少林即刻派出了他们两人,然后“山东响马”都一声也再不响了。
“山东响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三十六人的组织,他们占据六榕寺,是为了要在那儿为根据地,做一番大买卖。
他们以为“借用”一下就走了,谁知道狗尾、续貂两位大师在他们未走之前,已到了六榕。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句话对狗尾、续貂大师两人的出手来说,简直就像没听说过。
三十六个人,一个活口也没有。
后来江湖上才传说,这狗尾、续貂两位大师,本来就在少室山下少林寺中当护法的。
能当护法的必定都是少林戒律院、达摩堂中训练出来的人物,能够在这两个极端严格的地方出来的人,肯定是少林一脉的精华。只是这两位“大师”杀人大多,连少林方丈也只好搭间小庙让他们就在山下住着,不让他俩上山来。
然而现在古深禅师就说:“这个死人,就是福建少林寺的续貂大师。”
萧秋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那三个月亮,似是黑夜精灵的眼,无限诡秘可怖。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一双眼睛。
一双惊骇、恨绝,恐惧、死亡的眼睛。
一个活人,不可能有这样的一双不是人的眼睛。
雾意弥漫,一个人跄跄踉踉,自拱桥上走下来。
他扼住自己的咽喉,几次差点没翻到河里去。忽然水面起了涟滴,原来是曲暮霜和曲抿描,似燕子一般抄水过去。
她们既知是人,而且是少林派的人,就不怕了。
有些人是只怕鬼而不伯人。
她们怕的似乎只是未知的东西,而不是已知的东西。
可惜她们不知道人才是最难知的。
她们抄过去,扶住他的时候,立刻发觉他也是一个和尚。
她们返头望去,只见古禅师眼里充满了悲伤,点点头道:
“他是狗尾。”
狗尾大师已断气,咽喉仍格格作声。
曲家姊妹扶住他的时候,他双眼往上翻,全是死鱼一般的眼白。
他是用自己的双手,扼窒了自己?
曲剑池闪电般掠了过去,扳开了他的手。
曲剑池只有四只手指,但曲家姊妹二十只手指扳不开的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给他一碰就开。
十道手指的红印,深深嵌在狗尾大师的脖于上。
他真的是扼杀了自己?
曲剑他也不禁觉得脚底下有一:股寒意,直升上来,他大声喝问。
“谁杀你的?”
狗尾大师已断气,人却还没有全死,他“滋滋格格”的喉咙,在这月夜里听来像被切断了脖干犹未死的雄鸡,令人牙都酸了。
狗尾只讲了一个字。
他讲完了这个字之后,就倒下去,死了。
他一生里最后的一个字是:
“鬼!”
第四章鬼气霖霖
一个有道的高僧,居然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说了一个“鬼”字。
曲家姊妹等顿时觉得这诡秘的月色里,有说不出的寒意,连桥下流着的,也不知是流水、还是血水?
曲剑池皱着眉心,端详狗尾大师,曲家妹妹真不知道她们敬爱的父亲为什么要看死人,死人到底有什么好看,
曲剑池抬头,眼睛又发出锋利的剑芒。
“狗尾不是给自己扼死的。”
往后的话更令曲家姊妹几乎站立不住。
“他是被咬死的。”
曲剑他用他唯一的拇指指着狗尾大师的咽喉,那里果然有两只淡淡的痕印。
牙印。
古深掸师点点头道,“他死的时候,血已被吸干。”
什么东西会吸血?
莫非是……
想到这里,曲暮霜呻吟一声,几乎要晕倒,向曲抿描挨靠了过去,身子抖动像大寒夜里没有棉被盖的乞丐,她没有真正地昏过去。
因为她怕这一晕要跟她妹妹一起摔到河里去——那个不知流着是水还是血的河里去。
她想着的时候,不禁又望了望流水。
人就是这样,越是惧怕的东西,越是好奇,想要看看它,看看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喜欢去鬼屋、爱听鬼故事的人,莫非也是这种心态?
然后曲暮霜就尖叫起来。
这一声尖叫,比任何一次都令人骇惊。
——因为河里流的确不是水,而是血。
血水:
月芒映在河上,像自古以来的毒牙一般,阴深而狠毒。河水像躺在月光上。
河的颜色似棕色,如果在大自天里,当然是红的,而今给月光一一照,迷雾一罩,似是赭青色。
一个令人作呕的颜色。
河里是血。
不但有血,而且有死人。
死人就一具一具,从上游漂来。
曲家姊妹快要晕过去了。
两个小家碧玉、水佩风裳的女子,哪见过这种阵仗?
曲剑池皱起了眉头,无论谁都看得出来,她们两人不适合在这时候来这地方。
她们在未作战前,胆气已被摧毁。
没有胆色的决战,岂非必败无疑?
曲剑池本就不让她们来的:但他的这两个掌上明珠,执意要到一个地方时,任是谁,也阻拦不住的。
所以他只好让她们来了。
无论谁都知道——而今让她们两人先行回去,要比带着她们往里边闯,更危险得多了。
所以谁也不会叫她们先走。
漂来的确是尸首。
水是从上向下流的。
上流就在前面。
前面就是剑庐。
剑庐,去,还是不去?
听雨楼,现今住的是人,还是鬼,
古深大师在算死人。
“一、二、三、四……”
他算到第“十二”时,便停住了,又隔了好一会,才又有一具尸首漂来。
他就数到“十三”。
萧水不禁问道:“这些人是谁?”
古深苦笑道:“知道了恐怕就不能再往前闯了。”
萧秋水还是要问:“为什么?”
古深掸师说:“因为没有了勇气。”
没有勇气,就等于没有了信心。
没有信心的人,活着也几乎等于没活。
萧秋水想了想,说:“我还是想知道。”他顿了顿,接道:
“勇气不是无知的匹夫之勇,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
古深点点头,萧秋水的话,他当然听得懂。
二十年前他离开少林,无疑也禀着这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敢作敢为的年轻人,古深本就喜欢。
古深没说别的话,他只是把名字一个一个地**下去:“武当笑笑真人、昆仑派‘血雁’申由子、掌门‘金臂穿山’童七、莫干山‘九马神将’寅霞生、长老‘雷公’熊熊、‘电母’冒贸、灵台山掌门天斗姥姥、第一高手郑荡天、宝华山掌门‘万佛手’北见天。副掌门‘千佛足’台九公、阳羡铜官山‘可禅隐人’柴鹏、马迹山七十二峰总舵主石翻蝉、雁荡山宗主驾寻幽……”
古深禅师一口气说到这里,望定萧秋水,道:“**派中,嵩山既倒,恒山已反,点苍被灭,这儿死的高手,等于是把昆仑、莫干、灵台、宝华、阳羡、马迹、雁荡七大门派的主力全消灭了,剩下的只有普陀、华山、天台、泰山四大门派,以及武当、少林二脉,你想想……”古深禅师一字一句道:
“要是我们今日不及时制住权力帮,他日武林,将会变成怎么一个样子?”
他们沉默,没有说话。
曲剑他叹道:“**门派,早就应该团结起来,消灭权力帮的了。”
古深冷笑,他的笑声不似一个有道高僧,而是像一个快意恩仇的剑客。
“人人自保,何以家为?我劝过少林,方丈认为世俗事,管不得,如果各门各派都这样想法,今天……”他用手向溪水一指,悻然道:“便落得此等下场。”
杜月山忽道:“普陀九九上人、华山神叟饶瘦般、天台端木有、泰山木归真,我都认得,我劝他们去,”
古深禅师道:“他们一定被人说动了,所以才,起来此地……”
杜月山尖俏地道:“一起死……”
曲剑池道:“能够把他们一十三名镇压江湖的高手全数杀死于此地的势力,单止权力帮,能办得到么?”
古深禅师沉吟道:“从前有一个人,可能办得到,那就是燕狂徒。……”而今李沉舟加上赵师容、柳随风,以及‘八大天王’,也可办到无疑……”
壮月山点点头道:“权力帮只需把各宗各派的头头杀去,余下来的,就是招揽和包容……”
古深禅师道:“这样打击面会缩小,血拼的场面也减低,而权力帮的霸业,会更少阻挠……”
萧秋水说:“好毒的权力帮。”
曲剑池忽道:“只不过,是什么事情能把七大派的高手都齐集于此,一举歼灭?其他少林、武当、泰山、天台、华山、普陀山六派,又在哪里?”
大家都为这问题沉思时,忽听暮霜细细声地问道:“这些人……是不是都是人杀的?……”
曲抿描也鼓着勇气问:“……会不会……会个会是……鬼杀的……?”
这种问题,谁能答得出?
这时忽然有火光。
火光似有点火球,在半空、迷雾中悬动着、游走着。
隔着雾中的河水望过去,远处有条白衣长袍的影子,但没有人。宽袍底下像刺破了皮囊,像空气都没有,是空的。
没有穿上的衣服,又怎会自己会跑?
远处有一种声音,像一只饱魔的恶兽,在磨着利齿,听来却令人牙酸。
那对阴阴的青火,巡回、闪动,终于碰上了桥墩,凭着幽异的绿芒,照出了桥头上三个字:
“奈何桥”。
桥边一个指标,指向雾中,那儿原来是剑庐的所在,现在写上血淋淋二个大字,看似用人血蘸来写的:
“丰都城”。
萧秋水却笑了。“那儿是我的家。”他缓缓向桥上走去,“谁要在我家扮鬼吓我——”萧秋水从容笑道:“那只有吓着他自己。”
他拾级而上。曲抿描抿着嘴,悄悄向她姊姊说:“这人的胆子是不是铁做的?”
曲暮霜的眼睛却亮了:“十年前我们认得他的时候,他的气概也是铁镌的。”
而今这个铁打一般的人已上了桥。
到处都有奇怪的哨声。
这种阴异的尖啸声,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正是小时候老人家告诉你鬼故事中,小孩子听到这种叫声不能往回望的那一类。
鬼火也忽东忽西。
萧秋水的眼珠也跟着火光转。
火光在上,他就看上:火光在下,他就望下。
杜月山的脸色本也似有些变了,现在忽然笑道:“权力帮中有一个高手,据说是从江西、陕西一带言家僵尸拳中闯出来的人,他却不姓言,姓阴……”
曲剑池眼睛盯着那两团阴火接道:“这人就是权力帮‘八大天王’中的‘鬼王’阴公……”
杜月山舒然说:“他杀人的法子很多,其中一种,就是用他一双毒蛇般的牙齿,去咬破别人的血管,然后卑鄙如蚊子一样,去吸别人的血。”
杜月山一说完,两道阴火,闪电般急打杜月山!
杜月山突然出剑。
剑身一片空檬,如洒过一场雨。
两团火球,被削开两片。
但火球又神奇般地炸开来。
炸成千百道沾火的碎片。
杜月山的双掌双袖,不断飞拨。
火的碎片都被拨了出去,其中有几片,落到死人的身上,死人立即全身燃烧起来;其中几块落到水上,整条溪水竟都燃烧起来。
火光中,杜月山己惊出一身冷汗。
萧秋水却认得这种纵火的手法,他失声叫道:“是火王,不是鬼王!”
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谁说的?”
那声音是在萧秋水后面说的,嘴里的气几乎已吹到萧秋水的后颈上。
萧秋水霍然回身,回头却没有人,身后却来了一道风。
一道如同自地狱吹来阴寒的风。
就在这时,忽然横来了一道指风。
指风如同阳光普照,温煦和暖。
指风克住了阴风。
来的人是古深。
古深另一只手,向萧秋水肩上一搭,疾道:“回去!”
——鬼王阴公既来了,萧秋水绝非其之敌。
古深禅师反手一带,萧秋水却未被带动。
这点连古深都觉得很讶异:
——但来不及讶异,萧秋水己返身出掌。
萧秋水出掌的刹那,只觉阴影一闪,他的掌就向那阴影拍去。
那阴影接过他那一掌,忽然飘过了对岸。
然后桥墩中断,轰然一声,全都落到水里去了。
萧秋水和古深禅师也双双飘回了岸边。
这时他们就听到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很轻,不过咳的人,好像是一面咳,一面还吐着东西,良久,那人阴声细气,还挟着一点点喘息道。“好掌力,好内功。”
曲剑池大步踏前,刚才他一直还没有出手,此刻他眯起来的眼睛似已完全出鞘的剑锋:
“‘鬼王’阴公?”
大火烧亮了一条江。
在熊熊的火光中,确有一阴灰灰的“东西”,拿着一张白手巾,在揩抹他的嘴。
与其说那是“嘴”,不如说是一张鲜红红的东西,就像溃烂的伤口那儿溢出来一般的东西,但那手中却十分雪白。
那“人”吐出来的东西却似熬炖过后的青草药,不过味道恶臭。
古深禅师向萧秋水低声道:“你内功好,交手时,不必靠近,以掌力摧之。”
萧秋水还来不及点头,只见火光之中,赤炽炽的烧出了一个人。
一个光头的发亮的人。
萧秋水认识他。
这人绝不是什么少林和尚,而是权力帮中,“八大天王”里的“火王”祖金殿。
祖金殿冷笑道:“你知道这些人都是怎样死的?——”
萧秋水他们都没有问。他们都知道“火王”既然先问,便一定会说下去。
祖金殿果然说了下去,“昆仑、莫干、灵台、宝华、阳羡、马迹、雁荡七派精英,今日之所以会聚集这里,只为一件事。”
“火王”鬼公吃吃笑道:“倒绝不是为救浣花剑派,岳太夫人不在剑庐,也没有落在我们的手里。”
祖金殿也嘿嘿笑道:“他们也并非为岳老夫人,只是在她手上,有一令牌,就是‘天下英雄令’。”
“火王”祖金殿又嘿嘿干笑两声,接道:“所以他们都赶来,要把这面令牌‘抢救’回去……”
萧秋水眼睛亮了。他明白了。
岳太夫人就是岳飞的母亲。
岳飞的赫赫功业,天下皆知。
天下英雄,因受感于岳飞,故**门派,以及三十二奇帮杂派,都献血矢誓,奉“天下英雄令”牌于岳飞,愿随时听其调动、驱使。
岳飞奇功盖世,由始至终,没有动用“天下英雄令”,他是至孝的人,故把这面令牌,交予义母,以防万一时,义母可用令牌来庇护。
岳太夫人秉性刚烈,也没有使用这使天下好汉称臣的令牌,她只潜身于萧家;据她的近身护卫张临意的判断,以浣花剑派的潜力,反而在一般门派之上。
可是因为辛虎丘的通风报讯,权力帮知晓了岳老夫人身在剑庐。所以出动那么强的主力攻浣花,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夺得令牌,以及擒住岳太夫人,牵制岳飞。
这一小小的令牌,在曾于神前献血宣誓,生死相护的天下英豪来说,却是件强取硬夺也要争回的要命事物。
可是现在令牌呢?
岳太夫人呢?
阵前紧急,狄大将军勇奋杀敌——怎能让岳太夫人生死不知?
想到这里,萧秋水心如同那焚烧的江水,沸腾不已!
“鬼王”阴公咕咕笑道:“所以嘛,这些所谓武林高手,一个一个,全都死了……”
古深禅师冷笑道:“不过你们也没有得到‘天下英雄令’。”
“鬼王”阴公道:“哦?”
古深禅师道:“若‘天下英雄令’已到手,这些英雄豪杰,便为你们所用,不必尽数杀光……”
萧秋水的眼睛也亮了:“你们既未获‘天下英雄令’,就等于说剑庐还有人活着……”
——岳太夫人活着,萧家的人便也有可能活着。
——可是究竟是谁把岳太夫人手中有“天下英雄令”并避位于浣花剑派消息通知各门各派的呢?
——必定有一个可以让各门各派皆为取信的人,透露岳太夫人在剑庐,方能致使各路高手赶来抢救。
——权力帮就算夺不到“天下英雄令”,也可在此处守株待兔,歼灭来援的豪杰。
——所以攻打浣花剑派只是一个幌子,权力帮之所以花十七天没有攻下剑庐,也只是一个幌子,连让萧秋水等逃出去,好召集天下英雄赶赴,也只是这幌子中的虚招。
然后权力帮便在各路英雄赶援浣花剑派时,加紧摧毁浣花的兵力,再张开一面大网,把赶来的人一网打尽。
——萧秋水到桂林分局,本来就要通知浣花被围、岳太夫人受困的事,可是萧秋水并没有去成。
他阴差阳错,被屈寒山打下山崖,反而遇见梁斗,到了丹霞,转了一个大圈子,再回到成都来。
——那么是谁通知桂林分局的呢?
当然是在漓江上险死还生的唐方那一干弟兄侠士们。
——那又是谁通知各门各派来援浣花的呢?
“鬼王”阴公的话,等于替萧秋水解决了这心里的疑问:
“你二哥萧开雁,替我们找齐了十四大门派的人,孟相逢、邓玉平等,又替我们找来了少林、武当,加上你们这一班人,倒省得我们一座又一座山头,一处又一处帮派,分头去打……”
萧秋水目瞳收缩,道:“我二哥呢?”
“鬼王”阴笑道:“你问他么?”他用手指了指,正是“丰都城”三个字。
萧秋水怒意顿生,叱道,“我大哥呢?!”
“鬼王”暴笑如夜枭。
萧秋水双拳紧握,正要走过去。
古深禅师低声地道:“单凭“鬼王’和‘火王’,还杀不了九派十五大高手,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他们必定有更大的实力隐伏。”
曲剑池也疾道,“还有四派高手不在此地,嵩山少林和武当实力未至,我们要留得青山在……”
就在这时,他的脸色忽然奇异地歪曲了。
这种歪曲,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曲剑池站在曲家姊妹的身后,为的是替这两个涉世未深女孩子断后。
萧秋水、古深大师站在桥墩处,杜月山心急,也紧贴他们身后。
雾很浓,仿佛还有一种淡淡的死气。
萧秋水等所站之处较高,从上面看下来,曲剑池的脸色在雾色中变得无限的幽诡、可怕,
更可怖的是曲剑池本身似不知道。
当他知道时,喉管里已发不出声音了。
他倒了下去。
古深喝道,“毒雾!过河!”
他僧袍翻飞,双掌飞旋,当先提气,飞跃浣花溪!
萧秋水闪电般抄起曲暮霜,杜月山迅速抓起曲抿描,也飞渡河水。
古深禅师是要开路,他知道“火王”与“鬼王”必然不会放过这攻击的好机会。
“火王”和“鬼王”果然不放过。
这场战役快、而短促,当杜月山和萧秋水救得曲家姊妹到岸时,古深大师的生命,已离开了他的躯壳。
古深大师幼年在少林学艺,成年之后,自创“仙人指”,他初出少林的时候,达摩堂、戒律院、木人巷、三十六房的人,都拦他不住,内功修为,已是一绝。
他飞过对岸时,特别注意的是“鬼王”。
他跟“鬼王”对过一掌,“鬼王”阴柔彻骨的“寒冰掌”恰好就是他“仙人指”的克星。
但他的“仙人指”也正好可以罩得住“寒冰掌”。
所谓“道长一尺,魔高一丈”,就在于谁高谁低的问题。
他决定先硬拼“鬼王”一双掌刀,再硬闯“火王”的火攻,等到杜月山和萧秋水一到,局面至少可以稳下来。
至于这边的布满剧毒,是稍留不得的。
他飞过来时,果然与“鬼王”对了一掌。
这一掌不分胜负。
但他人在半空,无处着力,便吃了亏。
“火王”的火,却不是向他打来。
那火团卷向杜月山,古深大师却藉“鬼王”的掌力,扑了过去,双袖一卷,把火团一送,卷飞到对岸去。
然后他再提一口气,身形忽然一摆,像鱼在激流中一摆尾,又游到另一个方向一般,连他自己都对这一招轻身功夫很满意。
就在这时,忽然剑光一闪。
他没有料到此时有剑,而且是如此快剑!
如此厉剑!
萧秋水等脚尖沾地,即回头看:
这时古深大师已变成了两片——
被一剑劈开的两片,仍带着血、肠、脏……飞落到彼岸来。
然后古深大师就倒了下去。
分两片倒在岸边。
两片身子、两只瞪得老大的眼珠。
古深死不瞑目。
这是何等的一把魔剑。
而这持剑的人真使萧秋水目毗欲裂:
屈寒山!
又是“剑王”!
又见剑王。
古深还未及发出他的“仙人指”,便死在浣花的溪边。
这浣花的流水,今日所流的却是血。
萧秋水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他忽然了解这些武林高手是怎么死的了:这八大天王在这儿,暗杀、狙杀、毒杀,配合无间,就算这些帮派的宗主,武功比古深禅师还高,也没有用,一样会遭了这些人的毒手、暗算。
这时他看到对岸的土地上,冒出了个人头。
笑嘻嘻的人头。
“药王”莫非冤。
第五章断了的手和平凡的刀
莫非冤“呼噜”一声跳上来问:“我的‘烟雨蒙蒙’怎样?”
杜月山瞪眼怒道:“你还有什么花样,快使出来!”
莫非冤笑道:“那就看你要哪一件了。我还有‘春寒料峭’、‘秋色连波’、‘夏日炎炎’、‘雪花片片’等等,你要挑哪一样?”
杜月山又想冲过去,但他忽然看到一件事物,就强把冲动忍住,道:“你们仗人多、施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
莫非冤淡淡笑道:“想当年,你们所谓白道中人,**派,与我们权力帮联合围攻燕狂徒,却不说以多欺寡吗?”他笑笑又道:
“何况敌我相抗,生死相搏,能赢就好,还计较什么江湖规矩。”
祖金殿亮着秃头笑道:“若说人多,你们来了六个人,我们四个,究竟是谁多谁少?”
阴公冷笑:“所以你们今日死在此地,认命就是了。”
杜月山只觉手心冒汗,今日的场面,确已无生机。
莫非冤阴阴一笑道:“你们既不过来,我可要过去了。”
这句话听似恐吓杜月山等人的,其实却是说予“鬼王”、“剑王”、“火王”等听的:他过来,其他三王替他护法,然后一并解决这儿人再说。
祖金殿等当然知道。
自然活着的五个敌手,除杜月山外,其他都是可以轻易解决的。
所以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杜月山。
他们三人一起冲过去,可以坚信分开来时杜月山就是个死人。
就凭那三个“小伙子”是抵挡不了莫非冤的。
杜月山的“檬江剑法”,与屈寒山齐名,但武功尚逊屈寒山一筹。加上火王与鬼王,杜月山的确抵挡不住。
可是他们错了。
还有萧秋水。
萧秋水猛然发出两道掌力。
一道打剑王,一道打火王。
剑王一剑劈向掌风,却一个斤斗,被震飞落于对岸。
火王身匕焰芒为之一灭,气息也为之一窒,“呼”地一声,斜飞八尺,惊骇无已。
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小伙子”的掌力会那么高。
萧秋水逼退剑王与火王,鬼王就一时攻杜月山不下。
就在这时,莫非冤如一缕烟,掠了过来。
突然之间,忽来了一道剑风。
剑势快得可怕,快得不可思议,而且是从后攻来的!
莫非冤心中一凛,长天拔起,剑锋也冲天追去!
莫非冤半空翻身,赫然看见曲剑池!
曲剑他的剑己逼近他的咽喉,只见剑尖一线,剑身奇阔,莫非冤身经百战,应变奇速,居然在此时此刻,猛吸气,一缩身,往后疾退!
只要他退掠到对岸,他相信火王等必能替他解这个危!
但他忽然发现他胸前“突突”二声,凸出了两枚带血的剑尖。
他顿在半空,片刻才想得出自己的背心已被剑尖穿过,就在这时,曲剑他的剑尖也到了他的咽喉,“噗”地刺入,“嗤”地对穿出来!
然后二人一齐收剑,莫非冤带着至死不信的神情,“花”地直挺挺跌落河中。
浣花溪中,又多了一挺死尸。
只不过,这尸首的魂魄决不会受已逝的浣花同道的欢迎。
抽剑的人,曲剑池飘然落身对岸。
这边出剑的,也飞身退落在此岸,赫然竟是曲暮霜与曲抿描。
三人对岸而立,手上剑气一片苍寒。
他们手中的剑尖的一截,却染有血。
“药王”莫非冤的血。
剑王、鬼王、火王都住了手。
他们看着水中药王的尸体,似有些失望,有些愤怒,又有些悲伤。
他们本是在一起的人,为一个团体、一个理想而献身,忽然少了一人,他们心里一定有很多感受。
不过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后屈寒山慢慢地抬头,望向对岸持剑的曲剑池,两入目光相遇,就像剑锋交击,溅起一串垦花:“好剑。”
对岸的人道:“剑好。”
屈寒山道:“漱玉神剑?”
对岸的人道:“漱玉神剑。”
屈寒山道:“你不是曲剑池?”
对岸的人道,“我不是。”
曲剑池居然不是曲剑池,那么谁才是曲剑池?
那人笑笑道:“曲剑池不在这里。”
屈寒山目光如电,迅疾一巡,道,“那就是了。”
那人笑问:“是什么?”
屈寒山道:“昔日与‘阴阳神剑’张临意、‘掌上名剑’萧东广并称‘神州三剑’的,还有一人,”
屈寒山一字一句地道:“你就是‘四指快剑’齐公子!”
那人笑而反问:“你说呢?”
屈寒山瞳孔收缩,道:“除了‘四指神剑’,又有谁能用四只手指,使出如此快剑!”
那人拊掌叹道:“剑王果然好眼光。”
那人又叹道:“可惜我已不是昔日年轻时,叱咤武林的齐公子了。”
屈寒山目光闪动:“齐因明当年一把快剑,与海南剑派老掌门高老宋决战于柳州,那一战据说是天下快剑的经典巨战,可惜在下并未亲睹拜赏。”
齐公子纠正道:“不是快剑,而是剑。”
屈寒山笑道:“是剑。齐公子当年风流倜傥,名满天下,可惜在下出道已晚,未能向前辈讨教,今天……”
齐公子道:“你逮着机会了,是不是?”
屈寒山道:“正是要向前辈讨教。”忽又问道:“只是……曲剑池的‘漱王神剑’又怎会落到前辈手上?曲剑池的‘化鱼剑法’,也可以说是江南一绝,怎会烟消声匿?”
这时曲抿描忽然大声道:“你要见识‘化鱼剑法’,我们姊妹都会,不一定要劳我爹出手!”
害羞的曲暮霜也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们一样可以代他出手教训你!”
萧秋水现在才明白“曲剑池”倒下时,曲家妹妹既无惊呼,也并不震讶。
屈寒山接着下来说的话,更增加他的恍悟。
“如果药王知道你是四指快剑,也不会对你施放毒雾了,”齐因明齐公子在三十年前,就被誉为“毒不倒”。比起屈寒山,还差那么老大的一截。
两柄剑,一长一短。
曲暮霜使的是短剑,金色。
曲抿描用的是长剑,紫色。
一长一短,两人飞起,旋光掠起,煞是好看,宛若凤双飞。
她们这一招,正是叫“凤双飞”。
她们这一招,配合使用,所发出的声势,绝不在“七大名剑”任一人之下。
但是一道剑光掠起。
这道剑光如一道霹雳,十途分半成二截,如电击裂缝一般,分袭两人。
这两剑斩向曲家姊妹的剑。
这等于是斩断这一只凤的双翅。
这时另一道剑光,已越河飞来。
齐公子以驭剑之术掠来,但势己无及!
更麻烦的是他前面有一团火。
死火。
他驭剑之术再厉害,也穿不过火王的“死人火”。
他只好一个翻身,跃出三丈之外。
就在这时,只听两声“嘤咛”,曲暮霜和曲抿描已挂了彩,神色苍白,抚肩而退。
她们之所以不死只有一个原因。杜月山已接住屈寒山打了起来。
剑气纵横。
屈寒山是李沉舟的爱将。他和杜月山名列“广西三山”,广西“威震阳朔”和广东“气吞丹霞”齐名,但他曾杀了顾君山,伤过梁斗,也囚禁过杜月山。
杜月山恨之入骨。
“檬江剑法”一片迷檬,忽然一清,变作一剑。
这才是夺命的一剑。
通常待敌手知道是那一剑时,社月山的剑已刺破他的喉咙。
而今杜月山的剑也刺破了——
屈寒山的袖子。
屈寒山忽抬左手,把袖子一遮,就在杜月山的剑尖,刺中了袖子时,他的右手忽然多了五柄剑。就在杜月山的剑尖对穿了他的袖子时,他的五柄剑都发了出去。就在杜月山的剑尖点破他的脸颊,他的五柄剑,已有三柄刺入杜月山的肚子里去。还是有两把剑刺不到,但杜月山己似一条给抽去了背骨的蛇,忽然软倒了下去。
屈寒山扬袖一甩,把杜月山的剑甩了出去。
杜月山萎倒,五官都挤成一团,像一只风干了的柿子。
屈寒山抹去头上的汗,脸上的血,凝视了他袖上的剑孔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说得出。
“杀你真不容易。”
这时候,火王吃住齐公子,齐公子过不来。
鬼王也正罩住萧秋水。萧秋水的掌力内功,远在阴公之上,但论身法、武技,萧秋水一直无法沾上阴公的边。阴公也一直设法卸化解萧秋水的功力,想耗尽萧秋水的功力。
他满心以为萧秋水血气方刚,极刚易折,只要游斗,必定能耗尽其锋,再捕杀之。
可是他斗下去才知道,萧秋水的功力竟是耗之不尽,而且愈战愈盛的!
幸亏他鬼影似的身法,鬼魅似的出手,萧秋水仍是应付不来。
这八大天王,伏在浣花,杀了不少武林高手,却耗在这里,鬼王心里不忿,便发了一种极其尖锐、又诡异的怪哨声。
然后远远又有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哨声回应。
齐公子脸色变了,权力帮显然还有伏兵在这里。
他原本想诈死伏在这里,然后先行做掉防不胜防、歹毒绝伦的药王,然后全力合击鬼王与火王。却不料杀出个剑王,损失了挚友古深禅师。而今杜月山又战死,眼看权力帮的援兵又来,真是退无死所。
火王狞笑,突然挺着光头撞来。
齐公子一剑刺出。他不相信火王的光头,比他的剑还快!
他更不相信他的剑会刺不穿火王的头。
就在齐公子的剑尖只差毫厘,就要刺杀火王之际,祖金殿忽然抬头,一笑。
他双指,闪电般一挟。
他挟住了齐公子的剑。
齐公子发力抽剑,就在这里,他只觉一股极炽炙的热流,自剑身传人了掌中,再流遍全身。
他想抽剑,但全身似已被吸住。
剑身已微微发红,祖金殿眉心也发红,但双目却似喷出火来。
“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齐公子现在才知道这句形容词的贴切。
他这边遇了险,萧秋水那边也是险极。
萧秋水现下的一身内力,当今之世,江湖之中,已鲜少人能跟他相较,但是他的武功,却不是很好。
他劈手拿住曲抿描的紫剑,施展“檬江剑法”,加上一些“浣花剑法”,经他的内力运使,只见紫气万象,花雨点点,鬼王竟无法逼视。
萧秋水这时却忽然发觉杜月山倒下去了。
他急了起来,剑舞得隐有风雷之声。
“檬江剑法”,本来是极精微的剑法,而今萧秋水一运内力,发出剑势,竟空檬一片;“浣花剑法”,本重灵巧,而今经浑厚的内功催发,每一剑都能断金碎王!
萧秋水的以内功发剑,刚好可以补“浣花剑法”之柔弱,“檬江剑法”之疏失;补正了弱点,剩下的就是优点,所以鬼王一时亦无法夺其锋锐。
萧秋水越打越淋漓尽至,他的剑花漫天空檬,又漫天花雨,瞬间已刺出一十三剑。
鬼王接不下,只觉剑器划空之声,只有速退。
当萧秋水刺出三十七剑之后,眼前人影忽然一空。
连忙收剑,只见曲暮霜已倒了下去。
鬼王现在扑到了曲抿描那边。
萧秋水提剑闯过去时,曲抿描已经倒下了。
这时候正好是齐公子五脏俱焚,而火王挟住了他的剑之当儿。
剑王也正好大笑一声,仗剑向萧秋水劈来。
他与萧秋水相遇不下五次,每一次相遇。萧伙水武功都有精进。
他每一次都要杀萧秋水,可是皆未能如愿。
这使他要杀萧秋水的决心越来越强烈。
他这一次就要挥剑劈杀萧秋水。
就像他把古深禅师劈成两片那样。
就在这时,河的对岸飞来了一点淡淡的光芒。
这光芒似从水里飞上来的,水里原来的两个月亮,只剩下一个。这一点淡淡的光芒,到了屈寒山的面前,突然连增。
增至十倍、二十倍、三十倍……
屈寒山不能闪,没法躲,但他立刻做了一件事。
他用左臂去格。
然后他的左手就断了。
他几乎来不及有什么感觉,他的血溅出,那光芒稍挫。
就在这稍挫的时机,他的剑己抽了回来,还了那人一剑。
那光芒一折,“登”地一声,星花四溅,两物交击,屈寒山才知道那是一柄刀。
一柄刀。
平凡的刀。
刀又不见了。
变成了人。
刀在这人的腰间。
刀已还了鞘,五尺七寸,平凡的刀。
人呢?
黑布鞋、白布袜、青布衫。
人也是平凡的人。
他微笑淡似月光。
他的刀也淡如雾月。
但屈寒山的左手却断了。
断在这把平凡的刀下,这个平凡人的手上。
剑王连想都没有多想,一脚踢出。
这时他的断手才掉了下来,他一脚踢在他断了的手上。
手飞出,打向那平凡的人,血也飞溅。
然后屈寒山飞退。
退得极快。
那平凡的人轻轻挡开那鲜血和断手,淡淡地道:“你从前也暗算过我,现在我也暗算你,刚好扯平。”平凡的人道:“你放心去吧,你已断手,我担保没有人追杀你。”
萧秋水看到那平凡的人,热泪几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你来了,前辈。”
萧秋水的语音都涩了。他眼里看到那人,看不到别的。
他没有注意鬼王的掌风,他只看到眼前这个人。
于是他被打飞丈外,那平凡的人一把挟住了他。
他神奇般又站得如山一般稳,纵然唇边溢出血来。
那人声音都咽住了。
“不是前辈,”那人笑笑,说:“你忘了。”
“我们是兄弟。”
萧秋水的喉咙也似被塞住了,他吐出了一口热血,道:“是兄弟。”
“大侠梁斗,是我的兄弟。”
来的人是梁斗。
大侠梁斗。
和他那柄平凡的刀。
砍断剑王一只手的刀。
第六章一只拈花一般的手指
鬼王看到梁斗,似也不敢逼近去。
但他要杀人。他鬼王,最喜欢就是吓人,其次就是杀人。
因为他在小的时候,有人杀了他一家,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仇人如何辱杀他的一家人。
他的父亲,居然被杀了三天,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连日不住呻吟,仍没有死;他的唯一个妹妹,被辱了五天,视觉、神经、听觉全都毁了,但只是哀号,也没有死。
他的仇人扬言要杀他,恐吓他,那一个个的“人”,比他小时候听说过的鬼魅还要可怖得多。
他当时立誓死后也要化作厉鬼报仇。
可是那一次他并没有死得成。
他被楚人燕狂徒所救,变成了权力帮众。
原本他武功不济。一直到十年前,李沉舟刻意栽培他,教他武功,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鬼”。
鬼中之王。
然后他一个个杀,把“人”变成了“鬼”,他才甘心。
他好杀人,更爱吓人。
甚至常用吓唬来杀人。
他现在就觉得浑身发热,非杀个人不可。
他每次被人折辱。就有回复昔日他目睹仇人凌辱他曾偷窥过洗澡的妹妹那种感觉。
他立刻要杀人!
地上有两个人。
曲暮霜、曲抿描。
杀。
梁斗脸色变了。
萧秋水霍然回头,看到鬼王正要杀人。
杀两个倒在地上的女孩子。
梁斗正要飞过去,突觉天摇地动。
一丈内的槐树倒了半片,七尺外一株杉树连根拔起,河水喷起十尺高泉,然后像冰雹般大力地打射下来!
随后他才弄清楚萧秋水双掌打在地上。
土地上。
然后五丈外的鬼王怪叫一声,冲天飞起:
再摔下来的时候几乎脸青鼻肿,一双脚竟似软了,鼻孔不住地淌血。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掠起的,而是被萧秋水震飞的。
萧秋水的双掌打在土上,土地急这把掌力传到鬼王所立的土地上,再冲击上去,饶是鬼王藉力窜起得快,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梁斗这时才轻轻地落下来,像一片叶子一样轻盈。
他笑道,而且眼睛亮了。
“好内功。”
萧秋水眼晴更亮:
“因为你来了。”
梁斗笑道:“好兄弟。”
这的确是萧秋水有生以来,打得最好的、最有力的、最得心应手的一击。
这时齐公子全身如同火烧。
这火就是炼火。
火王笑了。
他已有把握把齐公子炼之于地狱之火中。
就在这时,他忽觉双指如挟冰块,一寒。
继而全身如同落入冰害之中。
剑气。
齐公子明知逃不过炼火之劫,立意要与火王拼个玉石俱焚。
于是他发出剑气。
剑气摧人。
火王的笑意立时僵在脸上。
这时齐公子的须发,一齐焦卷了起来。
火王的“炼火”,已逼入了齐公子的五脏六腑里去。
齐公子的剑,如月白玉一般,高洁如玉,就是著名的“漱玉神剑”。
现刻这柄剑以剑脊为半,左半烧得透红,右半冰封。
这两股一炙一寒的功力,竟把这柄“漱玉神剑”变得如同阴阳分隔。
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这两股力量不能与任何力量并存。
他们既要吞噬对方,也一样会把任何外来的力量吞噬。
这两股力量,就是人间的杀气与地狱的炼火。
就在这时,这两股力量骤然消失了。
如潮涨潮落,如风吹叶飘,如龟游水中。
鱼游在水中,遇到逆流,忽然一闪,就顺流而下了。庭院深深,地上黄叶,忽尔飘起,游游荡荡,忽又轻轻地贴到地上,不动了,其实是因为风。而风是看不见的,尤其是和风。
这道力量,不止是和风,甚至连微风也不是。
它比风更自然,就像梁斗的微笑。
但力量大于千、万倍。
那是一只手指。
那只手指按捺在剑上,就像拈在花瓣上一般轻柔。
这时立刻有一个极大的、可是发生得又极自然的变化:冰全都裂了、碎了、融化于无形;透红的剑身,又笔直了,回到了白玉一般的光芒。
那只拈花一般的手指按在剑身上,然后又缓缓地收回去。
留下来了一句话:
“阿弥陀佛。”
说这句话的人,用很小的声音,怕惊动了人的嗓子,压低着但怪是畏惧的声调说的。
但是祖金殿和齐公子,乍闻此声,如晴天霹雳,登登登,各退三步,脸色大变,竟一交坐倒。
那是个和尚。
灰袍、灰袖、神情稍稍带一丝厌倦,但眼神很有一种专注的感情。
而那感情不是小的、窄的,而是对整个人间世,甚至非人间的。
和尚矮小。可是却不让人感觉到,仿佛他身高七尺,一个巨人似的。
其实他旁边的僧人才是巨人。
一个很高。很大。白眉、白须。白僧衣,他虽然是个和尚,但气概就像个将军。
一个至少有百万兵甲的大将军。
但也不知怎的,这神威凛凛的颀长和尚,跟那神情闲淡的和尚站在一起,人人都会先注意到这矮小的和尚。
梁斗站得笔直。
甚至在倒影中,也可以看出他站得何等笔直。
他那种淡淡的笑容,不见了,但是变成了无上的尊敬。
他心如神那一种尊敬,简直有点接近一个江湖少年对一个誉满天下传奇中人物或大侠的眼神。
梁斗笔直走过去——没有从河水飞越过去,而是一直走去,经过小桥,断桥的地方,小心跨过去,然后谨慎地一步一步地走,左手握住萧秋水的手,萧秋水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步伐走。
梁斗到了那灰衣和尚的身前三尺之遥,立定,长拜倒地,恭谨地道:
“大师来了。”
灰衣僧合十道:
“施主也来了。”
梁斗恭声他说:“然而我先大师出发三日,大师却与我同时到。”
灰衣僧道:“先到又如何?后到又何如?反正该到的,都会到的;不该到的,便会不到。”灰衣僧笑笑又说:
“施主也不是到得恰好么?”
梁斗还是很恭敬,忽然道:“他是我兄弟。”
灰衣僧笑道:“萧少侠么?老衲虽深居寺中,也知道人间里出了个英雄人物。”
萧秋水不知怎地,竟有一股惶惑:“大师是……?”他不禁扯扯梁斗衣襟,悄声问:
梁斗笑道:“大师是当今少林北宗掌门。”
萧秋水不觉一阵悚然,池中的月亮,皆不复存,忽觉天上一轮明月,特别清亮,半弧型的在那大师背后的月华,那僧人背光而立,竟似硕大无朋,萧秋水几乎忍不住要跪下,也不知是为那僧人,抑是月华。
少林方丈,天正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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