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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见天日的一霎那,刺眼的阳光让诺夏紧闭着双眼。抱着她的莫代低着头,饶有兴致地欣赏她皱成一团的眉眼,像在看猫玩耍的猫奴。

城郊的荒野,树林里平静安详,浅绿的草地看上去惬意舒适,阳光斜斜照下来,洒在诺夏脸上,没有一丝阴影。

诺夏努力睁眼,又扭开视线不与他四目相对,故意漠然地说:“放我下来。”

莫代顺从地松开手,影子随即从手臂上消散,诺夏落地几乎站不稳,但跌跌撞撞也没顾去扶莫代伸出的手。

“你们什么时候和【寺】站一边了?”诺夏回想起萨顿的死还是心有余悸,麦安琳的复仇不顾一切,野兽的撕咬和喉咙的涌血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方丈和博士的观念,存在某些共通之处。”莫代笑得很淡,望了望远方的山川,“神之颂的意义,对双方来说异曲同工,这你再清楚不过。”

“说着要研究时之颂逆转兽化,却又做出那种药帮助麦安琳杀人?”诺夏似乎对博士很失望。

“父爱总是盲目。”莫代叹道,“博士待琳如女,在废墟里捡到她时就答应要帮她复仇,这一天早就注定。”

诺夏无言以对。即使是萨顿这样憨厚的大个子,也在【殿】的驱使下做过那些罪孽深重的事,她也从萨顿的回忆中亲眼见过那火海中挣扎的夫妇难以置信的眼神。麦安琳口中的两个名字,一直是他心底的两根刺。

莫代在她身边有意无意地轻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问我,如果你在博士或琳熟睡时对他们用了记忆解构会怎么样。”

“记得。”诺夏微垂着眼眸,避开耀眼的光,“你说,他们睡得很浅,我一靠近他们就会醒来,然后杀了我。”

“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睡眠。”莫代叹道,“睡眠于他们而言,是必要的过程而不是愿望。他们都曾在熟睡时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从此对睡眠都有胆怯。即使在我的影域里,没有一丝光亮,他们也无法熟睡。”

“我过去看过一些。”诺夏接着说道,“当我离开【暮】的时候,篡改麦安琳记忆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绝望。像触电一样流窜的哀伤,跟我见过的任何失眠患者都不同,她的哀伤是自发的,就像是从来没想过要抵抗。”

“你篡改了关于你的部分,差点害死了你自己。”莫代笑着说,“但也说不好,她要是记得,说不定下手更快。”

诺夏给了他一个白眼,两人望着天空的浅蓝默然无话,水道里潮湿阴暗又冰冷,跟这里完全两样。这里温暖柔软和煦,空气中还有粗糙的青草香气。

“我要结婚了。”

诺夏扭头看向一脸平静的莫代,莫代没看她,直直地望着不知多远的地方,仿佛他刚刚说的只是“那朵花真美”。

“恭喜。”诺夏转回头也不再看他,她没有问什么时候,也没有问是和谁。

“变化挺大的,是吧?”莫代深呼吸般感慨,“都五年了,我们都长大了。”

“也许从来都没小过。”诺夏勾勾嘴角反驳他。

“博士和琳虽然极端,但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莫代终于转过来将目光停留在她脸上,诺夏才发现他脸上已经有了些微的法令纹,“我这些年最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离开,去【殿】又是为了什么。”

诺夏眼神黯淡了下来,正要搪塞过去,却听见莫代接着说:“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诺夏警觉地看着莫代,影子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他的肩膀,把他和她之间的缝隙隔绝。莫代说:“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小诺。”

诺夏没有回应他,转身就要走,刚迈开步子,就被身后的莫代开口叫住:“关于艾珀隆,还要我再说吗?”

诺夏顿住了脚步,回头看见半身陷在阴影里的他,莫代的目光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铅的水晶吊灯,博士在大厅里挂过一盏,他们都很喜欢。

“下次见面,可不会再像这样放你走了。”莫代平缓温和的口吻此刻听起来森冷刺骨,诺夏知道他没有开玩笑。影子隔开两个人的时候她就懂了,他从前从未有过这种防备。

以前他很少在她面前动用颂歌,连拿东西削苹果都自己动手。因为她说过不喜欢他的影之颂,不喜欢黑,也不喜欢琢磨不透的恐惧感。

他那时说以后一定娶她。

诺夏摇摇头笑了笑,笑做旧的人还要装作念旧。她多少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篡改莫代的记忆,也没能改改自己的。

“那就下次见。”诺夏的声音轻如细雨,转身之后就两不相问。莫代伫立原地目送她远去的背影,身后的影子覆上来抱住他的背,像是种无言的安慰。

诺夏回到【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暖红的斜阳泛黄了钟楼的投影,看上去就像是前朝的骑士,有种肃杀却凄凉的滋味。

她乘梯下行,途经歌者那一层的时候看见躺在地上的伤者数不胜数,仿佛哀鸿遍野,隐隐还听见啜泣声。

下至底层,走出电梯就看见达斯丁拿着簿子在清点,抬眼看了一下是她,努力地让声音听上去高兴一点:“你回来了!差点要把你写进遇害名单里了。”

“死了多少人?”诺夏有心理准备,但情况似乎更糟。

“凯乌斯、萨顿、冯,去的歌者死了一多半,詹森、伯考身负重伤,连毛都没有捞到。”达斯丁无意识地用笔敲打着簿子边缘,神情有点无奈,“教皇大人已经气疯了,现在正从伦敦抽调人手,要去印度拆了【寺】。”

“冯······怎么死的?”诺夏忽然问。

“很奇怪,被找到的时候身上到处是烧伤,肋骨被震碎了,像是爆炸。”

诺夏想起那个孤身挡住云谲的白色机械,博士和方丈的首次携手之作。

“唉,要是查理在的话······”

“可惜他不会再来帮我们了。”诺夏略失落地从达斯丁旁边走过,去往自己的办公室。

一开门,格雷戈就欢快地跑过来迎接她,诺夏略显疲倦地对他笑了笑,甚至没有抱他起来。诺夏坐进旋椅里,仰靠着轻轻旋转,书架、桌台、灯光和沙发以及格雷戈都在她眼中旋转着拉出长长的模糊光影。她乏力地用手指轻轻地揉太阳穴,微微闭上眼,眼前开始浮现她自己的记忆。

水道里煤油灯和火把交相辉映,方丈站在阵的中心默念咒语。他念得很轻很快,辛格的庞大身形也造成了一些遮挡,唇语能读出绝大部分,可还是留了一两句残缺。

只差一点,只差一两句,就能复刻这份残卷了。

诺夏轻叹一口气,然后突然注意到画面的角落里辛格旁边的松下千本好奇地回头看着方丈,几乎目不转睛。

那个角度······诺夏睁开眼睛,旋椅已经停了下来,格雷戈不知何时跳上桌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盯着她看。诺夏摸了摸他的头,终于宽慰地笑了笑。

两个歌者推着轮床走过【殿】的地下长廊,白布盖着庞大的身躯,血迹干了,仍留下斑斑点点的刺眼痕迹。

“真惨,喉咙都被人咬断了,我刚才偷偷瞄了一眼,太可怕了。”

“还好我没去,这么看没能成为颂者也是件好事。”

两人将轮床推进了一个空旷的房间,温度很低,有很多个隔间和柜子,都是用来暂时安置这次行动中丧生的人。两人都不是很认真地在干活,把轮床推到一个长柜子边就走了。

房间的窗轻轻从外面被打开,一个穿着蓝绒织布毛衣的男子轻盈地翻了进来,缓缓走到白布覆盖的轮床边,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查理的手微微颤抖着,松开白布盖上了那可怖的伤口和残破的脸。他终究还是来迟了。

“要是我遇上搞不定的狠角色,你可得帮帮忙。”

查理还记得那天霓虹灯下大个子闪烁的目光,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查理看到诺夏发的信息就赶了过来,但来的路上却遭到了阻拦。他没有了【殿】的身份,无法自由出入境,只好去办了签证和护照,然后乘坐飞机来法国。

他来得实在太晚了。

他没有直接进入圣母院下,转而去了林彻那里,林彻优哉游哉地喝着咖啡告知了他行动结果。

在【殿】的总部眼皮子底下,因一纸都不知是否属实的残卷,杀死了【殿】几乎一半的高层人员。

野兽咬断的喉咙触目惊心,查理退出房间默默走过圣母院前来往的人群,仰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

“天色不早,夏日将终。”人群中忽然有人在他身边停下,用熟悉的女声有意无意地念起骈句,“等神明应允,所愿终会重逢。”

查理惊觉地侧脸,如此近的距离,他竟然都没有发觉。对方戴着一副狐狸面具,耳朵上戴着一对蓝宝石耳坠,只微微侧过脸看他。长马尾和脖颈的优美线条以及吊带裙露出的光滑肩膀、束腰勾出的迷人身段,都带着极其熟悉的感觉,引发查理心跳的暂停。

“瑞秋?”查理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对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多说一句话就与他擦肩而过,女子经过时的发香撞进查理尘封的回忆里,眼泪差点夺眶。

他绝不可能认错这个。

查理反手去抓住女子单薄的手臂,却在触碰到她的瞬间感觉大脑突然一片空白,眼前逐渐模糊地向前匍匐倒地。在下落过程中他还拼命努力睁大双眼看着女子的背影,但她并没有回过头。

醒来的时候,映入视野的是透明玻璃铺成的天花板,以及打在玻璃上再顺着边缘流下的淅淅沥沥的雨滴。

坐起身,头还有些隐隐作痛,查理环顾四周,看见背对着他的白大褂,衣领都竖得高过了头。

是理查德。

“Rhrd?”查理回想了一下街上看到的那个人,忽然激动地问:“你也看到她了吗?”

“谁?”理查德不是很在意地回应,他还在批桌子上堆了一堆的什么学术报告。

“瑞秋。”

理查德立刻停下了笔,回头用复杂的眼神盯着查理看了好一会,才说:“你看到她了?在哪?”

“在圣母院前的大街,就在,就在我晕过去之前。”

理查德不置可否地思索了一会,斟酌着抖了抖笔尖的墨,语重心长地说:“有好心人看到你倒在大街上,帮你打了急救电话。你一到医院我就收到了通知,把你接了过来。”

“那你有发现什么吗?我是和瑞秋接触后才晕过去的,应该是某种药物或者是小的颂歌吧?”查理显然还在拼命回想刚才的相遇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查理,你听我说。”理查德推了推方框眼镜沉稳的镜框,“瑞秋和奥维莉塔的死,我们都深受打击。你失去了妻子和女儿,而我失去了女儿和孙女,梦娜后来也失望地离我而去。我们的生活都遭到了毁灭性的创伤,终此一生也无法痊愈。可是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命运已经将她们带走了,无论你我多么不愿。”

“可是,我真的看见了她。”查理听懂了理查德的言外之意,心下某个地方塌陷般震动,那人的身影坍缩成雨中模糊的水洼,原本确信的重逢又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理查德看着查理的目光里没有任何责怪,他尽量平静地说:“你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异常,也检测不出颂歌作用的痕迹。你只是太累了,加上过度悲怆。【殿】的行动我听说了,你也别太难过。”

“不,我真的看见了她,真的!”查理有点神经质地声音大了好几个分贝,似乎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心底同样存在的恐惧。

看着理查德疲倦而慈祥的目光,查理还是认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对不起理查德,但我真的看见了她,我没有看见她的脸,但我确定那就是她没错。”

查理拿上挂在一旁的自己的衣服,走出了理查德的豪宅。长长的走廊里挂满了理查德拿的各种奖杯奖牌,从国家科学院到诺贝尔,医学领域几乎没有他没拿过的奖项了。

查理毕生难忘,那天理查德抱着瑞秋泣不成声,在血泊中久久站不起来。理查德救活了多少奄奄一息的患者,却终究无法挽救已经断气的女儿。

那个画面刻进骨子里,如同脉搏一样跳动,提醒着查理瑞秋已经死了,今天他的见闻,如理查德所说,只不过是臆想。

“终会,重逢。”查理呢喃着,把手背凑近鼻尖,甚至还能些微嗅到瑞秋的香气,他还是坚信那是真实发生过的擦肩,连同她说过的话,戴的面具和耳坠,眼睛里透出的晶莹剔透的光。

他想立刻去一趟北爱尔兰,去看看她下葬的那片无名的岛屿,看看安放在海贝里面的她是否还静静地熟睡着。

“少爷,您受伤了,需要马上医治。”紫藤跟着云谲走出水道很远,看着地上的血脚印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

云谲漠然地走着,对她的劝告置若罔闻,白色的衣染上了半身的血,像是艺术作品里泼染的残阳。

紫藤紧紧抿着嘴不再开口,少城主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以他心高气傲的性子,此时说什么都没用。

他们走过一处低矮的围墙,一个坐在围墙上半吊着一条腿的男人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云谲:“哟,这不是【城】的少主吗?怎么伤成这样啊。”

紫藤紧张起来,手中幻出晶刃,微微抬头。那男子脸色苍白如纸,却在脸上涂了一个黑金色的i字纹,犬齿有一边露在外面,穿着宽松的红斑环条纹风衣,鞋子穿得像小丑的靴子一样前端微微上翘,嘴角匿着若有似无的嘲笑,手里玩弄着一副暗紫皮浮饰钢制扑克牌。

“你又是什么东西?”云谲的声音听起来并无贬义,平淡得毫无起伏,但用词却毫不客气。

“你父亲是不是没有教过你,对待前辈要有起码的尊敬?”他数完了一副牌,带着遗憾的表情从中抽出一张黑桃A,朝着云谲头顶就飞了下去。

云谲头也没抬,气流一震,卡片被震得几乎原路飞回。白面男子重新用手指夹住,又放回牌堆中,说:“我是【桥】的昼空座,来见云谲少主,有一事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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