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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昊天不吊,梁父复中传染,亦竟驾鹤西游。时生年仅十七,风树兴悲,蓼莪增痛,萱荫残凋椿又谢,乌私未报枉呼天,命之不犹,曷胜浩叹!

生父既丧,家政益无人料理。生又不知算子纵横,终日埋首于书城笔阵中,以早登蟾宫,光耀门楣为希望。

家人生产事,悉以委之老仆贾某,己素不过问焉。贾某性鄙,知生阅历浅,以为年少易与耳,时剥蚀其款,攘归己有。

群奴见主少可欺,亦不复受约束,终日喧嚣,所俱者唯贾某一人。

盖彼等之进退,固系斯人之手,少主人反无丝毫裁判权焉。

主少国疑,辅弼非人,国未有不亡者。家犹国也,今梁氏家况如是,乌有不败且覆者哉。

翁媪,生之舅妗也,以家政所托非人,性又疏懒,音书久已断绝,舅氏破家之惨,彼固罔闻知焉。

外间即有传说,贾某亦密不以告,盖恐其动哀怜之念,而迎养于家。

外戚将主家政,于家奴固大不利也。而翁媪偏不解世故,竞冒冒然来矣。

翁媪此策,乃夜来筹思再四,仅此一门戚串,稍有一线生机。

故天色甫曙,即离旅馆,向长堤,思买舟江干,远遁之扬,少缓恐为逻辑者见也。

隋炀堤畔,秋水悠悠,一叶扁舟,渡头停泊。一女子躞蹀舱中,整理器具:时而以布浸水,拭濯船板;

时而以绳系帆,预备张篷。其一种雍容态度,似为航业中之老手,以待旅容之赐顾者。

未几,忽闻岸上呼曰:“舟子,舟子,余有急事将往广陵,但能得汝舟速驶,值弗计也。”

女急扶入舟中,翁媪问曰:“此舟中仅汝一弱女子,庸有济乎?”

女曰:“吾随父母习操舟已久,父母亡,即承其业,往来淮扬有年矣,无他虑。”

语次一篙点水,双桨催波,拍拍有声,载孤帆远影,遥向天际而逝。

行可里许,鸥程转向下游,女乃张以布帆,速率渐加。风势益猛,帆饱舟稳,女乃自握舵,翁媪则危坐舱中,心少慰。

然一念及如狼之差役,设蹑踪而来,余等必无幸,仍未能尽展其愁眉也。

而长风十里,欸乃一声如弩箭离弦,瞬息之间,已不知飞渡几重烟水,似未觉其中载越狱而逃之人也。

次日夜半,广陵城外,野寺钟鸣,客船已到。

翁媪乃相将登岸,方欲呼此女郎,付以船值,而一叶扁舟已放乎中流,并不见临去秋波矣。翁媪奇异者久之,遂迤逦向城中而去。

某日,梁生偶外出赴文会,会址在城南,郡中士子,以文会友之地也。

每聚必挥毫吟咏,各尽其长,以争胜负。由主其事者,评定甲乙毕,辄会众集资开筵,庆祝冠军,而领其奖者,生外更无他人。

此次,生仍不名一钱,而受贺于全体。盖文坛第一把交椅,又让生定坐矣。

迨杯盘狼藉,人散酒阑时,已玉兔东升,金乌西坠。

生一番得意,酩酊而归。刚至里门,忽闻呼声曰:“梁公子,尚识余等耶?”

生惊顾之,则一翁一媪,鹑衣百结,颠沛道左,叱问之曰:“汝何人斯?余固不汝识也。”

翁曰:“公子,尚忆淮阴有舅氏乎?“

生应曰:“悉之。汝胡为询及吾舅氏?”

翁指媪曰:“吾等非他,即尔之舅与妗也。”

生愕然曰:“果真耶?”

翁曰:“万事可以以假成真,岂戚串间亦可以假冒行之乎!”

生熟视片时,恍惚若曾相见,乃语翁媪曰:“是处乌可久立,请随吾至宅中谈可耳。”

行数十武至宅,叩门,贾某启扃,乃导翁媪入。贾见风尘二老,随少主人后,不觉神色惊惶,翁妪视之,若无睹。

入室坐定后,生曰:“果舅妗至,何不速临吾舍,且何故一寒至此?此吾之所大不解,祈速速告我。”

是时,翁媪泪已簌簌下,乃呜咽道其丧子、丧媳、丧家之颠末。

并云:“吾之来扬,本拟即日造府,继思吾二人衣服褴褛,白日登门,恐于尔体面有关,故每晚迟尔于门外,以冀相遇。

不期尔又深居寡出,迁延旬余,吾衣敝囊空,旅店且将不吾容,吾益不敢昂昂然登汝堂矣。幸也天不绝人,今得遇汝。

唯尊翁去世,舍下并未接有讣音,事后知之,曾来书慰问,而去雁花劳,来鸿竟杳,乡书何处达,勿诏亲朋无一字也!”

方翁媪始将端倪叙出,生早怃然如冷水浇背,及愈说愈惊,愈惊愈疑,即从旁时而问讯,时而慨叹,时而称舅、称妗、称甥者,不绝于口。

此一席话半,生不禁戚然悲,而勃然怒;叹彼豺狼当道,宵小横行;

罗织无辜,暗无天日,致善良有终身莫白之冤。

所幸天外飞来奇侠,救我舅妗,越出网罟,而女舟子又复能济人之急,独力鼓桨,免吾舅妗于追捕之祸,且不取舟资,尤为难得。

吾今为舅妗喜,且为舅妗焚香膜拜此二人,并为国中庆游侠之多也。

媪曰:“吾二人得以不死,而辗转至是,皆此二人之赐。惜其姓氏无由探悉,唯有为彼供长生牌,代越王勾践以良金写范蠡像而祀之耳。”

生曰:“此种贪官污吏,吾誓除之。唯张某小人,何缘与官吏通,得翻前案。

吾意黑幕中必有为之通款曲者,不然谳狱己定,县令又何为袒护一无行狗彘而博糊涂官史之徽号哉!”

翁媪然其说。生又曰:“舅妗逃后,产业既无人东管,县令惧长官责让,必不以越狱逃走上闻,且翻案之狱未具,彼必以畏罪逃走了事,则产业可明言充公,暗饱其私囊。

至舅妗之走往何方,彼必无追求之意,虑人证齐得,而斯案反多葛藤矣。

今舅妗,既无家可归,甥家即舅家也,安之,毋忧。”

时生语方酣,复更端言曰:“吾犹忆甥襁褓时,舅氏时来吾家,每来必为余携玩物。

当吾五六岁时,吾母曾一度回淮省亲,挈余与俱,时外祖母尚在人间,绝爱吾,视吾犹孙,而表兄年亦与吾仿佛,嬉戏庭中,依依膝下,俨然同胞骨肉,外祖母顾而乐之。

及吞父催归之书三至,吾母与吾始束装就道,别时涕泪滂沱,吾牵外祖母衣裾及表兄手,恋恋不忍去,泪满双颊,如永诀状,吾母及舅妗亦泣下。

此情此景,寤寐系之,及今回想,犹如昨日。孰知止此一别,吾与外祖母竟成永诀哉!

盖吾归未三稔,老人即违弃人世,吾母闻斯噩耗,星夜赴淮,而吾竟以病留,不得从。

厥后吾母去世,讣告舅氏,舅氏以病未果来。及吾父卒,又以讣至淮,则淮中无只字返。

以后音问,遂尔隔绝。今以舅言证之,则来鸿去雁,悉为关山阻隔,令人抱恨殊深。

以故吾于舅妗仅识一面于幼时,今则声音笑貌,已不复记忆丝毫,无怪闾门之遇,几疑骨肉亲作陌路人也。

但吾父母已逝,骨肉之亲,莫舅妗若,自今以往,吾将以事吾父母者事吾舅妗,吾父母地下有灵,当亦含笑于九泉,而吾受叩劳之恩,不得彩衣奉舞,祝膳温席报之手父母者,将转报之于吾舅妗矣。”

翁媪谦让未遑,曰:“得占吾甥一席地,免于死亡,已属幸事,何敢希冀非分。”

生涕泣言曰:“舅妗今倦矣,吾当命仆辈洒除洁室,为二老更衣沐浴,从此可安居无虑,至报仇之举,容俟机图之。”

翁妪数月奔波,一旦安枕,长夜漫漫,转不成寐,秋天不肯明,不知肠轮几千回也。

翁媪之来扬也,不急往生处,迟迟俟之于门外,其言果足信耶?

阅者回思翁妪入门时之景况,即思之过半矣。夫饥不择食,寒不择衣,人之常情。

翁媪来此,本急于避身,岂有目的地已达,而犹作门外彷徨之理。

其所以不得入者,盖有故焉。生仆贾某,既握梁氏家政之全权,所有应酬往来,悉任其所为,而生之威力反不逮远甚。

前日翁媪登岸,天已黎明,匆匆进城,径投梁府,问津途人,始得门径。

是时适值贾某在门前左右望,忽见二老人询以此处是否梁宅,贾某视其衣服不完,声音有异,便以白眼视之,厉声曰:“此处即是梁府,尔等询问何事?”

翁媪乃曰:“此中主人,即吾甥也,乞为通报一声,言其舅氏某,由淮阴来谒。”

贾某闻之,踌躇半晌,始向内而去。未久复出,指翁媪曰:“汝何处穷乞丐,来此假冒,吾家公子言,彼舅氏家道甚丰,前日尚有信至,乌能便来?

且此地门阀甚高,焉有身衣褴褛而向人乞怜之母舅哉?汝等速去,休毋溷乃公事,不然将以棒棍从事矣。”

世态炎凉,衣冠优劣,便卜品格高低。虽以至戚之亲,亦常见摈于阍者。

翁媪既遭此摈斥,不得不忍气而去。翁仰天叹曰:“吾止此一门近亲,今复不可托足,前途难问,何处容身?天既绝人,吾仍不若在狱中瘐死之为愈也。”

妪曰:“恶,是何言也。受苦时望生,今得生何又期死。

吾意吾甥决不至全无心肝若是,作俑者必此仆也,观其面虽凶恶,而带犹豫之色,即可知矣。

吾等可先觅旅舍藏身,徐图见甥。”

翁曰:“汝真昏愦,吾等囊空如洗,倘非女舟子慈善不索舟值,吾等早应受逼矣。

汝将毋思旅店居停,亦如彼女郎耶,未免视天下皆善人矣。”

妪嗤之以鼻,曰:“来,此中自有阿堵在!”

遂以手探囊,出银饼数枚。翁惊曰:“汝何由得此物。非窃之他人耶?”

妪笑曰:“吾等入城时,吾忽觉囊中似有物增重,摸之乃银也,是殆天赐耶!”

翁妪又共相奇异者久之,遂觅一小旅店存身。日则垂头室中,晚则徜徉梁宅左右,如是者月馀。

既得见甥,而生意格外殷勤敬奉,于是翁妪知被斥之事,甥必不知。

今既寄人篱下,得活残生,又何必苛求,故以他言塞之,孰知贾某一见心惊,惧发其奸,早蹑足窗下,潜听室中人语。

逮翁妪隐而不言,彼心始释,由是渐泯嫉恨之心,而成感激之念。翁妪亦不念旧恶,相处甚洽,一场风波,顿成水平浪静矣。

日上三竿,万户曈曈,淮阴县令某,方披衣起坐,睡眼模糊,半合半开,侍婢进参汤一盏,补润心曲,盥漱毕,已钟鸣十一下,始由寝室出,至内书房,只榻横陈,灯光一点,又复吞云吐雾,游神于罂粟花界中。

忽仆曰:“狱吏请见。”命之进,吏膝行匍匐至前,长跪而言曰:“昨夜半,狱门忽大开。吾因夜溺起见之,急执烛往狱中查点人数,幸仅走脱张氏案中老叟村妪二人,他囚均不之觉,故未逃。更夫被缚弃厕中。

吾意必有外来人接应, 不然,以衰耄垂死之人,乌能为此捷足哉。”

言时意有得色,似表其能克尽厥职,不致众囚均走,而酿成大乱者。

令闻之,怒甚,斥吏以看守不严,庸当治罪。吏惶恐请赦。

遂急下火签,命差役四处缉捕。而莲幕友忽至,进与令耳语移时,令色霁,点首称善。

未几令以翁姑逼媳自尽,畏罪潜逃上闻,而越狱事果不言。

又未几,以财产充公,委洪氏叔侄理其事,实行其分赃之政策矣。

私囊既饱,旧恨亦泄,而此人命公案,遂亦烟消云散,而归于无何有之乡。

方差役之被遣也,各分首而去。有乘舟沿江而下者,见水面一叶扁舟,上坐二人,仿佛是其所欲得。

鼓棹追之,忽一石子,向面飞来,役急避,傍耳而过。

踵至者数枚,役大惊,不敢前进,退而复命,令亦无意于罪人斯得。

差役性本骄惰,孰好多事,上峰既不严为催捕,彼又何苦奔走跋涉。

故斯案之结局,仅如是而已。逮时过境迁,亦复无人忆及矣。

余今费许多笔墨,叙许多细事。而于吾书开卷之主人,反置不提得,毋嫌其喧宾夺主,不合说部之轨道欤。

而吾书之主人,固在在皆有其踪迹,读书诸君细思之,当得其蛛丝马迹,草蛇灰线,或不至有满纸皆虚之诮也。

(未完)

摘录至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早期文集》中《巾帼英雄》已连载部分,(致敬!侵权请告知,作者必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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