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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现在他的儿子们连去上个厕所都想开着奥迪一样,二十年前,大伯随便去哪里,都喜欢驾着马车。
当时,大伯的马还是一匹从木冲沟买来的西南马,毛色纯黑,四蹄矫健,双耳灵动,亮堂堂的眼睛十分有力。据他后来神气扬扬地回忆(凡是他喂过的马他都记得),这匹马高约一米四,大概有九百斤重,“拉个两三千斤洋芋当做玩”,每当他夸耀他养过的马时,他那双因年富力强而充满了傲气的眼睛,也会不自觉地像那神骏的眼睛一样亮堂堂的。他还一把搂起袖子,抹着硕大的嘴巴说:“一天跑个五六十公里,直接讲个当做玩,力都不费!”
那年,元宵节那天,金钟街上自是热闹非常,那种浓重而欢悦的气氛,绝非今日铺天盖地的广告音响所能媲美的。我大伯的大黑马儿套着车,栓在小山羊肉粉馆前的一棵椿木电杆上,他虽然是出去玩的,可左邻右舍岂肯白白让他空车去空车来?只要让他们逮着机会,就要他帮他们买栽洋芋的肥料来,不买肥料也要买点什么,或者卖点什么,如果啥也没得卖,啥也不能买的,就和他开个玩笑,吹吹牛也行。
他的马车旁边还停着“老蔡”的马车,上面大概装着五六袋肥料,还隐约能见到一个银光闪闪的铧口和三个蛇皮口袋,袋子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这匹肌腱发达、蹄质坚实的长鬃马通身枣红,四蹄淡黑,额前有一块白色的倒三角形,上面摇摆着一块红布结成的绺子。此时,两匹马正各自吃着主人悬在它们头上、将长脸包住的小口袋里的苞谷籽,不时打着响鼻,就像它们的主人正在小山羊肉粉馆里碰杯以示感情深厚一样。
那时候,整条金钟街上塞满了人,卖糖果和葵花籽的、卖凉粉和各种佐料的、卖桔子和甘蔗的、卖漂亮鞋袜和迷彩外套的、卖“新品种”树苗和苞谷种的、卖山歌磁带有时自己也跟着唱的……总之,各行各业的人们列在新街、中街和背街的两边(因为是元宵佳节,这三条街各自的功能也就含混了),他们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拉住仅仅瞅了地摊一眼的人,然后鼓起眼睛、铺开笑容、向前尽可能地佝着身子,企图在顾客走过的三两步内用自己面前那些“独一无二”的商品成功吸引住客人,当然,一般被拉住的都是老头儿老太太,不仅因为他们走得慢,还因为他们更迟钝,不过这类人通常没什么钱,却很乐意听他们介绍这介绍那,而小商贩们还是会极力拉住他们说个不停。
“啊……?你讲什么子啊?哎哟哟,我上场街子,哦……哦……算是去年了,我才挨你讲过,今年七十四,七十四喽,耳朵不好了,听不清……,什么?噫吁嚱!我记着……去年六月份,我来卖了一小甲篓李子,哟,黄嘞很黄嘞很,恁大个恁大个嘞,那时候在这里卖叶子烟的不是你嘛!哦哦,原来是婆娘哦……”接着,带虎头帽披着深蓝色厚外套的老人又皱起了灰白而稀疏的眉,因为一位卖山歌磁带的粗腿婆娘推着个书包大小的车子,从人群里挤了过来,那“小书包”上牢牢绑着许多磁带,她那跟缓缓扭动的屁股一样宽的腰间坠着个红色的录音机,里面放着云南山歌,声音特别大,她是故意把声音开到最大的,因为这样既能吸引更多更远的人,又能把拥挤的人群“震”开,为她开路。所以大家不得不停下正在兴头上的交谈,而两旁卖东西的人也不得不停下吆喝,然后狠狠地白她一眼,好在这婆娘很快就会向前推去,所以就没人朝她吼叫,至于她下一轮的到来,那却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录音机的剧烈歌声远去了,还没到医院门口,就与一个用红背衫背着孩子的妇女擦肩而过了。那红背衫包着个沉甸甸的什么东西,她从医院的方向急步走来,她头上紧紧勒着一块红格子的头巾,脸盘子被湿漉漉的头发沾住,她既感到那些头发像老苦刺一样扎着她的整个头部,又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那圈留在头巾外面的头发很凌乱,跟元宵佳节的欢乐气氛十分不协调。不仅她那汗津津的枯黄头发与这欢快的气氛不协调,就连她背上那个沉甸甸的什么东西也有悖长街的欢声笑语,然而,那些欢快的吆喝、那些激情四射的歌声、那些擦炮的飞响、那些调情的少年的媚眼,对她来说毫无感觉,甚至还具有某种难以言说的讽刺意味。即便在后来,她也不愿想起当日浓浓的欢乐气氛。当时,她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已经麻木了,双腿也在麻木地行走,她好像连眼睛都没有眨,即便眨了她也没有察觉。
当她混淆了幻觉与真实,坚信儿子还活着的时候,她就表现得异常平静了,而且思路清晰,比当时在街上为了一根大蒜争吵得面红耳赤的婆娘们更加理性,更加平静。
她向街子的上方走向夸都岔马路,接着左拐,那双红肿的眼睛就看见了大伯的马车。这时,她又恢复了理智。
小山羊肉粉馆内,半小胶壶苞谷酒已被摆平。我大伯与“老蔡”哈哈连天,倒不是因为大伯又说了多么好笑的事儿,只是因为在那样热烈的氛围中,必然会发出那样的哈哈大笑罢了,何况大伯已经脸红脖子粗,要不是眼花耳热,他早就和缺牙半齿的“老蔡”驾着马车,狂飙去了。他这时候其实不敢站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一旦站起来就很有可能会摔倒,虽然“老蔡”没有醉(不是他酒量好,而是他喝得少),一定会扶住他,但正因如此,他才怕自己的举动落得他耻笑。他把早上新换上的迷彩外套脱下来,一把勒在又粗又壮的腰上、又将随身佩带的小镰刀猛地插进去,接着就敞开胸膛,露出了被汗水冲过的胸毛。当他见到门口摇晃着一个熟悉女人的身子时,他就越为自己这威武雄壮的身躯而感到自豪了,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地袒胸露乳了。
当她向他们俩走来的时候,他绽开了新的笑容,连忙打招呼,连忙有些错乱地扣上薄薄的白衬衣。
“嗯……”
羊肉粉馆里有些吵,她不得不再走近几步,“请你回去跟他爸讲一声,算了,还是直接跟他爷爷讲吧,让他爷爷走半路来接我……”她的声音给人一种莫名的寒气,随着目光的下移而更加低沉。
“哦……”
大伯本来还想开个玩笑,却怎么也开不起来,她声音里的寒气、她那红肿的双眼浮出的低沉目光、她凌乱的汗津津的发丝似乎感染了他,使他冷静了下来,他想要冷静,脑子里却嗡嗡地阻止了他的思绪,“怎个了嘛?有么……”他还没说完,她那又长又厚的嘴唇却颤抖了起来,她的鼻孔似乎被一股直接来自太阳的热气撑得越来越大了。她刚张口想说什么,整个身子就转了过去,她跑下了小山羊肉粉馆。
大伯站起身来,确信自己已经站稳之后,他伸出粗大的手拉着“老蔡”那又黑又瘦的手腕,像是在急不可待地要拉他一起走,其实是以此来使自己不致蹿倒。
大伯似乎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一屁股坐上马车,捞起鞭子,叫“老蔡”帮他从电杆上解下缰绳,并撤了马头上的小袋子,然后如往常那样吼了一声,挥起鞭子,鞭子在马背上空发出一声虚响,马的四蹄就快速地向前纵去。
老蔡一直没赶上他,到张家沟的时候,他勒住了马缰绳,拉起刹车,耸了耸浓重的眉毛,他意识到不能再狂奔了,一步也不能再走了,他受不了了,就急忙跑向那眼清冽的山泉,从阴凉的池子里捧出泉水来猛喝了一大口。他在路上已经吐过两三回了,而他并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拼命地打马,他是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吐得很厉害。
“嫑喝冷水!”“老蔡”刹住车,终于赶上了他,又说:“现在喝不得冷水!”
“老蔡”歇了口气,倒坐在池子与黄泥马路之间的斜坡上,笑了笑,“歇毬哈再走!”
夕阳的红光停留在“老蔡”那矮小的背上,他那蜷曲得跟鸡窝似的头发被照得金灿灿的。他提着镰刀,甩着手,另一只手提了提就要落下去的裤子,他的裤子被路下面从独乍沟吹上来的风吹得鼓起,发出噗噜噗噜的响声,使得那根被扭成了细丝的白布裤带强忍着巨大的压力。他走着“Z”字形的步伐,一只手牢牢抓紧裤带,另一只手潇潇洒洒地挥舞着亮闪闪的镰刀。他一屁股坐在大伯旁边光秃秃的毛针草上,落日余晖照得他眯起了眼睛。
大伯却依旧袒胸露乳、眉飞色舞地撑在一个红得粘人的椅子上,斜斜地靠着,装出一副憨憨的媚态,半推半就地喝着小山羊肉粉馆那位迷人的老板娘劝他喝下的酒。她露出光光滑滑的白胳膊和修长柔腻的双腿,双腿在不安地磨搓着,她微微扭着腰,腰身像条滑溜溜的蛇一样波动,他明白,她肯定渴望倒在自己的怀里。她却一把抢掉了他的杯子,故意惹他生气,忽而又迅速将一只酒香撩人的红花小碗凑到了他的嘴边,洁白的牙齿微微咬住嫩红嫩红的下嘴皮,说了一声:“来嘛,喝喝!”却被他听成了“来嘛,哥哥!”。
当然,这一幕仅在大伯的醉梦之中。酒劲退下之后,一辆飞过的马车惊醒了他们。大伯伸了个懒腰,枇杷核似的眼珠还在昏昏沉沉,裤裆还在高高隆起,他突然想起了大娘托付的事,就迅速跳上了马车,吼一声“走”,鞭响未绝,马车已向下面的路上奔去了。可是他们足足睡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到家的时候,我大娘也快到家了。我大爷爷得到消息正准备出门时,就看到了我大娘摇摇晃晃的身子,那身子,像微风里的柳叶。
当夜,子时,月光明朗,四周沉寂。一颗星,变成了一束火苗,发出了残忍的光。“大医生”家的茅厕燃烧了起来,从搭在外面的苞谷草开始燃起,很快就烧到了横置在下面的肮脏木头,很快,一阵浓浓的被烧着了的屎臭味开始蔓延。然而,熊熊大火并没有蔓延到其他地方。没有人出来观看,更没有人出来灭火。
天亮的时候,大娘红色的头巾上粘着些柴屑,她的脸黑如木炭,双眼发红,脚步发软,她带着平静回到了家中。女儿们都在外面,离她远远的,并没有随她进屋。屋内的砖火边,两个小凳子上各坐着一个男人,一个是她那位瘦小的丈夫,还是鼻青脸肿的病态,精神更加萎靡。他看了她一眼,被吓得抬不起头来了。另一位是更加瘦削的公公,他正小口小口咂着叶子烟,望着火心里“哔哔啵啵”炸响的木柴,每次轻微的炸响,都会飞出雪花般轻盈、洁白、柔软的柴灰,柴灰很轻,飞得很高,有的直上楼枕,随意飘落,只有落在他的蓝色鸭舌帽和窄窄肩膀上的柴灰,才会使他感到沉重,仿佛一小片柴灰就使他不堪重负了,而偶然飞来扎中他那青皮脸的白灰,则会使他心慌意乱,使他悸动,却又使他忍耐,至少看起来一脸平静。
“啊——我儿子呢?”她从睡觉那间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大声哭喊:
“我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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