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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很少人会去理会战后的战场。
大雨连下了好几日,为备受大早煎熬的江北带来了一线解旱生机,当阳光再次自云朵里将光束投向大地时,某些原本藏在雨中的现实,也再次在阳光下被摊开来。
遍地已折的旗帜,零零散散地斜插在泥泞的地上,瘸了腿的战马,腿上还插了半截的箭,在尸堆中一跛一跛地盲目行走,不久前曾在这厮杀得轰轰烈烈的敌我两方,此刻都静静伏卧在地,成了大地中的一景。
许多女娲营的兵卒正弯身捡拾着能用的兵器,有的正使劲拔出深嵌在死尸里的陌刀,有的还在拔取最能派上用场的箭矢,一根根已搜集好的战矛,集结成束地送至百夫长的手中,再将它们分配到其他人的手中。
在这片曾遭血染复又遭大雨洗净的战场上,某些东西得尽快处理掉。
奉闵禄之命,前将军殷泉负起处理战亡士兵的工作,两脚站在泥泞里的他,怔看着手下的士兵将一具具尸体抛甩到先前所掘出的大坑里,那些木着脸,不带任何感觉处理人尸与马尸的士兵,手边的动作很制式,仿佛他们所扔的并不是尸体,而不过是一袋袋不需在意的沙袋。
没有人在乎。
战士的生命似乎天生就是这么轻贱,虎死尚且留皮,然而他们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法留下,不明不白地踏上征途,在战场上不明不白地死去,再不明不白地被堆置在同一个拥挤的大坑里。那些躺在坑里堆叠在一块的尸体,此时也没人再去管他究竟是敌是我,是女娲营或盘古营。
看着手下忙碌地清除着地丽上的死尸,殷泉不禁在想,躺在地上的尸首,在冰冷之前,也曾是哪户人家的儿郎,或是某些小孩的父兄,出了门来到战场上后,就再也回不去了,他们所能得到的就只是一坯黄土。
按理说,打过减南之战后,再次而对这些成山的尸体,他应当会麻木得没有仟何感觉,可他却悲哀的发现,他最大的悲哀便是无法麻木。
那一张张惊惧的脸庞,那一双双无辜的眼睛……当年死在长沙的那些妇孺,从不肯放过他。
汇聚在心坎上的刺痛,在他每见一具尸体就更刺痛他一分,因此他在命人挖坑之时,不断地在一旁叮咛,深一点,再挖深一点,深深地埋好这些战死的战上,也藏好他的心中那一直挥之不去的内疚。
血腥与腐臭味在烂泥中四处飘散。
因粮草已吃尽,实行锁城的长安那边还未派来粮草,巴陵欲送往此处的粮草又遭轩辕营突袭截断,包括他在内,女娲营上上下下都已挨饿了数日。
殷泉舔舔干裂的唇瓣,腹中虽饿,但他却觉得无粮可食也罢,在看过这么多的尸首之后,相信营中也无人能够下咽,这让他不禁回想起方才他自行辕中退出前,亲眼看着闵禄大口食肉喝酒的模样,当闵禄手中烧肉的香气传至他鼻稍时,他腹中顿时一阵翻绞,差点忍不住喉间那一涌而上欲呕的冲动。
那是战后的血肉。
闵禄怎还能吃得下去?
听前哨探子说,轩辕营大军正全速朝长安这边开来,身为前线的此地即将再次沦为战地,前一批亡魂方逝,下一批已将至。
尖锐的号角声猛然吹起,营中众人纷纷抬首看向远方,就见前方刺探敌情的探子已策马疾速奔来,口中大声嚷嚷着身着黑衣的轩辕营大军已开近,忙乱中众人纷纷放下手边的工作,再次投入各军伍里整编,已踏出行辕的闵禄,也飞快地下令全营集结应战。
在赶去集合前,殷泉回首再看了掩埋战士的大坑一眼,心想在这回战鼓停上后,那座大坑里,或许,也会有他。
在玄玉所率之军一分为二之后,因晋王亦加入战局之故,长安城外头形成两处战场,玄玉避过阻挠的女娲营,绕道由长安后头进击,而正面扑向长安的轩辕营,则是在距女娲营所据之地三里之遥处缓下了军令,一边编整阵形,一边将部队再分成二部,一部由余丹波所率,一部由乐浪所领。
“就算是只有闵禄一人,你也别掉以轻心。”在军伍即将各自展开攻击前,与余丹波并骑的乐浪,不放心地再对并不把闵禄看在眼里的他叮咛。
“这事不用你来提醒我。”余丹波有些没好气,“在历经盘古营之后,女娲营如今已是元气大伤,咱们若要让王爷快速进京,就得尽快铲除那个碍路的闵禄。”多亏了益州大军抢走了辛渡这号敌手,他们也正好省了一分力气。
“速战速决?”为保圣上性命无虞,他们是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玄玉救驾成功。
他轻扯唇角,“我可不想与闵禄那家伙拖上太久。”
眼看战场就在远处的那一端,头一回参与内战,乐浪很不习惯敌方是国内的自己人,因此他命令自己在心中将敌我分得再清楚些,待会在上了战场之后,可再不能将女娲营的那些人,当成是当年曾与他一块灭南的同袍因而手下留情。
他转身点头朝跟随他的袁枢示意,受命的袁枢立即朝身后传达指令准备与另一部分开应战。
“乐浪。”余丹波突然叫住他,“王爷要闵禄的人头。”
乐浪的表情看似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后,他有些明白玄玉为何会下达这等不像玄王作风的指示。
余丹波大方地拱手让贤,“这人头,就由你去砍下吧,因为积欠人情的不是我。”
“谢谢。”他沉默了一会,感激地颔首。
“你走中路,我带两翼为你开道。”早就跃跃欲试的余丹波扯过缰绳,“走吧,咱们一块去板倒那个独眼的家伙。”
在等待着轩辕营前来的这段时间里,闵禄并不为轩辕营的大军压境而感到张惶,他一心只想着,若能单凭己力一举除掉轩辕营两位大将,他闵禄就将名扬天下,就将会是杨国国内第一猛将,此后再无人与他争锋。
这是上天赐给他举天的机会,同时也是让他一报瞎眼之仇的良机。
由殷泉所领的女娲营前军军伍,置于大军前部,敌军轩辕营在缩短两军军距之时,即展开了一**的进击。自轩辕营两翼射来的兵箭,比雨还密,箭袭方过,犹未喘过气来,紧跟着掩至的中路正军已将他们前部的阵形冲溃,并以摧枯拉朽之势捣散前部,再前进与女娲营骑兵伍正面冲锋,然而女娲营的盾伍尚来不及掩护骑兵伍,此时轩辕营置于两翼的军伍又再次为中路正军开道,以漫天坠下的落箭狂袭,难捱的箭两方停,在御箭的士兵们尚不及将挡箭的巨盾打开来时,轩辕营中路正军的一柄柄陌刀已快扫至他们的面前。
在轩辕营玫守并用的战术之下,女娲营不只是前部死伤惨巫,就连后头跟上的骑兵伍也都人伤马散,侥幸逃过一劫的殷泉,携着残存的部属快速退至大军之后,趁着骑兵伍仍在前方缠斗、闵禄欲随着步兵伍再补上之前,赶至闵禄的而前,想建议闵禄暂且退兵,重新收整阵式后再背土重来。
但他犹未开口,跟在他身旁负伤的副官,已越级大声向闵禄呈报。
“将军,恕卑职斗胆进言,眼下战况对我军极为不利,卑职以为将军应以退为进!”
闵禄危险地眯细了眼,“你说什么?”
“如此与轩辕营硬拼,不过是徒增死伤,将军不如……”
“懦夫。”不待他把话说完,闵禄已转动手中所握的大连陌刀,飞快地斩下那颗犹在说话的人头。
瞪大眼目睹这一切的殷泉,在副官那颗人头滚落在地时,如遭雷击。
闵禄犹不屑地对地上无头的尸首低语,“本将说过,勇往直前,你们才有活路可走,这就是你怯战该有的下场。”
殷泉动弹不得地看着那颗同样是目不暝口微张的人头,他不自觉地一手抚着颈间,自喉际发出嘶哑的喘息声,然而同样也是不心软处决手下的闵禄,面上的神情依然同当年一般,毫不犹豫地两脚重重挟向马腹,再次挥刀杀向敌军。
当年那颗滚落在他脚边的人头……
轰隆隆的心音直冲耳鼓,殷泉只觉自己当下一脚踩没了,又再次掉入那个无止无境的梦魇深渊里,那几欲令人窒息的激亢与愤怒,像一双骷髅手,紧紧掐住他的喉咙,让他又再次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怎能让这种事又再发生一次?
在前头已遭突破的阵中,闲禄找着了直冲向他的乐浪,挥扬着大连陌刀的他,朝同样也是用刀的乐浪横扫而去,在马上接了他一刀的乐浪随之反击,将凌利的刀锋划向闵禄。
“还霍将军命来!”乐浪刀势顿时转向,往下砍向闵禄座下的战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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