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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拿西也是这个意思:“五十七,你做得也太过份了,不止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唐门的颜面!”
他吩咐背后两名随从,“扶唐方回‘龚头南’去!唐不全,你也跟我一道!”
唐不全只敢低声(垂首)应道(垂手):“是!”
唐拿西慈眉书目,但就是有一股凛凛神威,他把目光投落在一旁雷变的身上,雷变几乎就要打了一个寒颤,“雷变。”
雷变忙应:“在。”
“你和杨脱也太胡闹了。杨公子是外姓人,我们管不着这许多,但雷暴光也没好好的管教你。”
他严峻地道,一面说着一面弹落他指甲上的泥垢,“你把雷暴光一并找来,限今晚之内到龚头南的‘五飞金’分堂,雷以迅雷二当家自然会处置。”
雷变颤声道:“是。”
迄此,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唐拿西向众人抱拳道:“此事都是我门中的人不争气、不长进、不像话,倒是叨 了各位,也让大家见笑了。我自会把唐方医治,也会处罚闹事的人,这事就此承谢诸位的见义勇为了。”
众人忙答:“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应该的,武林同道,守望相助嘛。不必谢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其实,刚才出手打抱不平的,根本没他们的份。
“可是……”
徐舞却依然放心不下,“唐姑娘的伤……”
“不碍事的。”
唐拿西微笑注视徐舞,“它的伤是因在接斧头之际沾了斧上的毒,这是 南温家的‘快哉风’,我也治不了,但‘五飞金’里的温约红温四当家,就一定药到毒除。”
“不过……”
徐舞仍然担心,“她……”
“她”什么?
他自己能说什么?
他只不过是一个“外人”而唐方是个又美丽又有名气的女子。
她是名门望族里年轻一代最出色的人物。
就在这时,台上的唐方忽微微挣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唐拿西动也没动(甚至肩不声、膝不屈、脚尖不晓)的就跃上了台。
“……是你?廿四叔……我……”
唐方衰弱的说,“是五七叔他们……”
“我知道,”唐拿西握着唐方的小手,“你放心吧。”
唐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笑意未成,她已闭上双目,不知是因为太倦了,还是晕了过去。
她的笑意未展,但梨涡仍然深深。
徐舞看在眼里。
他心里有一声叹息。
他忽然听到那一声太息。
——是他自己的吗?
——但他明明强抑着没叹出声呀?
到底是谁在叹息呢?
为什么叹息?
他游目四顾,却找不到叹出他心里所要叹的那一声息的那个叹息人。
当目光再回到台上的时候,唐拿西已着人把唐方扶走了。
擂台木板上,仍遗留着那柄沾毒的斧头。
(她走了。)(一切都要结束了么?)(我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会再见着她呢?)(她伤会不会好?毒能不能解?她快不快复元?)(她进了‘五飞金’,我便不能跟进去了,这样就跟地分手了吗?她心里可记得有一个我?)徐舞茫茫然的,想到她不知几时伤好?
他何时才能再见着她?
到时候,她恐怕压根儿不知道有个他了。
想着想着,眼也有点潮湿起来。
男子汉怎可掉泪?
他 快拭去泪影,但拭不去心中那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却听台众一阵骚然。
原来在擂台后找出一具死尸,脸已遭毁,仅在他的钱囊里找着好一些奇形怪状的暗器,上面都刻有“唐”字。
想必是唐家名不见经传的子弟。
唐门暗器,一向严格管制配给,都得要凭票签提,所以说,唐门子弟是无法假冒的:一是发暗器的独门手法冒充不来,二是唐门暗器也根本伪造不了。
徐舞心丧欲死,一时像都没了凭藉,没了着落,活下去也提不起劲了,所以对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去多加理会。
未久,只听蹄声雷动而至,众下有人诧声起落:“唐门高手来了——”“来得好快:这头才死了人,那边才撤了队,这边厢就又来了一大队!”
“看来,唐门势力真不可轻视。”
“黑鬼,咱们小心着,唐门的人,还是犯不着开罪的。”
徐舞也觉得有点诧异,但并没去细听。
他也感觉到唐门的人来得好快!
但他更深刻的感觉是:唐方走了。
一切都结束得好快。
她知不知道他是为她而活?
她知不知道他活着就是为了她?
她知不知道他若没有她就不能活?
其实徐舞并不知道。
这一切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一个阴谋和粉碎阴谋行动的并始。
“徐少侠……”
徐舞几近漫无目的走着,准备要离开一风亭,而天涯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每举步又不自禁的朝着庄头北方向之际,忽尔听见有人这样唤他。
他一回头,就看见悲脸愁容的老人。
这人眼神凌厉,神容凄厉,但徐舞一看到他就不由自主的生起一种亲切的感觉:因为这老人颊上也有酒窝。
两个深深的酒窝。
断掌女子
她终于看见他了。
可是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应该是剑眉星目,古人不是这样形容男子的眉目的吗?
可是剑眉星目是怎么个样子的呢?
那大概也是玉树临风吧?
不是也有很多人用它来形容汉子的气态吗?
但玉树临风到底又是怎么个样子的呢?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在她心中还没有成为一个完全的“人”,而是一种动人心魄的气派,带一点蓝色她一向认为自己爱恶分明,不是黑色,就是白。
她发现自己最想**的那个人,原来见得最少,记得最不清楚。
她记忆中它的样子都跟他接触过的事物躺在一起:浣花溪畔,那溅着蓝意的信笺:峨嵋山道,那带着浓雾的晨昏;那首略带忧伤的歌:郎住一乡妹一乡……
这样唱着,彷佛他才真实了起来。
啊萧大哥,我曾一起与你共死同生。
她为这一种感觉而感觉到幸福。
这幸福彷佛回到小女孩的岁月里。
那时侯,母亲带她上街子,两旁都是琳琅满目的玩意儿。
她去看巧丽的灯笼,她有钱,可是她没买:她去看蒸馋摸锅,有点饿,可是并没有吃。
她东瞧瞧、西看看、这儿摸摸、那儿逝逝。
有时候,她会忽然买一些东西,跟她来溜街的意思是一样的,她喜欢看买东西的人和卖东西的人,他们的样子,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货品,他们的热闹,看那些煮好煎好和炸好的食物,还有喜欢去嗅它们的气味,那怕只是一块缎绸。
她每样东西都喜欢用手去摸一摸,不管那是一条美丽的鱼还是一块高麦饴馅,她喜欢指尖传来的感觉。
但她并不强求那些好看、有趣的事物完全为自己占据,直至她看见了他……
他的剑眉,他的星目,他的玉树,他的临风。
她觉得她前世必定曾遇见过这个人,后世还会再遇。
而且边欠了她一点什么,让她有不安而美、不安的美的感觉。
她不是遇到了一只自己喜欢或心爱的布人儿,就想要占为己有的女子;她对他的感觉就像一把伞,外头正漫天漫它的下着雨,没有了它的庇护,在这场人生无涯的纷雨里,她得要弄湿了,受寒了……
可是他在那里呢?
她看见他了。
(那是他吗?)他向她走过来了。
(那是萧大哥吗?)萧秋水这名宇是灼亮的,可不是吗?
它的“水”字加它的“方”字,她可不就是她的“在水一方”吗?
(可是他的身子怎么会是浮着的?)(还是我的身子才是浮游着的?)(他是向我走来吗?)(“他”是他吗?)(“我”是我吗?)(那女子会是我吗?)(不是……不是的?)(那女子已转过脸来。她笑了,她有深深的酒窝,像两粒首饰。这女人美丽如刀。她醉人如酒。可是,它是我吗?不,她不是我……萧大哥却(不是向我)向她走去)(啊这女子也发现了我,她向我望来,脸容竟跟我愈来愈相似、愈来愈接近……然后她乍然而起,在梦中惊醒,才知道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她梦里有我。)(可是我呢?)(我在那里?)(萧大哥呢?他在她的梦里,那么我是在谁的梦里呢?)(我究竟在沉、还是在浮?到底我是喜是忧?怎么我四肢如许不听使唤,如此无力?我是谁呢?我在那里?究竟是下了一场雨,还是我的泪,让我觉得凉、觉得冷、觉得无限凄其、如许无依?……)唐方乍醒。
外面金风细雨、叶叶梧桐雨。
看来,已下了好一些时候的两了。
一青丝十点雨,五十弦琴半盏愁。
外面有一池荷塘,靖蜒点水、粉蝶翻称,阳光泛花,坠珊珊,绿芽似旧,拂窗有寒。
可是我的梦呢?……
如果刚才的不是真,怎么萧大哥会如此真切?
如果刚才是真的,怎么萧大哥却不在了?
那女子是谁?
怎么如许陌生、又这般熟悉?
究竟我梦到她还她梦到我?
还是我们都在做着一个共同的梦。
梦到梦醒的微寒,梦到梦是遗忘里的言忆,感情里不可能的叠合。
唐方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很伤心。
她伤心的时候就用手去抚平想要皱起来的眉头。
妈妈在过世的时候,死于心疼:心痛使她紧锁着眉头,手完全冰冷。
她比母亲的手更冷,她一只手握住妈妈的手,知道妈妈为她不放心、不肯撒手。
她就用另外一只手抚平妈妈的蹙眉:妈妈,您放心吧,您不要为我加添额上的皱纹……妈妈,看到您的皱纹,好心疼,我要代您心疼,好吗?想到母亲死前的脸,要不是她老人家把自己皱眉皱出皱痕来,她还以为母亲只是睡去,而不是逝去。
此际。她用指尖去拭平皱纹,再想那个梦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你那飘泊的心情吧。我跟你只是前世相约今世的相逢,有缘或得要等来生再续。可是,我还没爱够你呢。一生一世已是那么仓促,何况我和你只有几次勿勿相聚相依,都是面对强仇、激发情栗。我们连容颜也未及相记清楚啊,纵或来世再见时,你仍是你吗?我还是我么?你还认得出我吗?我是你挥指挥去肩上的一朵落花,还是一只无栖的蛾?春寒叫峭,来生还能在颈肩呵暖、耳畔缠绵吗?哦,我还来不及爱,还未曾爱够。也好,一切都在我感到寂寞之前离去吧。忧伤是好,但无作为,我已不是当年小女孩的心情了。就当一切都是一场梦吧。可是怎的那种飘浮的感觉又如此真切?
醒来之后,唐方一时不知在梦里还是梦外,是她梦见别人还是别人在梦里梦见她。
她想到她一生里最亲的一些人:萧秋水、母亲……
然而仍是梦的感觉。
然而那种无依、无力的感觉要比梦还深切。
那不是梦,是真的。
她甚至没有能力自床上一跃而下。
她全然失去了力量。
她已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
在这个强肉弱食的武林里,失去力量的人会是怎么个下场!
被衾还有自己的体温,被窝里还有自己的遗香,软枕上也有自己几络落发,这是个布置得颇为雅致的地方,就连妆台也精心挑选的,桌上还有一缸红鱼,色彩斑榈,优游自在,它们大概也在做着一个梦吧?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唐方,你醒了?”
一个祥和得令人听来也倦倦欲睡的语音道,“你醒来就好了。”
唐方一看,走进来的正是唐拿西。
他这便地想起自己是怎么给唐不全涂毒于斧着了暗算倒在擂台上的事。
“廿四叔,”她叫了一声,挣扎要起。
唐方这才注意到那个随着唐拿西进来的人。
唐拿西的他字就是指这个人。她一看见这个人,就想起两个字:“战斗”。
那个人年纪不算太大,脸上也没有刀疤,伤痕,四肢完好无缺,但唐方一看见他,还是想起“战斗”两个字。
像他那种人,脸上和眼里有那么坚忍的神色。
想必是经过无数的斗争后仍然能够活下来,并且迄今仍然活在斗争里。
他的存在,就跟“斗争”同义。
那人跟她笑笑就算在他笑的时候,崛强加唐方也不禁有“斗不过他”的感觉——笑得很有力量的感觉,“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我是江南霹雳堂的雷以迅,也是‘五飞金’中的二当家。”
唐方“啊”了一声,道:“难怪了。”
那人问:“什么难怪了?”
唐方道:“难怪我一看见你就想到斗争,原来你是雷二叔。”
唐拿西和另外一个人一起走了过来,一面笑道:“怎么?一醒过来就生气成这样子。”
唐方只觉脚浮身经、头痛欲裂,一阵挣扎,还是没挣得下床来。
反而头更痛了,就像给斧钺一下子砍剌一样。
她自小就有头痛的毛病。
她常常以为自己是患上不治之症了,“不治之疾?你以为是这么容易使患上就患上的吗?”
她以前的好友知交唐肥常这样劝她,“你放心,你断掌、寿命线长,千领秀圆、人中深,你比我们都长命呢。”
唐肥还戏称她为“老不死”。
可是眼下这头痛,却跟平时的头痛很不一样。
以前的头痛是欲裂的感觉,好像给人从外面强行劈开一般;现在却是有什么 尖八角的事物要自里面钻出来一样,结果钻到胸臆之间,连心都痛得抽擂起来。
“唐不全!”
唐方呻吟了一声,忿恨的说,“他下的毒……”
唐拿西平静的说:“我们都知道了。你五十七伯已押回唐家堡听候处置,雷暴光和雷变也给他惩治了。”
雷以迅道:“听说近日在唐门里,有个迷死人的女子,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可就是你?”
唐方聚然一笑:“别尽说好的。江湖上传我臭脾气、掘性子、拗执偏心、刁蛮暴躁,诸如此类哩。”
雷以迅点点头道:“说来也有道理,我给你治伤的时候看过你的掌纹,你是个断掌女子。”
唐方倒有点担心起来了:“那么,我的脾性是不是坏得无药可救了?”
“要是你只是一般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料理家事、相夫教子,那未免就不耐烦些、太浪费了。”
雷以迅说,“你既然在江湖上闯荡,断掌反而大妙,独行独断、能决能断,我看庙堂上暗权在握的后妃、武林中响得起字号的女人,恐怕没几个的掌纹不是真断掌、假断掌或断半掌的。”
“你当然是断掌脾气了,”唐拿西慈和的接通。
“要不然,你也不会马上就去庄头北强自配发了暗器,再回一风亭来轰唐五七和雷暴光他们的。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你的长辈呀。”
唐方给说有点涩然起来,便不好意思的看自己的手掌,一看,便轻呼了一声。
四溅花
她那只白玉细雕般的左手,掌色本来是绯红绯红的,现在却似结了一层冰,看去有点像死去的人青澹发寒的肉色。
美得令人心寒。
唐方的手一向都是凉冷的。
当年萧秋水握着它的手,也给她冷了一下,说过:“怎么这么冷呢,你的手。”
可是,现在左手冰也似的寒,冷得当右手握住左手时,也觉得右手如春阳。
“啊”唐方给自己冷了一下,从心里打了一个寒噤。
“‘快哉风’的毒,相当厉害。要不是‘毒宗’高手温四弟在,还有雷二高以火药引子施金针,再以雄黄酒点艾蒿,恐怕你到现在还起不来。”唐拿西说,“他们为你的伤,耗了不少力气。”
唐方除了觉得冷,还觉得昏眩。“我怎会这样子的呢?”
“你伤末痊,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唐拿西说,“你先留在这儿吧,‘五飞金’的当家们都很欢迎你。我会请唐也和唐物照顾你的。”
唐方听了,觉得很颓然。她又想起先前那个梦。
“你别急,病,是要慢慢才会好起来的:武功,也是渐渐练成的。”雷以迅安慰道,“你的暗器,都放在桌上鱼缸之后。如果有一天你能使动这些暗器,你的痛也就好全了,你体内的毒也就清除了。”
“廿四叔、雷伯伯……为我的事,可真教您们烦着了。”唐方说着,也有点便咽起来,觉得自己简直手无缚鹤之力,一向英爽的她,不免也有点英雄气短。不过,自“一风亭”一役之后,她已在心里矢誓决不在外人面前流泪了。“如果方便,我想拜谢这儿的大当家和各位当家。”
唐拿西和雷以迅相视而笑。
“怎么?”唐方偏着首好奇的问:“有什么不便吗?”
“没有。”雷以迅道,“到了该见的时候,你会见着他的,虽然他不一定也见着你。”
唐方听不大明白:“哦?”
她把头儿又侧了一侧。
唐拿西忽然负手踱向窗前,换了一个更舒坦的语气问:“怎么,喜欢这‘移香斋’的环境吗?”
“喜欢。”唐方说。
但她最喜欢的是:一,在江湖上闯荡:二,回到自己的家里。现在她才知道,受伤之后有家可回也是一种幸福。她心里这样想,这儿地方再美,也有陌生的感觉:这些人对自己再好,也是些陌生的人。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听出唐拿西止转换话题,于是她也转变了话题,又把头一偏,问雷以迅:“你常常打斗?”
雷以迅答:“不常。”
“打过多少次?”
“两百一十四次。”雷以迅道:“以一个江湖中人来说,这数目并不算多。我已四十八岁。”
“都能取胜?”
雷以迅点头,然后缓缓的道:“不能胜的我就不打。”
“给你打败的人有没有找你报仇?”
雷以迅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以一种“战斗”的眼神望着唐方。
唐拿西却反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好奇。”唐方笑了,酒窝深深。加两朵矮在笑颜里的梦。“我不明白雷伯伯杀气腾腾的,为什么会取个外号叫‘四溅花’?”
唐拿西笑了。他低首去弹他指甲上的泥垢。
一时间,房里只剩下他弹指甲的声音,还有外面院子池塘鱼儿冒上水面来吐泡泡的轻响。
不知怎的,唐方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你真想知道?”雷以迅问她。
唐方本来有点心栗,要答:不必了,但一句话到嘴边,倔强的她却说成一个字:“是。”
突然之间,外面轰的一声,水花激射到窗擂上,泼剌剌一阵急响,有几处窗扉的糊纸都给激破了,连房间彷佛也摇晃了一下,连桌上的鱼缸也给震碎了,玻璃散了一地。
唐方体弱,几乎便要从床上栽倒下来,唐拿西不知何时已悄然到了床侧,一伸手就扶住了她。
“这就是四溅花,”唐拿西温和的道,“你看,爆炸的时候,不也是水花四溅么?”
倏尔,窗外人影闪动,至少有二三十人已然兵器在手,一齐掩至,但悄无声息。
雷以迅自襟里掏出一面统有五只眼睛的旗子,扬了一扬,那些无声无息掩至的人,立刻都无声无息的不见了。
看来,这地方卧虎藏龙,防守之密,恐怕还不在唐家堡之下。
一条鱼自爆炸时激飞进来,落在地上,下半身子已经炸碎了,上半身子仍在地上挣扎跳动着,张着嘴艰难的呼吸着。
唐方看它难过的样子,巴不得使暗器杀了它,但她完全失去了动手的能力。
看来,这条受伤的鱼来杀她,远比她杀它来得容易。
“你刚才问我:给我打败的人会不会找我报仇?”
雷以迅这才一字一句的道,“你觉得他们在轰的一声后,还能找人报仇吗?”
唐方静了半晌,忽然道:“廿四叔,请你帮我一件事。”
唐拿西望了望雷以迅:“你说。”
唐方虚弱的说:“替我杀了那条鱼。”
使她心悸的,不是那爆炸,不是那四溅的水花,甚至也不是这条垂死的鱼,而是她自己失去了任何抵抗的能力,而且她也不明白雷以迅还坐在这儿说得好好的,到底他是怎么使外面的院子的池塘爆炸起来的。
这时。刚才溅泼到窗橘上的水,正一滴滴的落在桌上、地上,塔的一声。声音很轻。
“你看怎样?”
“‘快哉风’的毒力已完全袂除了。”
“我当然不是问这个。”
“至于‘十三点’的毒力,早已潜入唐方的脾胃里,她决不会有所觉,就算有所觉,以她对毒药一无所知,也决不会解得了。”
“这样说……”
“她会一直四肢无力、倦倦欲睡、樵悻消瘦下去。”
“我是问:她还有没有内力?”
“有。但运不起来。”
“运不起来、发不动的内力,就形同没有内力。”
“对。”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她要试发暗器,也只有技法,而全无功力了?”
“是。”
“……唐物和唐也可靠么?”
“绝对可靠。只要唐方要练暗器,因为失去了功力,便不能在室内练习,否则很易伤己。只要她到花园练习,就一定逃不了唐也和唐物的眼睛,而且,也一定会通知我。”
“你也一定会通知我。”
“这当然了,二哥也一定会通知三哥。那么,失去了内劲只剩下技法的‘泼墨大写意’、‘题诗小留白’的秘诀,尽在眼底。”
“……唔。这是老妖婆子的绝技。多年来,你和老二耗尽心力始能悟出要先有泼墨之洒然才能写意出招,先有诗意盎然才会有留白之美,差点就给江湖上倒过来流传的句式:‘写意大泼墨’、‘留白小题诗’误导了。如果破不了这两道暗器,根本收拾不了老妖婆子,若妖婆子一天仍掌大权,唐家堡就不是你们可以主掌的。”
“是,所以要使唐方道出秘诀。老妖婆子一向疼她,把这两门绝技尽授于她;她性子倔,如果逼她,她宁死也不会说的。唐门自绝手法独特,就算封闭她全身穴道,用药力控制她运聚内劲,只怕依然制不住她一意自绝。所以咱们以逸代劳,用这法子……”“她就在这里耗,干耗着,岁月老去,年华逝去,时光飞逝了,这样一个伶俐活泼美丽的女子,若她还有多大的能耐,还能沉得住气来。”
“还是二哥这点子厉害,害了她,还要她拿咱们当恩人看待。”
“不过……”
雷以迅脸上显出有点忧虑,而脸上越有郁色眼中杀意更盛,“唐方却是聪明女子,她要是坚不肯在院子里习暗器,而躲在房里练,宁可伤己,也不愿秘技可能外泄呢?”“放心吧,二哥,就算她在房里打蚊子,我们也会知道死了几只。”唐拿西把沾垢的指甲捺在唇边磨着,“她来了这里,还怕她飞得上天吗?只不过,她不是要拜谢大当家么?这可如何处理是好?”
“这倒没什么!”雷以迅道,“给她见见吧,不然,教她生气,反而节外生枝。”“对,先得教她妥妥贴贴的,日后讨她来做小老婆,也服服贴贴。”
“你不怕她性子倔得很么?”
“怕?有什么好怕?我教她求生不得,没了武功,到时候连暗器也毁去,我要她怎样就怎样!”
“说什么她还求死却能呀:再说,她可是你的同门后辈吧,我看你还是收心养性,把她让了给我吧!”
“二哥有心要她,我怎敢有非分之想:难怪刚才二哥看它的神情……先前二哥叫温四弟药莫下得太重,我现在倒明白了。”
“……明白就好。要不是她还有用,刚才她还没醒过来的时候,我就要一偿夙愿了。算了吧,这次雷、唐、温三家联手的‘图穷’行动,这两门老妖婆的拿手绝技的秘诀是志在必得的,还是先办完公事之后再好好的乐吧,说什么也得忍一忍再说。”
“只要花头北的唐悲慈一伙不来搞扰,这件事就十拿九稳,断无所失。”“唐悲慈他有这个胆子么?就算他生疑,又能拿着什么证据:除非他能请动三十年不出唐门的老妖婆出山,否则,他能有胆子硬闯直排咱们这花、雷、唐、温四大家族联手组合的‘五飞金’么:如果老妖婆子亲自出马,那更是正中下怀,自寻死路,咱们向“五飞金”总部求援,‘图穷计画’便可以提早发动了。”
“所以,唐方是呼天不应、唤她不闻,只有任我们宰割了。”
“对。”
雷以迅和唐拿西边谈边行,显得踌躇满志,因已一切纵控在手,已不必多耗心力了,话题转到:“老二怎么还没回来?”
“他和唐不全、雷暴光他们还有事要办,一风亭那儿既要收拾残局,庄头北那儿也要留意,此外,五七弟给我当众打了一记耳光,面上不好看,心里不乐,他也得替我安顿安顿,可不能老让我充当坏人啊……”
两人渐谈渐绕着荷塘行远了。
池塘里依然漂浮着些先前炸碎了的残花断荷,在水流的漩涡上打转不去。
三缸公子
水滴的声音很寂寞。
水流的声音也是。
终究,人生是寂寞的。
唐方看着荷塘的水流自暗槽里吸进去,然后又自龙嘴里洒出来,流水就这样回圜着,几朵花在水面上打转,始终转不出去。
正像它的岁月一般,无所事事,无可等待,流水和落花一样的转不出去。
也许是因为没有出口吧?
她的病没有好起来,且一天比一天虚弱。
起个月前还明齿伶俐清爽的她,给病意耗得只剩下倦意,还有相伴不离的倔脾气。她用手探着水流。
水很暖。
天气转温了吗?
还是她的手太冰?
今天好一些了吗?
总比昨天好一点了吧?
尽管她其实并没有好转,(一天下一次的毒,毒只有积得更深,怎会好转?)但她总是认为自己每天都比过去的一天好一点点。
“今天觉得怎么样?”
她听到有人问她,恍惚间,好像是太阳的暖意在发问。
其实问她的人已问了第三遍了。
她衰弱得甚至失去了听觉。
“嗯?”
“好一些吗?”
一个满脸病气、满怀酒气的公子已到了她身边,就坐在他携来的一缸酒坛子上,也带着满满的关怀和问候:“好一些了吧?”
“好一点了。”
她照往常的答,像说一句经常的谎言。
“可有服药?”
唐方点头。
“好,我跟你把把脉。”
唐方把手伸了给他。
这满身都是病气和酒气的青年,只有双眼充斥着令人不敢迫视的正气,而他好像也为了自己目中流露过别的正气,而不敢正视唐方(至少,他为自己这样解说,而不愿承认是因为唐方的娇媚英丽吧)。
阳光下柔弱的小手,和水流映着一张美脸,令人觉得这是一幅画里的人间。
唐方反问他:“怎么样?”
他望酒缸:“是好一点了。”
唐方也看酒缸:“你又喝酒了!”
公子微唱:“人生在世,怎能不醉!”
唐方氓嘴:“要醉不一定需喝酒。”
公子笑道:“喝酒真是人间一大享受,醉了才可以放荡形骸,才可以尽情任意。”
唐方笑道:“真正尽情任意,真的放浪形骸,又何必藉酒行之?喝酒才能尽情,醉了才能潇酒,那就不是真情、还不够酒脱。”
公子叹道:“那是因为你不懂喝酒,或是不知人间险恶。你该与我一醉!”
唐方笑道:“我病成这个样子,还能喝酒?”
公子傲然笑道:“你的痛与酒无涉。喝酒不会有害,我‘三缸公子’温约红说的,大抵天下无人敢说不对。”
唐方笑说:“有你对毒力和药物的精研,谁又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只不过我一向不喜欢喝酒。请我喝酒?那是跟我有仇!”
温约红惋惜的说:“那是因为你从未醉过,醉过便知其妙无穷。”
唐方道:“我早已醉了,又何必喝醉!”
温约红试探着问:“还是喝一点吧?”
唐方坚情的笑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请我喝酒就是找我麻烦。”
温约红望着这个在病里尚且绝艳的女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你不肯共醉,让我独醉去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几时才可以去拜见大当家?”
唐方忽然问,“我不是要等到拜别他的那一天才可以见着他吧?”
“什么?”
温约红似吓了一跳,“你到现在还没见过花大庄主?”
唐方觉得阳光泛花,一阵昏眩。
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是一天比一天厉害,而且频密了。
她开始感觉到死亡的经手开始掠过自己身旁体侧,要轻轻的把自己的眼盖合上。
常常,在一失神间,她都可以睡着而不知不觉,睡了整整一天,她还以为只打了一个盹。
这一点,令她觉得非常悲伤。
不,不可以,在它未把她覆没之前,她一定要推开这些柔和的覆盖,残酷的掠夺。
“从我来这儿开始,要求到今天,”唐方有点诉怨的,但又恰到好处,并未构成痛恨,“到现在,花大当家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
“好,”温约红下定决心的说,“我跟你设法安排。”
“那么,”唐方柔声的说,“我几时才可以走?”
她觉得这好酒的神医一向对她都应是善意的,所以她才这样问。
温约红似触电似的一震,然后才说,“你病成这样子,只怕远走不出门口,就要回来躺着了。”
然后他匆匆的说,“我有事,要走了。”
唐方强抑住心头的失望,浅笑道:“怎么?公子又赶去喝三缸酒了吧?”
温约红拖着他那看似蹒跚和酩酊的其实是踉跄和逃避的步子走远了。
他一面走着,双手抱着酒坛肚子,咕噜噜约又吃了十几口酒。
然后喃喃自语的说:“我的酒里原有你的解药,你真不懂我的心事。都错在你不会喝酒。”
他伤怀的自语,唐方当然不会听见(何况她的听觉已不如以前灵敏了)。
他仰脖子又想喝酒,却见瀑里映着一个巧笑倩兮的唐方。
他饮得下她吗?
“花大当家要见你。”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这山庄唐方还没好好的走遍。
一个像她那么爱玩的女子,没有理由不邀游这美丽如昼的山庄的。
可惜她走不动。
她多走几步,都会倦得像四肢百骸散脱一般。
但她每天都想:我总算此昨天好上一些了吧?
就算她走得动,这庄里遍布机关奇阵,她若无人指点引路,也绝转不出去。
现刻,有两个小女孩搀扶她,走路,对她而言,非要人搀扶着她才能胜任。
暮色四合,燕子穿梁越脊,回到旧巢,唐方想到自己已多时未施展过一向得意的“燕子飞云纵”。
这儿比意想中更大。
走过山、走过水、越桥穿亭、转阁回廊,这儿平静宜人的景致略带凄凉。
唐方毕竟是唐家堡出身的人。
她依稀能看出这儿是看似平静无波,其实暗潮汹涌,在这生美轮美奂、如诗胜画的亭台楼阁中,不但防卫森严,简直是危机四伏。
奇怪的是,就算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唐方也感觉到这种危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儿发生了还是发生过抑或是将要发生什么事?)廿四叔、卅二叔,还有雷伯伯、温公子他们都对自己那么好,还有过救命之恩,唉,都是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病……
忽然止步。
她们已到了一处房门前。
唐小鹤和唐小鸭马上止步。
看她们恭谨的神态,不但是不敢越入雷池一步,彷佛这一步跨出去,就是天涯末路、还见血封喉。
从此看去,房间很黯。
很黯的房间。
“进来。”
房里的人用带点命令的语气。
语音极冷。
唐方走了进去。
只她一人。
她虽然倦,而且累,但她不怕。
她虽年轻,所闯的江湖也有风有浪,但仍未经大风大浪,她从未怕过谁:越是强敌,她越不怕。
她只因而感到振奋。
她虽只闯过小小的江湖,但她确有大大的胆子。
其实江湖无分大小,敢闯就是江湖。
房间没有灯,但有光。
光是从外面的烛光映进来的,所以淡得有点浮泛。
她看到一个绝美的人。
男子。
一个令人感到“残艳”的男子。
他的眉宇略带挹色,眼神看似深远,但又流露出一种空洞的寂寞或者那不像是眼睛,而是像沉在海底一千九百八十九里下的珠宝,而且已经沉了一千九百八十九年了。
唐方说:“这里很黯。”
那人说:“你不是要拜见我吗?”
唐方说:“我根本看不清楚你的样子。”
那人说:“亮灯你也不会看得清楚我。”
唐方说:“我不喜欢故弄玄虚的人。”
那人说:“你要见我就是要说这句话?”
唐方说:“本来还有的,但你摆架子,装神秘的,我不喜欢你,所以不想说了。”
那人道:“你住在我这里,力气全消,你还敢这么凶悍?”
唐方英了:“难道你要我耐心守候,等到有一天我连站起来的力量都失去了的时候,才跟你斗嘴不成?我现在不凶,什么时候才凶?”
那人忽然问:“你有酒窝是不是?”
唐方倒是诧然:“你自己不会看?”
那人忽把话题一扯:“你是说:如果你又回复了功力,你就会温柔些是不是?”
唐方又笑了:“给你看的温柔不是温柔。自己的美、自己的温柔才是真的温柔。既然又美又温柔,更应该凶些了,不然要给人觑准了欺负。”
那人彷佛也有点笑意:“你总有理由儿的。”忽又问:“转来你不像是有病。”
“我是有病。”唐方说,“既然我的身体已经病了,为何我心里不能开朗些?”
那人静了半晌,才通:“那是因为你未曾真的病倒过。”
唐方笑道:“我病得快要倒下去了,还说没病过!”
那人真的有点笑意了。
这微微的笑意牵动了他那残艳的风姿,彷佛是一缕活着的美,像对方飞掠了过来,“你很美!”
他问,“美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美丽,一种是媚丽你是那一种?”
唐方半带玩笑说:“你眼力太差了。我当然是两者皆有。”
那人笑了,且笑道:“唐方姑娘,你既然一直都不肯拜见我,让我先拜见你吧:我是‘五飞金’的大当家花点月,素仰素仰,幸会幸会。”
唐方笑道:“这还差不多。大当家的,你好。”
天天如是
两人谈了一会,都觉得甚为投契,谁都不摆架子(要说架子,只怕失去武功的唐方要比花点月更大),谁都没有架子。
不过,从开始到现在,花点月只是谈笑,并没有站起身来。
“听说在一风亭比暗器,”花点月有时像是在看人,又像不是在看人,有时像是在看人,又不像是在看人,“你输了就哭了是不是?”
“传言真可怖!”唐方忿忿的说,“我流泪是因为不公平。后来因生气自己那不争气的泪,越气越哭。”
花点月笑了:“自己不妨流泪,不可以让这世间流泪。”
“这世间流不流泪可不关我的事,”唐方倒满有兴趣的观察他:“你志气倒是不小,难怪当上‘五飞金’的老大。”
“山高月小,志大才疏;”花点月笑了起来,“水落石出,打草惊蛇。”
唐方奇道:“后面两句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后面两句,我是在骂自己。”
花点月忽然侧了一侧首,问:“你在舔舌头?”
唐方一怔,随即爽朗地道:“是啊,我有点口渴。暧,你眼力也不坏嘛。”
花点月只问:“唇上的胭脂一定很好吃的了吧?”
唐方又是一怔,“好不好吃,与你何干?”
花点月道:“如果好吃,我就要试上一试。”
话一说完,他就飞身而起,右手食指迅疾的沾一沾唐方的唇,然后已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全似没有动过一般。
唐方知道,就算她武功未失,就算施展“燕子飞云纵”,也躲不去花点月这来去如风,倏忽如神的一点。
只听花点月说:“你的胭脂有酒味。”
唐方愤笑:“对一个失去还手能力的女子,你这样出手实在不配当大当家。”
“其实当不当大当家我都无所谓。”花点月说,“不过,你的武功倒真的没有恢复。”
唐方哂然道:“要是恢复了,我早已向你动手了。”
花点月笑道:“你会是我对手么?”
唐方冷笑道:“天下那有必赢的战斗?有时打不赢,也要打。”
“好,难得你武功全失,英气仍在!”
花点月拍一拍他身侧的酒撮子,“你渴了,这是三缸公子送我的酒,好酒,你也来喝几杯吧,没有毒的。”
他斟了一大杯,然后慢慢抓住酒杯,牢得像抓住的是一条鱼,然后徐徐倒进嘴里,甚至连酒流入他咽喉之声也依稀可辨。
由于他喝酒太过谨慎,彷佛那也是一种谨慎的酒。
唐方转身使走:“我不喝。”
花点月放下了酒杯,有点惋惜的说:“这样好的酒你都不喝。”
唐方道:“我不喜欢便不喝。”
花点月间:“你还是介意我刚才对你忽使的那一招么?……我不是不尊重你……我是有苦衷的。”
唐方冷然道:“我看不出有什么苦衷。”
花点月微叹,欲言又止。
“我的命是你们龚头南庄里的人救的,毒也是你们解的,我特别来拜谢你。”
唐方说,“现在已拜谢过了,就该拜别了。”
花点月道:“你……你还会再来看我吧?”
唐方笑了。嫣然。
“反正我一时三刻还好不了,”唐方说,“我还在庄里,你是庄主,只要你一高兴,你随时都可以来看我的。”
她是个刚烈的女子,但从来都不记仇。
她烦恼得快,但开心得更快。
何况,一身绝技的花点月并没有对现在一无武功的她做过什么太过份的事。
做人能记恩的时候,何必偏要记仇?
所以唐方脾气虽大,但很温柔。
她那一对柔弱无骨的肩膀,对担当大事一向举重若轻,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教人开心,也懂得让自己开心。
荷塘的莲花又盛放了,似都忘了五十二天前的摧毁。
流水流入荷塘又吸入水槽再自龙首注入荷塘,就算别人不知,但唐方知,荷上的靖蜒得悉,塘中的鱼儿也知悉。
日子天天如是。
快入暮的时候,夕阳下得比任何时候都快,甚至要在湖外山边疾坠下去,发出“斐”的一声,然后有只吃饱就爱睡的懒描会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天天如是,日日如常。
晚上的流水流得比白天快速一些,水里一些蝌蚪、孑孓都比较活跃了,偶尔塘里的鱼会遽冒上来吐一个泡,像禁宫里一个嫔妃在偷偷叹了一息。
天天如是,日日如此。
三缸公子温约红来给她探病,唐拿西常来鼓励她多练习暗器,不能因功力不济而荒疏了,雷以迅过来看着她,像看一只他一手养的鸟雀,然后不表示不满意也不表示满意的就负手离去了。
每日如常,每日如斯。
她仍有给窥视的感觉,好像体内有着另一个人,监视她一举一动,今天一不高兴就吃掉她半个内脏,然后明天一个高兴时又吐出一颗不属于她的心。
日子天天如是,毫无新意。
她的体力,算是一天比一天恢复了,但病却似一日比一日更重。
她想回家。
她很想回家。
但她病没好,廿四叔当然反对。
她也自知病成这样子,恐怕也走不出这些片门、回廊、荷池、花圃,她有点觉得这像是一场幽禁,但她又不忍误解要帮她的人之好意。
天天如是,岁月惊心。
她闲时无聊,看着一只蚂蚁,从阶前爬到假山之后,好像跟着她就可以回到蜀中唐门,或者她会把她的音讯带到浣花萧家。
天天如是,其间她也和花点月见了几次面。
几次都是花点月来找她。
她和花点月很谈得来。
花点月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好像熬过许多事情,所以好看得却有历尽沧桑的感觉,但其实他还很年轻。
她更不明白从花点月住的“活房”离自己住的“移香斋”那么近,花点月却为何还是要乘座舆来?
“你会病好的,”花点月常常安慰她,“事情坏到了尽头,就是好的开始。”
“为什么事情坏到极点了,不也照样坏下去呢?”
唐方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否极一定就会泰来?”
“因为这样想,就会对自己好一些。”
花点月的回答很坦诚,“凡是对我们心情有帮助的事,不妨多想一些。”
唐方只好想自己明天就痊愈了。
那时,她就可以纵身越过荷塘、越过柳枝、越过围墙……
回到她那小小的江湖,大大的天下去……
这样想的时候,一面哼着首小调,她的眼睛也注目向远处。
这样一看,她才看到远处假山般有一个人也在看她。
眼神很奇特。
这人让唐方觉得有些眼熟。
却似在哪儿见过呢……
这人看着她,眼神快要给毒哑了似的,吞吞吐吐着一些奇怪的讯息。
然后,他画着脸容向她伸了一伸一只手指,就转过脸去。
就像完全没看见过她的样子。
——他不是那次在一风亭败给自己的那个人吗?
——他伸手指干什么?
——真是个怪人!
唐方也没细想,过了不久之后她就忘了这个人。
可是,这刹那间的相遇,却教徐舞怎生得忘?
……
那天,自唐拿西着人扶走唐方之后,他就茫茫然像给抽去了魂魄,无枝可栖,无可适从,直至有人唤他:“徐少侠。”
徐少侠……
他费了好大的动,才弄清楚原来对方叫的是自己。
唤他的人容色凄厉,但腮边也有一双酒窝。
这酒窝跟唐方是一样的,只不过,她绽在唐方脸上,像漩涡里一个美丽的梦;挂在这老人颊边,就像树干上的两个痂瘢。
徐舞定过神来,问:“阁下是……?”
那老人道:“我是唐悲慈。”
唐悲慈名动天下,暗器手法,出神入化,武林地位,也非同小可。
据说,近年来,能直接受命于唐老太太行事的人,唐悲慈是极少数中的一个。
徐舞没精打采:“可是我不认识你。”
唐悲慈道:“可是我们却认识你。请借一步说话。”
然后他加了一句:“是有关唐方的事。”
这最后一句话。
完全打动了徐舞。
徐舞跟唐悲慈走到一风亭后山的屏风岩下,唐悲慈身后还跟了一个眉目英朗、鼻子又高又勾又削又挺的年轻人。
他下巴有一抹刀痕,看去还有点俏丽。
唐悲慈说:“他是犬子,叫催催,轻功还练得不差。唐方练的是‘燕子飞云纵’,他练的是‘燕子钻天’,都曾得过老奶奶亲自点拨的。”
徐舞压根儿就不喜欢任何人跟唐方有任何相似之处,包括这老人脸上的酒窝——只不过,他知道唐方一向对唐悲慈都很敬重,所以才会耐心听他说话,然后还等他说下去。
“他的轻功好,所以他跟了你很久,你都不知道。”
唐悲慈说,“连刚才你用厚布裹着手拾起擂台上那柄斧头的举动,也都落在他的眼里。”
“我不知道一直有人钉梢着我。我不以为自己是这么重要。幸好我也没做过对不起人、见不得天日的事,也不怕人跟在后头。”
徐舞冷笑,“我把那沾毒的斧头保存起来,是不想唐家独门暗器就扔在那里,万一让江湖上宵小之辈借斧伤人,可是害了唐姑娘清誉。如果你们索回,我奉上就是。”
“你千万不要误会,”唐悲慈说,“我们找你,是因为唐方遇难。”
“刚刚唐姑娘就在这儿受了伤、中了毒,我就在这里,”徐舞说,“我怎会不知道。”
“不,我们是来迟了一步。”
唐悲慈沉重的语气简直落地作雷鸣,“唐方落在那干人的手上,才是真正的遇难。”
徐舞这才吃了一惊。一大惊。
“你是说……”
“是。”
唐悲慈一字一句的道:“唐拿西他们,才是真正要害唐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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