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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斗笑道:“那么盛老师何不重新活过?”

盛江北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重新活过?”惘然若失,但眼睛却似暮色中点燃的烛火,在夜晚来临时越来越亮。

这时大局已定。

余杀、苏杀、苗杀、龚杀、敖杀纷纷向诸人拜别,他们这次入川,原本是要擒杀萧秋水,但而今反与诸侠敌忾同仇,结果相结为友,歼仇泄愤,料想今番变化如此之大,权力帮与白道俱人手元气大耗,自己把这消息赶报天王,功多惩少,而且此刻想要从梁斗、林公子、唐肥、孟相逢、孔别离、邓玉平等千里擒罚萧秋水,简直不可能,更且今次之所以能逢凶化吉,多亏萧秋水引路不少,五杀当下已打消伤萧秋水之意,只求离去。

梁斗等权力帮巨敌当前,也不想多结仇怨,故与五杀分手。盛江北呆在场中,茫然若失,梁斗解了司空血穴道,司空血血脉得通,也不夺路而逃,心知群侠无心伤己,而今落在梁斗手里还好,若在林公子、邓玉平等之剑下,则断无超生之理,当下司空血乖乖坐着,梁斗说:“你本来身体上已有残缺,为何不多作善事,还要跟权力帮为非作歹?你向权力帮依顺,又有什么好处,你们这番拼得一死,图救柳五,而今他逃去无踪,你却被擒,究竟是什么道理?”

司空血虽剽悍凶残,但也明白梁斗是为他好,便说出内幕,好让大家饶他不杀,所以他道:“你知道我身体是怎样残缺的吗?”

梁斗摇头。

司空血道:“我不是什么当世大侠,也不是武林异人,我没读过什么书,自小就练武,小时替人做工,年少时当人打手,壮年时替人保缥,也算是刀口上舔血的武林人……”

梁斗点点头道:“当一个刀口上舐血的武林人,是不容易的,我知道。”

司空血的一张脸,半爿已被打个稀烂,他指着深深一个血洞的左眼说:“是不容易。十六年前,我押镖时遭人所擒,只是几个小毛贼,我打久了,杀得筋疲力尽,被人绊倒,就扎住了,他们用牛耳尖刀,挑出我一只眼珠子,当我的面,下酒来吃……”司空血苦笑,有一种说不出的讥绡与自嘲:“我的睾丸,也给人割去了,那人是中原弯月刀冼水清,人人叫她做冼女侠,她见我丑,又会武功,想必不是好人,于是就割了……”他见有女子在场,也没多说,苦涩地笑笑又道:

“我就痛得在地上打滚……那天大寒,冰天雪地,整个春节,我都在晕眩中度过……醒来时有班伤残的人围着我,他们都像我一样,有的缺耳、有的断手、有的说不出话来。……他们照顾我,于是我们结合,跟瞧不起我们的人打架,打不过,再学艺,终于打出了点名气,就叫做‘天残帮’……”

司空血把丑陋至极的脸孔抬起,道:“其实哪里是天要残伤我们!这全都是人伤的……人以为我们残缺不全,定不是好东西,**门派中,也没把我们列榜上……”

梁斗点点头,**派中,其实有许多实力莫如天残帮的,但武林人中有根深蒂固的观**,觉得这一群人来路不正,总不登大雅之堂,始终没有列上;邓玉平也大表同意,海南岛是偏僻小岛,非名山名水,所以也没给提名于**门派之中,但以海南剑法而论,中原鲜有敌手,就连浣花剑派,因历史不久,所以也不在**门派之榜内!武林中门户正邪观**极深重,从此可见一斑。

司空血道:“冼水清割我……的时候,我正在做善事,还未杀过一人,而且还立志扶贫救弱……冼水清处罚我时,白道中人,都拍掌叫好说‘冼女侠又造福武林,泽被苍生了’,我却痛不欲生……我身体上其他部位,也是在大大小小,为求生存的战役中,失去了……譬如说我保镖之时遇有人劫,我跟他打,赢得了则他死,输了就逃,”他拍拍空荡荡的左腿,道:

“……有次逃不掉,腿就给人剁掉了一只,如此而已……别人是刀光一闪,剑光一亮,敌人——大奸大恶之辈缓缓倒下去……这很有意思是不是,真是高手作风!可惜我就是那倒下去的人……”

司空血道:“于是受的伤多,杀的人也多起来,凶残之名也愈渐响了。我们这一帮的人,当然也有天性残毒的人,至少每人心里,都有怨毒。我的‘天残帮’歹毒之名,谅诸位大侠早有所闻了?”

众人默然。司空血大笑道:“你们可别悲悯同情我,我再断一只手、一条腿,也不乞人怜悯!近些年来,莫干山、点苍、泰山三派‘替天行道’,决定要灭我天残帮,于是三派联手,先追杀在他们近边的我帮子弟,又半夜杀入帮里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反击,他们兴问罪之师,于是向少林借得了狗尾、续貂等高手,大举杀进我帮,那一役……”

司空血的眼流出了泪,但他语调不变,“残伤的兄弟,逃得慢些,又岂是这些‘正义之师’的对手,而且伤残的人,最易辨识,所得罪的又是名门正派,是役我们六百九十位弟兄,死了四百六十二人。并非我帮的伤残人士,被误杀者尚不在其数。有的正道弟子较仁慈,把断臂的帮徒不杀,改而废了他们两条腿,诸如此类,总之花样百出……”司空血忽然厉声道:

“在这时候,你看到一群本已伤残,而今被惨杀的弟兄,你有什么感觉?那时候,举世俱非之时有一个极有力的靠山却支持你,你会怎样?!”

梁斗默然。司空血笑了,他的笑容又有了那种说不出的讥俏与自嘲:

“我们是无药可救的人。所以我们选择了权力帮的支持。发动这次支持我们行动的人是柳五,所以他有难,我们宁为他死。”司空血看看诸人又道:

“也许你们正义之士,大为轻贱这种狼狈为奸的行为,但权力帮却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凶残著名,但只要人对我们有恩,而且识得我们也有肉有血,纵然为他死了,也没有尤怨……”司空血笑了笑又道:“我回答的问题,是不是答得太长了,你们满不满意?”

隔了好一会,梁斗清了清喉咙,才能说话:“他们呢?”

——他们指的当然是彭门四虎、单奇伤、郎一朗等。

他们都躺在地上,尸骨已寒,当然已不能回答梁斗的问话。

能回答的当然只有司空血一人而已。

因为他还活着。

司空血答:“大同小异。”

就这四个字,萧秋水等每个人脸上,都闪过了一道阴影。

——灭大好大恶的权力帮,必不必要,应不应该?

——问题是:权力帮是不是大奸大恶,非灭不可?

这问题没有答案。

——谁好谁恶,谁是谁非,都是江湖上最难判别的问题。

司空血又笑了,既丑陋又狞恶,但满眼都是泪光:“或许还可以加多一点点,单奇伤年纪轻,他外号‘飞剑单骑’,整个乌衣帮,三百余众,全由他一手召揽,从筹款到教武,他负担已够重了,而又护短,几个部属做错了事,别人谤及他的帮派来路不正,他不认错,于是就被公认是邪派;权力帮肯承认他,他当然也认可了权力帮。至于郎一朗……”

司空血笑了笑又道:“他脑筋单纯,只练武,不用脑。近年来螳螂门名声大振,所有门务、宣扬、人手调集,都是权力帮暗地里跟他弄的,他父亲临终时,说他这个孩子难成大任,而今却能使螳螂门发扬光大,他更是死心塌地投靠了权力帮……还有彭门五虎,彭家人绝,近五十年来,彭门外族子弟,已给屠杀几尽,……五虎彭门的人,门规极严,不能退出,退出者被追杀于江湖,内外不容……”司空血指指地上四具彭门的尸身又道:

“现在彭天敬当权,武功既低,又无容人之量,贪婪嗜杀,所以这四个彭门外子侄子弟,只好先动手夺权,因权力帮为他们撑腰,所以方才得手……这四人若不听从权力帮的话,才是怪事呢。”司空血哈哈大笑:

“……年前武当派人追杀他们,还是权力帮挡了回去,没料却死于此地。……听说盛老拳师,到得了晚年,方才变节,投入权力帮,也是为了怕南少林的高僧寻仇哩……”

他话未说完,头突然裂了。

他还在笑,张开了嘴,鲜明的血,就从他爆裂了的唯一只右眼溢了出来,又从裂开的嘴里激了出来,怵目惊心,甚是可怖。

地眼大师一收掌,肃然叱道:“你多口,饶你不得!”

司空血死了,被地眼大师一袖震得额裂而死的。

但他的头颅虽然裂了,但裂开的地方,就好像在笑着一样。

铁星月和邱南顾瞪着地眼大师的目光,就似要从眼眶中喷出火来,去烧死地眼大师一样。

少林的荣誉是不容人诽谤的。

所以地眼大师杀了司空血。

“你这样做算什么?!”铁星月大吼道:“杀了一个伤残的人来灭口,就算得上名门正派吗?!”

也许在平常,地眼大师还会跟他理论,但是而今宅心仁厚的主持和尚大师已死,刚直暴烈的天目神僧也殁,地眼不顾一切了,他双目如寒刃。

“想怎样?也要随他一道归西是不是?!”

邱南顾冷笑道:“怎样?……我们给你们杀了,你们就是‘替天行道’,是不是?万一你们给我宰了,就是‘鼠辈暗算’是不是……”

地眼大师老羞成怒道:“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梁斗微叹一声,长身拦在地眼大师身前,道:“大师,贵派掌门刚刚仙逝,贵派大小庶务,尚需大师调度,何苦在此为小辈滋生事端?权力帮现下占尽上风,贵派中流低柱,还仗大师悉心竭虑,方能力挽狂澜。”

地眼神僧心想也是,少林遭逢此变,也够自己烦心的了,何必跟这般人怄气?当下狠狠盯了铁星月、邱南顾等一眼,道:“梁大侠说的也是。”众人也不多言,梁斗带诸侠离开了望江楼。

江湖寥落尔安归。

众侠心里此时正是一片落索。

权力帮实力,虽在锦江之畔,浣花溪之战大受挫伤;连柳随风手下的“双翅一杀三风凰”,亦死其四,而李沉舟手下的“八大天王”,也丧了“药王”和“鬼王”,可是白道上一脉,所伤更大,几已没有再与之抗衡的能力。

**门派中,点苍、恒山、嵩山、昆仑、莫干、云台、宝华。铜官、马迹、雁荡十派,名存实亡,少林与武当之领道阶层伤亡逾半,无法作战,剩下的天台、普陀、华山、泰山四派,又岂是权力帮之敌?

至于三大剑派中,“浣花剑派”已毁,“铁衣剑派”也完了,“海南剑派”邓玉平孤苦作战,四大世家“慕容、墨、南宫、唐”,南宫世家已向权力帮归顺;三大奇门中:“上官、慕容、费”,上官族也落入权力帮控制之中,单仗丐帮的势力,远非权力帮之敌。

唐方与唐肥心中尤侧然。

江水滔滔。

唐朋葬江中。

唐朋之死,实与她们牵累有关。

——若唐肥不放出“唐花”……唐朋不救唐方……

“我们要去哪里?”

举世茫茫,江湖苍苍,铁星月性子急,首先问出了这句话。

他们原本要请出白道武林高手主持正义,但而今正派人士朝不保夕,分化的分化,绝灭的绝灭,正是自身都难保了……

——回桂林去?那儿有唐刚和萧开雁殷切盼待。

——萧家的人呢?萧西楼、萧夫人、失侠武他们呢?——从地道里走出去,到了哪里?

“——还是去找权力帮去,拼个你死我活?

“到峨嵋去。”

梁斗说。

众人大感讶异。萧秋水的眼睛却亮了。

“我从峨边来,听说峨嵋山那里,发生了奇事,没有人敢再上山,连河南‘战狮”古下巴,都死在山上,没头的身子却到了两百里外他老婆的面前。”

峨嵋派三十年前被楚人燕狂徒几乎残杀殆尽,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小流派,梁斗等当然不是要上山求助。

梁斗笑道:“我们一路上过来,也觉得峨嵋的事,大有溪跷,不知会不会跟令尊等不知所踪的事有关?”

孟相逢道:“据说古下巴是被一温文微笑的青衫少年所杀,那描述的形象,倒近似柳随风,他制止人上山,只怕山上有事。”

孔别离点头道:“不管如何,我们上山去看看,总是没错,我们赶来的时候,本来请动了裘帮主一道,但他脸带忧色,怕那极厉害的人魔出来了,所以先过去看看,也就没来,否则以丐帮帮主的精明与功力……或许,天正、太禅等就不致受暗算了。”

梁斗变色道:“你是说那……那人魔?”

孔别离也脸带忧色,点了点头。

梁斗叹下一声,不再言语。

曲暮霜多事,不禁问道:“人魔?……什么人魔?”

铁星月最好认博学,当下道,“当然是十九人魔了!”

邱南顾却最不服他,冷讽热嘲地:“哼,哼。”

铁星月怒道:“哼,哼是什么意思?!”

邱南顾向天望望,铁星月奇怪,也仰夭望望;邱南顾又向地睬睬,铁星月纳闷,也跟着往地下瞧瞧,只听邱南顾自言自语道:

“哈,怎么有条狗,跟我尾巴走?我鼻子哼一哼,干他屁事?!”

铁星月听邱南顾骂他,勃然大怒,道:“不是十九人魔,你说是谁?!”

邱南顾冷笑道:“我怎知道,才没你那么博学!赌博的博,逃学的学!”

铁星月做然道:“我本就是博学,出口成章,三岁能吃饭,七岁抢东西,孔融十几岁了还让梨,我五岁就懂得一口吞掉七粒梨子,其他人一个也抢不到!”

邱南顾鼻千里哼哼卿卿:“你真出口成脏!三字经一大堆,成语会个屁。那天来写家书,说什么‘三餐不饱,肠胃不适’,问我‘饱’字怎么写,‘胃’字怎样写,我都说了,哈!你以为他听了怎样写……?”

曲抿描最是精神,忙问:“他怎样写?”

铁星月急忙了手,红了眼,大叱道:“喂小邱你你你……”

邱南顾可没理会,径自说了下去:“我告诉他‘饱’字是一个‘食’一个‘包’,‘胃’字是一个‘田,加个‘月’……他呀——写了出来,居然是,”邱南顾一面用了指在空中点点写写道:

“‘饱’字居然在把‘食’字写上,‘包’字写在下,成了‘ ’‘胃’字写成左边‘田’,右边‘月’,成了‘ ’,诸位可看过这等大书法家没有?……”

铁星月最忌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像个草包,当下恨绝了邱南顾,骂道:“你你你……”

邱南顾可不理会他,笑着说:“你们看他,难怪吃不‘饱’,原来‘饱’字也不会写,当然饿肚子了,原来是个只会三字经的‘土包子’!这叫‘头大没脑,脑大装草’。”

铁星月乍听“土包子”,真是怒极,脸红耳赤,大骂道:“谁说我是土包!只会三字经!我骂给你看!邱南顾,你这个人头猪脑、红烧牛脑、五花豆脑……”他骂人的话,虽然已经是四个字,不再是“三字经”了,但是尽是菜色名,讲得一半,他已饿了,连口水都溅了出来,肚子咕嗜地叫。

邱南顾不甘示弱,也骂了回去,“铁星月,你说话妙语如猪,真是大猪小猪落菜盘;声似出谷黄鹰,不如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下巧联妙对,钦星月气呼呼还要相骂,大家本来一团气闷,被这四人一闹,倒是开朗了许多,萧秋水和梁斗暗自里惋惜两广十虎没来,否则可以更加热闹。邓玉平知晓其弟死讯,一直揪然不乐。众人在谈笑声中,往峨嵋山一带走去。

峨嵋山苍松蔽日,古柏参天,两山相对如蛾眉,为四大佛教名山,五台山为文殊道场,九华山为地藏道场,普陀山为观音道场,峨嵋则为普贤道场。其主峰万佛顶海拔三千零三十五公尺,次为金顶,再为千佛顶。岩洞幽逢,木石森丽。

峨嵋山间,浮云众涌,时现圆光于圆端,似为佛光,时隐时现,游者谓岩下放光石反映之日光,蔚成此奇景。梁斗等一行人自成都出发,经过观音山,沿崖而行,众人轻功高强,当履平地,抵草鞋渡,是为大渡河与青衣江合流处,怒涛汹涌,翻江倒海。

自此行人开始绝迹。

梁斗叹喟:“昔日蚊龙所至,百兽潜逃;毒蟒所居,百草不生……而今是谁蛰居山上,使大好名山,少了骚人黑客,雅士信徒。”

这时细雨霏霏,江水气象万千,空檬中带惊心动魄的浪涛,江心有一叶扁舟,始终在怒涛中不去。

江河起伏,巨浪滔天,人在铁索之上,尚且为这排山倒海的气魄所震慑,人畏惧大自然的心理,也到了极点。

然而这叶轻舟,就似一张残叶一般,任由飘泊,因本身丝毫不着力,所以反倒不受倾覆。

萧秋水乍看,还真以为是一片叶子。

众人也没多看,继续往前走,横渡徐壕,只见广袤万里的田野,纵横千里的阡陌,草长莺飞,烟雨潇潇,峨嵋山的轮廓,连诗和画都不能形容,连空气里都凉清如薄荷。

大家注意山意胜色,萧秋水见几株修竹,翠绿碧人,竹叶上几点水珠,欲滴而未滴,唐方禁不住一拍手欣笑清呼:

“你看、你看!”尖尖细细,春葱般的手指,点指给萧秋水看。

这时竹叶上的水珠,正“笃”地落将下来,萧秋水闪电般过去用手盛住,唐方过来看,趋近萧秋水鬓边,欣喜无限。萧秋水鼻里闻得一股芬香,不禁心头一荡。唐方依然欣悦地道。

“真是好想唱歌。”

萧秋水说:“我好想听。”

唐方婉然道:“你想听,我就吹一首音乐。”

这时大家已坐下来歇息,唐方掏出翠绿的萧管,清远地一沾口就是几个快调、像雨后山景里飞出了一只鸟,然后有好多只一齐惊喧起来,那股喜意,绕在心头,两人对着山色空茫,竟是连笑都成了浩荡。萧秋水生平最乐,就是艺术,不禁悠然出神,在这喜意无限的乐音里也听出了眼泪。

唐方凝神奏着,忽闻呜咽、唐方吃了一惊,只见萧秋水满目担心之色,原来欧阳珊一哭了。

她缟素全身,白无血色,但也有一种动人的妇人之美。唐方猜想她必是于马竟终生时常吹笛子给她丈夫听,而今触景伤情,伤心起来,当下不敢再吹。

萧秋水茫然若失,铁星月与邱南顾见气氛又凝肃起来,两人又嘻嘻哈哈,相骂起来,旋而二人,一屈右腿,一曲左脚,以臂搭肩,用一只脚跳着走,此赛谁先累倒,结果走了几千步,两人累得气喘,偏偏都不肯认输;雨后的泥泞地,给他们用力踏得一塌胡涂。

众人看得好笑,忽听邱南顾“咦”了一声,道:“这脚印不是我们的。”

原来在这些深深的脚印中,都因力踏而渗出渍水来。这儿土宜植稻,泥质十分肥沃,杂草不多,那痕迹参杂在凌乱的脚印中,差点没给铁星月、邱南顾等踏乱了。

开始大家并不以为意。邓玉平随便引目张了张,也“咦”了一声,众人才偏过头来看,不禁同时地狐疑起来。

原来那痕迹,的确是脚印,而且极浅,旁边也无其他同类脚印,梁斗道:“好轻功。”

原来那脚印只轻轻藉力一点,投空掠去,才会留下如此一个浅浅的痕印。而来人借一点之力,十数尺内再无脚印,轻功之高,可想而知。孔别离道:“再往附近搜搜。”

左丘超然很快地又发现了另一脚印,也是脚尖一踮的部分,位于二丈三尺之外,痕占虽小,但大小一致,显然是男性之脚印,众人知来人武功绝不在己等之下,当下小心戒备起来。

旋又在二丈许距离外找到类似脚印,往同一个方向,走了不久,众人小心翼翼,尾随良久,到了长林丰草、清幽绝俗的地方。

只见这里水秀山明,风景宜人,有一双茅屋顶的木亭,背竹迎荔,景色凄迷中,令人愕然。又有一亭作画肪形状,萧秋水跟唐方起伏窜落,低声道:“这里便是三苏祠。”

唐方“呀”了一声,才知道来到了大文豪、诗人、政论家、散文家、大词人的谪居地。“三苏”便是苏询、苏轼、苏辙三父子兄弟。

唐方心忖:难怪此地如此秀好。萧秋水指着那亭道:“这是‘抱月亭’,”又向那亭舫一指:“便是‘采花航’又指庭园中的一棵井生荔树轻吟道: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是苏轼的名句,唐方自然识得。但见日头斜肌烟雨空蒙,那残门没人把守,但自有一种逸然的气态。门上挂着一副对联:

“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

唐方不禁臆度苏氏父子昔年在此畅谈政治人物,把酒赋诗的生活,悠然出神,禁不住微微激动,秀肩倚在萧秋水胸前,轻声道:“有一天我们也住这里,忘了世俗一切……”赦然不语。

萧秋水怦然心动,一时世间英豪,风云快意,尽抛脑后,忍不住激动地道:

“好……”还未说下去,忽然前面有些骚动,萧秋水知有变当前,不敢留恋,当先奔去,只见东坡亭中,残荷凌乱,竟为剑气所激得瓣叶无凭,亭中脚印错落,显然不止两人,在此格斗过。

梁斗道:“这人剑术好高。”他是练刀的,见残荷凌残,而在亭中剑气竟可以纵扑池外,落叶皆为刀剑所削、可见得使剑之人的杀气与剑气,何等非凡。

邓玉平森然道,“那人在此遇敌。”白袖一挥,引手一指,只见百坡亭一处出口,有脚印无数,鞋尖向前,但相距俱一二丈远,是从瑞莲亭方向来的。

孔别离、盂相逢等相顾悚然,那人以鞋迹判断,武功必高,但此人之敌,武功更非同小可;要知这两路人马既在亭中交手,原先那人心已在亭中,而来敌尚敢以轻功掠入对敌,定必艺高胆大。大敌当前,一般人岂敢一跃数丈地冲入进袭?

众人相顾梁斗,梁牛道:”跟过去瞧瞧。”

山雨空蒙,萧秋水还在回想刚才唐方在旷野间吹萧的风姿绰约、却听孟相逢一面观察地上痕迹,一面说道:

“此人退敌,一路战着过去。”

又过一会,那地上雨初新歇,雨露犹沾,只见鞋印凌乱,孔别离失声道:

“看来原先的人又来了帮手,在这里打了一场。”

唐肥问:“还要不要跟过去?”邓玉平嫌恶地道:“当然要。”

众人知来人武功高强,而且至少四人以上,当下都十分小心起来。

左丘超然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萧秋水自幼在川中长大,又素好游,自然对这里地形比较熟捻,当下道:

“前面二十里就是圣积寺。”

由此遥望峨嵋山,云罩秀峰,变幻靡常,翠岚高耸,亭亭玉立,下望镇字场、川西坝一带,水声雷鸣,宛若万马奔腾;田畴万顷,更是沃野千里。

就在这时凌厉的、尖锐的、狂贼的、凄啸的、恶毒的、犀利的、各种各式的兵器之声荡风而起。

然而却没有丝毫刀刃碰击之声。

第十八章剑王之战

他们原是走在树林中。树叶本身没有动,也没有响,因为没有风。

但树林外倒风声大作。

五双铁掌,一柄长剑。

萧秋水第一次知道,这五掌一剑,竟可以发出如许多样的声音。

五双铁掌,飘忽、剧厉、迅急、诡奇、凛烈,各种打法,擒、拿、翻、制、劈、拍、推、撞、涌、潜、沉、握、顶、锁、崩、冲、挺、落,挂、起、钩、击、打、拎、甩、扣、碰、砸,什么招式都有,但始终攻不入那一柄铁剑之内。

剑是铁剑。

铁是粗铁。

但这一柄剑;却使出了数不尽的兵器招式,所以剑风剑招,时变为刀,时变为钩,时易为枪,时易为棍,时改为铲,时改为刺,发出各种的尖嘶,变化莫测这四个字,决不能形容这一柄剑。

萧秋水看到铁剑,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对手愈高,用剑愈普通的“剑王”。

真正高手相搏,落叶飞花,也能伤人。

真正的武功,肤发眼神衣袂都可以成为杀人的武器。

屈寒山平时对铁星月等交手时,一手可使七剑以上,杀毕天通等时,用的是:“寒光闪闪的室剑”,但杀顾君山时,用的却是铁剑。

因为屈寒山本身就是“剑”。

所以他已不用“用剑”。

手中剑愈平凡,心中剑发挥愈是高妙。

剑急掌快。

掌密不见人,剑织不见踪。

他们是谁?

梁斗本悠闲如处子,忽动若脱兔。

他急伏而下,贴草疾喝:“伏下!”

众侠一齐卧倒,孟相逢低声道:“他们拼上了!”

孔别离道,“让他们拼去!”

萧秋水正在纳闷,忽见场中还有六个人。

五个雄猛的老人,一个白衣中年文士。

萧秋水眼晴一亮:

“原来是他们!”

那悠然的文士神色冷毒,从背影看过去也可以认出,他就是丹霞山上,别传寺中的雍希羽学士,也就是朱大天王手下两员猛将中的“柔水神君”!

他身旁的五个人,正是朱大天王麾下的“五剑”。

这时掌剑一分,叱喝连声,使剑的人,独臂单剑,气喘呼呼,汗湿衣衫,却正是屈寒山!

五掌一敛,正是余杀、苏杀、敖杀、龚杀、苗杀等“六掌”之五;五人衣襟割裂处处,看来虽避得过剑锋,但情形也十分狼狈。

柔水神君洒然一挥手,蝴蝶剑叟、鸳鸯剑叟、断门剑叟、腾雷剑叟、闪电剑更五人大步而出,屈寒山气吁吁地道:

“好:都上来吧!”

柔水神君冷笑道:“累你五场,这是第六轮,战不死你,也累死你!”

屈寒山仰天大笑,三络长髯,无风自动:

“我屈寒山今日得朱大天王座下十一名高手以车轮战搏杀,也算不枉此生!”

柔水神君淡淡一笑道:“可是又有谁知道?我们杀了人,就说我单独一人杀你的,难道死人还能抗辩吗?”

屈寒山的脸色变了,人剑一合,就要飞贯过来。

柔水神君一挥手,“五剑”呛然出鞘;因为五人一齐出剑,所以“呛”地只有一个声音。

五柄不同的剑,同一个方向,刺向屈寒山的咽喉!

由于五把剑剑尖皆极锋锐,如一点一线,所以一井刺至,而又不互相触及。

他在这时,屈寒山的咽喉前忽然横了一柄剑。

他自己的剑。

他的姿态就像自刎一样,但却刚好对住“五剑”的五柄剑!

又在这时,五把不同部位发出来,而又在一齐聚落的剑锋,忽然就像血花一般分散开来。

“笃、笃、笃、笃、笃”五剑分别点戳在屈寒山横剑的剑尖、剑身、剑中、剑背、剑愕上。

屈寒山的剑,分裂成五段。

然后“五剑”的剑又聚落在一剑,一齐刺出!

这次目标是胸膛。

这次大家都以为屈寒山必然避不过去了。

再在这时,屈寒山手中又多了一柄剑。

木剑。

他的木剑一挥手,五剑纷纷怒叱、退避。

屈寒山的铁剑,五剑硬碰,但他的木剑一出手,五剑反而不敢硬接。

两方人马打得虽炽,但兵器却未交击半次,转眼已数十回合。

“三英四棍、五剑六掌、双神君”是朱大天王最得意的二十个部下,除尚存“六大长老”中二人,东一剑、西一剑两人下算外,“双神君”是里面辈份武功最高的,其次便到“六掌”,之后是“五剑”,再下来是“四棍”,最后才是“三英”。

“三英”薛金英、符永祥、战其力三人,已为萧秋水等在株归镇所除:“长江四棍”中金、望,死在权力帮手下,常无奇、孟东林和字文栋,也落人了权力帮手中。

“六掌”比“五剑”除人多一位外,武功也稍强,但六掌中的巫杀,却在剑庐被龙虎大师打死,这六人一贯配合的打斗,无法发挥,反而不如“五剑”可以首尾相衔,天衣无缝。

这点萧秋水清楚得很。

屈寒山与五剑,愈打愈快,愈打愈急,兵刃却未曾碰撞过一下。

木剑越使越弱,五人剑光大盛。

屈寒山只有一只手。

众人已可看清屈寒山,只见他须发皆扬,神情极是狼狈,但仍执傲地反击着。

就在这时,木剑忽然破空飞出。

梁斗失声低叫,“要糟——!”

“噗”地一声,木剑把“蝴蝶剑叟”贯胸而过。

四剑大悲,悲愤之中,出剑更急。

屈寒山手中突然又多了一柄剑。

纸剑。

这把纸制的剑一出,四剑便败象显现。

他们完全接不下剑招,一直败退。

柔水神君突叱:“退下。”

四剑一收,抱起蝴蝶剑叟退去。

他们一退,屈寒山几乎跌倒,居然以纸剑支地,不住喘息,寒厉的眼神,已然晕蒙。

他手中的纸剑,却仍似钢制的一般,支撑着他的身体不折断。

萧秋水这时才知道这一臂为梁斗所断的“剑王”有多厉害。

柔水神君却问道:“你还能支持到几时?”

屈寒山目光冷毒,狠狠地盯向柔水神君,却不答话,径自喘息。

柔水神君悠悠地道:“我再重复,两个条件:一、加入朱大天王;二、助我们毒杀李沉舟……”

屈寒山忽然用尽了平生之力,大喝道:“住口!”

拔剑冲去。萧秋水非常地吃惊,他第一次见到屈寒山失去了他的镇静。

柔水神君身形忽然一长,已到了屈寒山身前。

屈寒山的纸剑,却比铁枪还烈,钢杖还直,直刺出去,从千变万幻,已到了毫无变化。

无变之变,杀之极至。

但是柔水神君身前,忽然多了两道水网。

水网来自他的双袖。

他双袖投撒出去,就好似两道长河,也像两张大网,舒卷展流,十分挥洒自如。

但屈寒山的纸剑之力量,已压制不住他的双袖。

这双轻袖是柔水的力量。

最柔的水,至巨的力量。

眼见屈寒山这次再也招架不住,忽然“噗”地一声,屈寒山一剑,刺破了柔水神君一只袖子。

柔水神君一舒一卷,已把纸剑卷飞出去。

他另一只袖子,已缠向屈寒山的脖子。

就在这时,又有剑光飞起。

掌剑!

以掌作剑!

屈寒山手中一剑,斩断了柔水神君的另一只袖子。

柔水神君变色,身形倒退,狠毒地盯着屈寒山,狠决地道:“好,好……”

柔水神君一退飞,屈寒山再也支持不住,“哇”地吐了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

原来他已连斗七场,筋疲力尽,再以“剑掌”及“掌剑合一”击退了柔水神君,却再也支持不住。

萧秋水心里突然有一股冲动,很想出去接他下来,但遂心一想,屈寒山数度对自己冤诬追杀,便强把自己冲动压抑下来。

梁斗当然看得出来。

他很了解这个“小兄弟”的个性。

所以他低声说:“朱大天王的手下和李沉舟的人正在鬼打鬼;”他沉吟了一下又接道:“白道的力量己制衡他们不住,让黑道自己人杀人,互拼一翻,是上上之策。”

“是。”

萧秋水答道。

柔水神君冷冷地道:“好武功。”

屈寒山不敢再说话,猛运气调息。

但运功调息最主要是气定神闲,心气交融,他愈是急,真气愈是逆流倒转。

柔水神君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的话也继续“杀”下去:

“可惜你快要完了。”

屈寒山狠狠地瞪着他。

柔水神君道:“其实我们两帮苦拼,到头来反让江湖上所谓,正道人士得意……你又何苦不跟我们合作?”

“我们是刃锋。”柔水神君笑笑又道:“合则两利,分则两损。”

屈寒山摇头。

柔水神君笑了:“你是不是做惯了李沉舟的奴才,不敢投将过来?”

屈寒山怒了:“你才是朱大天王的奴才!”

“少林、武当、十大门派,各帮各脉,都是权力帮的人杀掉的……而你们……却来捡便宜!”

说到后来,一口元气,几接不下去。“李帮主是我……救命恩人……我决不……不出卖他!”

柔水神君冷笑道:“他何德何能?年纪又轻!你年长他一倍,却来服他……”

屈寒山怒不可遏:“朱大天王又是什么东西?!水里强盗当红了。也来陆……陆上抢食!”

柔水神君一听,知屈寒山的元气渐沛,内息正在迅速调匀中,挥手道:“杀了!”

就在这时突然火光一炽。

柔水神君跳避,一开口,喷出一团水花。

火灭。

水干。

场中又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光头大眼,也只剩一只手臂,正是“火王”。

祖金殿身边,有一女子,金箍金束,金衣金怖,浓眉大目,也生几分男儿气态。

却正是卧底萧家,辛虎丘之女,辛妙常。

辛妙常卧底浇花分局,因其父“绝灭神魔”在成都总局被识破,故迅速出走,得以自保。

原来权力帮麾下“九天十地、十九人魔”,十九神魔中每人俱有门徒,而且都是极厉害的角色。权力帮各路行动的负责人,便是他们这些人。

但是近半年来,萧秋水为首的这干弟兄,先后杀死了“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的十四人魔,又诛灭了不少人魔座下的弟子,使得权力帮实力大损,锐气大减,只好出动了精锐主力:“八大天王”,以及连柳五总管座下高手:“双翅一杀三凤凰”也亮了相,不过也折损了大部分。

柔水神君冷冷地道,“你来了。”

火王祖金殿如火般熊熊地烧了起来,“刚才被你们摆脱,嘿嘿你们想逐个击破?”

柔水神君却似水结成冰,寒冰一般的眼神,“不错。我们想先解决掉‘剑王’。”

祖金殿的眼神似烈火碰上了干柴,哗哗啪啪的烧了起来,他讲话,让人感觉到火星正在飞溅。

“可惜你们的手下,引开我已成,却都给我宰了。”

“朱大天王的人,不行。”

火王继续说。

柔水神君变了脸色,“别忘了,我们十一个人,你们,只有两个人。”

辛妙常大声道:“还有我,三个人。”

柔水神君冷得似山洞里的冰柱,“你也算是一个人吗?”

辛妙常没有回答,祖金殿道:

“这些捡便宜的家伙!你快点发暗号!‘水王’和‘刀王’就在附近。”

高手相搏,以辛妙常的武功,根本发挥不了效用。

辛妙常应了一声,柔水神君嘿嘿冷笑。

“你怕了吗?”

祖金殿怒目道:“等‘水王’和‘刀王’来了,你们要怕,也来不及了。”

柔水神君冷笑道:“你别吓我,我是给吓大的。‘水王’和‘刀王’,最多只可能有一人在,另一人在湖南,你吓不了我的。”

火王怒道:“我吓你?!”

他一作怒起来,全身如火烧,胡子在烧,须发也烧,衣袂亦烧,眼神更在烧。

就在这焚烧最盛的一刻,他就要出手。

萧秋水等离得如此之远,也几乎被那火力烧着了衣襟。

“火势”如此之炽,诸侠连梁斗在内,却紧张得手心发汗。

冷汗。

就在这时,祖金殿突然“烧”了起来。

真个“烧”了起来。

第十九章火王之死

祖金殿身上的“火”,只不过一直都“好似”烧了起来,不是“真个”烧了起来。

就算祖金殿是“火王”,只要是人,准也不能真的在烈火里过活,烧不死。

那就如“打不死”的人一般荒谬。

所以铁骑、银瓶差些儿为了这个“荒谬”而被萧秋水打死。

而今火王却真的整个“烧”了起来。

这下急变,别说梁斗等人没有想到,连火王自己都没有料到,就算站在一旁的剑王,也来不及救援。

发火的人是辛妙常!

火王本身已蓄势欲发的火,忽被另一股火团引发起来,两股烈火一产爆发,以致烈火焚身。

这种火内外并发,不是屈寒山能救得了的。

祖金殿惨嚎、长嗷,他必须要平熄心中的火,才能拍火身上的火。再把火引蓄为己用。

就在这时,忽然漫天水瀑如雨打下。

雨水是柔水神君发的。

祖金殿身上的火,一齐淋湿,他的人,也湿透,而且有一股焦辣之味。

火王身上的火,既然被引焚起来,就必须要自己去扑灭。

而今他是被淋熄的。

水是柔水神君五行中真元之水。

火王完了。

彻底地完了。

他眼神不再狂烈,而充满了悲伤、屈辱、羞耻、颓丧。

他乞怜地望着辛妙常。

辛妙常腕上的金镯子,和她足踝上的金铃,发出叮当响。

“你不用问,我告诉你。”

“我就是烈火神君蔡泣神。”

“蔡泣神就是辛妙常,辛妙常就是蔡泣神。”

柔水神君微笑接道:

“权力帮叫辛妙常去浣花剑派去作奸细,其实就是朱大天王派去卧底权力帮的人。”

他笑了笑道:

“你假冒过烈火神君,以蔡泣神之名毁了浣花剑派的主力‘十年’,以及萧家实力一百三十四人,而今蔡泣神也以辛妙常之名,焚了你五脏,我再浸蚀了你六腑,火王、你完了。”

祖金殿真的完了。

他倒了下来。

一个烈性熊熊的人,转眼间像团烂泥一般。

萧秋水看得不忍,也身心悚悚。

柔水神君看看地上的“那团人”,看了很久,然后抬头,望向剑王,眼神就好像在看地上那团烂泥一般:

“你还是降了吧。”

屈寒山摇头,眼睛里有深邃的哀伤,可是他说:“不降。”

柔水神君悠然叹道:“你是聪明人,怎么在这种事情上看不透?”

屈寒山默然道,“人生里总有些事,勘不破,也不愿看破。”

——这也许就是一些江湖人活下去的原则。

——明知不可为而为的精神,本来就不是世俗中人所能了解的。

烈火神君咋咋笑着,她的笑声就如“火王”:

“我看李沉舟也没什么好敬仰的,你,卖了他吧!”

屈寒山不再说话。

他出了手。

他的手就是剑。

但是他一出手,柔水神君和烈火神君。一水一火,夹攻过去。

除了缩手,任何的主剑,都抵受不了这水火同煎。

萧秋水忍不住就要出去救他。

他生平最不能忍受忠义之士受残害。

屈寒山对李沉舟尽忠尽义。

不管李沉舟如何,屈寒山这种品格却有可取之处。

萧秋水正热血填膺,正要出去,忽然想到了“四绝一君”。

“四绝”:姚独雾,文鬓霜,毕天通、黄远庸,以及“一君”顾君山,无不是死在这人的暗杀和出卖之下。

萧秋水可以忘了屈寒山对不起自己的事。

但他却不可以原谅“剑王”出卖他自己朋友的事。

屈寒山自己当然也“有所为,有所不为”,但萧秋水对屈寒山杀害“四绝一君”,也“有所谅,有所不谅”。

所以他强自忍下。

就在这时,场中变化遽生。

屈寒山不缩手,只用左手一格。

他的左手本来就断了。

然后用右手一剑,斩断了他的左手。

他的左臂这时已浸满了水,沾满了火。

烈火神君的火,柔水神君的水,都打在他的左肘上。连脸部也让真火的伤及毒水迸裂。

他左臂一断,自肩膀与身子分了家,就在辛妙常与雍希羽错愕一晃当儿,闪身而出。

他向众人匿伏的地方投来。

诸侠一怔,不知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屈寒山己自他们头顶飞过。

鲜血一路滴将过去,溅红了秋草地。

“血剑”、“五掌”吆喝追到,正要出手,突然发现丛林里有这么多人,不禁都呆了一呆。

“遇林莫入”。

就这样一愕之间,屈寒山已走远了。

烈火神君,柔水神君乍见那么多人,都愣住了。

孔别离首先说话:“哈哈”一笑,道:

“好个屈寒山!利用咱们,逃出了诸位的手掌!哈哈,咱们终年打雁,今番教雁儿啄瞎了眼!”

他一开始,就表明了立场,说出的态度。朱大天王这边的人也心头一宽,因知道这班人也很不好对付,烈火神君金铃乱撞,笑道:“好说!好说!”

孟相逢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辛姑娘年纪轻轻,骗人本事可算第一。”

原来孟相逢是萧西楼的师弟,主持桂林分局,辛妙常就在他旗下卧底,说出去孟相逢大不光彩,看走了眼,心中很是不舒服。

蔡位神也是尴尬,但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虽有朱大天王麾下一十二名好手,而对方也有梁斗、孟相逢、孔别离、邓玉平、唐肥、林公子、萧秋水、唐方、铁星月、邱南顾、左丘超然、欧阳珊一、曲家姊妹共一十四人,大都是高手,自己不见得都吃得下,当下赔笑道:

“孟先生光明磊落,怎揣测奴家这等颠覆小人!”她自己知了笑,又道:

“何况,奴家在浣花分局,也没为什么恶,这点想孟先生不致怪罪吧?”

孟相逢冷哼道:“那只不过是因为你还没有为恶的机会而已。”

雍希羽见势不妙,截道:“我们此来是来围剿权力帮的人,诸位不致阻挠吧?”

他一开始就表明了态度,诸人也无话可说,虽都觉得他歹毒,但对付的是权力帮的人,也正需要朱大天下手下这些人及这种阴毒手段,方能克制,梁斗与柔水神君在丹霞山有并肩作战之缘(故事请见《江山如画》)因此圆场道:

“剑王伤天害理,就算各位等不出手,在下等也不袖手旁观,但他而今也挂了彩,穷追猛打,我等却不愿……你们请便吧。”

这下也表示得很明白,他们不想与朱大天王的人为敌,但也不想“打落水狗”地并同追杀屈寒山。柔水神君阴沉地横了梁斗一眼,抱拳道:

“好,就此别过。”

领“四剑”、“五掌”,与烈火神君齐肩追去。

“四剑”、“五掌”,大都与萧秋水等相熟,并有过生死患难之遭遇,所以掠过之时,都点头招呼。

铁星月摇首奇道:“奇哟,屈寒山已走远,他们怎追得着?”

邱南顾好逞能,总想在铁星月面前表示智慧,于是道,“剑王受了伤,哪走得远!”

唐方“扑嗤”笑道:

“跟着血迹追去,不就得了?”

铁星月“啪”地掴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骂道:“奇哉怪也,我素来聪明,怎么这个没想到?”

邱南顾却讪汕然,道:

“唐方你的笑声好像发暗器。”

唐方登时气白了脸。萧秋水在一旁却深深笑道。

“小邱曾跟我说过,”萧秋水说,“你发暗器的声音比音乐还好听。”

唐方瞪了邱南顾一眼,脸蛋儿却飞红了一片。

“我门再上峨嵋,还是跟过去看?”

左丘超然这样问。

“剑王逃上峨嵋,必有原故,说不定柳五也在附近,只不过他受了伤,不露脸。”梁斗说。

“说得也是;”孟相逢道:“跟过去也没什么看头,反正剑王已重伤,我们还是上峨嵋山。”

孔别离点点头,接道,“无论如何,总不该半途而废,也总把峨嵋最近发生的神秘事情探个究竟。”

于是他们继续上山。

上得了罗峰庵,只见天下的云,都遍布山间。

大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倒似加了霜冰一样,但却不见下雪。

很是寂寞。

在龙凤来上观云,牛心寺出名好看的彩云,中峰寺出名好看的归云,金顶寺中最好看的云海,在此都可以遍览。

诸侠到此,真是穷山绝水,都不禁浩然长叹。

这时圣积寺上、左真景楼的八卦铜钟敲起了暮鼓,寺僧以快十八慢十八敲击,钟撞二百零八下,山谷回音,声闻八里。众人更起了倦云之意。

峨嵋水胜,与龙门峡、黑龙江并称三绝。来自符文河,出雷门、九老二洞,前为白水,后者黑水,进入无怀河,来并袁沟河,或峨嵋河,至曾谷寺,又名瑜咖河,万水千山,双桥杠影,真是山水秀胜,令人叹为观止。

众人来到伏虎寺,在牛心山顶,已暮晚。

诸侠即宿天坪寺,寺中高僧,不肯多言,诸侠也没多问,准备明天一早,赶往峨嵋金顶。

峨嵋金顶上,发生了什么事?

越上山越寒。

寒得地板发冷,脚板发冷,心也发冷。

唐方手冷。

但握在萧秋水温热的手里。

他们心里都暖。

“这里有处洗象溪,有‘岩谷灵光’,要不要去看看?”

萧秋水说。

“好。”

唐方说。

他们走过了骑鹤钻天坡,便到了莲花寺左近。

萧秋水说,“这里传说是楚贤王骑白象的地方,白天晚上,都有灵光。”他笑着说:

“小时候跟播海城、惠文茂、万遍舟、毛关安来过此地,还以为有鬼,年少胆小,吓了一大跳呢。”

唐方问:“现在他们呢?”

萧秋水沉默了半晌。

“播海城就在上峨嵋时,在气候千变的长老坪,云雾中,失足跌死,毛关安、惠文茂随我闯荡江湖,一战死,另一被毒死,万遍舟早已进京考试去了。”

萧秋水在黑夜里,有如雕像般沉寂。唐方侧面端详着他年轻挺做的轮廓,心里忖然:这么一个青年人,却闯了那么久的江湖,历了那么多的风霜,简直不可思议。

然而江湖子弟江湖老,留下了他,和他的记忆……

唐方看着萧秋水。这时八角形池水旁,有很多佛灯一般的亮光,忽闪忽灭,时聚时散,忽而三三五五,忽而千盏万盏,风寸晦明,白日黑夜,唐方心中忽然大恸。

“你说像不像这灵火?”

萧秋水想答,唐方又指着灵光说:

“假如我有一天也死了,你会不会带你的女孩子上山来,指着那灵光说,我怀**唐方。”

萧秋水知道这次自己不该答,可是他答了,“会。”只一个字,但他说得如千言万语,一字破口而出,眼泪已落了下来。然后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寒而悚。

风动,雷声在云层里轰地一响。

却没有电光。

只有池边一丛丛、一簇簇、一点点的幽光。

忽然唐方倒了下去。

萧秋水正想回头,肩头“缺盆穴”、上臂“天泉穴”、后头“天柱穴”忽然一齐被点。

只听一人快、急、疾、劲地道:

“你不要挣扎,她没事,我点了穴,你听我说,说完就放你走。”

萧秋水只好不动。

唐方已落在别人手里,被人点倒,他哪敢动。

他精警异常,但与唐方,一心深注,反而不觉被人欺近,以致着了道儿。

但敌人也委实太厉害。

因为这“敌人”便是屈寒山。

“剑王”!

剑王未死。

萧秋水从来未见过屈寒山如此。

屈寒山素来气定神闲,意态飞逸,就算早上在烈火柔水两神君的包围下,气喘不已,却仍神风跃采。

但他而今却一脸惶急,神态狞狰,遍身浴血,须发皆焦,脸目毁烂。

他说。“你一定奇怪朱大天王的人怎么抓我不着了。”

他背后的佛灯闪闪烁烁,就似鬼火一样。

萧秋水就在此时,也不知怎地,想起了“鬼王”。

屈寒山冷笑道:“他们随着我的血追去,但料不到我往自己的血迹回奔。”

“随着血迹回奔,血再淌下,也不让人想到他来回走了两遍。

——流血的线索,在他身上,反而可以免去追踪,变成了逃脱的良策。

这连萧秋水也不得不佩服暗叹。

“我不要杀你们,”屈寒山道:“我之所以会被他们发现,是我偷了他们的药。”

他张开了手拿出了五粒药丸。

在黯黑下,这五颗药丸,依然发出怖然的微芒。

三颗暗红,两颗亮红。

与点点光,映照起来,凄艳惊人。

“这是我千方百计,在罗老匹夫身上盗取回来的东西,我要你把它送给帮主。”

萧秋水怔住。

这五颗岂不是“无极仙丹”?

——三颗“阳极仙丹”,两颗“阴极仙丹”?

——丹霞山上,邵流泪交给柔水神君带赠朱大天王的“礼物”,

为了这五颗仙丹,多少人死了……

——可畏……

萧秋水完全呆住。

——但他却知道屈寒山不说出这五颗药丸的名称之原因:

——因为怕他吞食。

——这是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至宝……可是……屈寒山又为何让他带去?

屈寒山说:“我无法上金项。他们追不到我,一定会在上山的路上埋伏,帮主不知我来,救不了我……”

萧秋水失声道:“李……李帮主在山顶上!?”

屈寒山双眼发着亮:“嗯”了一声道:“李帮主是在金顶上。”

萧秋水身上的血液,几乎都“炸”地急奔起来,他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

屈寒山道:“这告诉你也不怕,你把这丹药拿给他,就说屈某已报了大恩,要是他不忙,请他下山,救救老夫,吾愿足矣……”他用手转转手中的药丸:“这几颗丹丸,我是拼了这条老命献上的,希望帮主能**这点情份,赶来救老夫。”言下不胜伤悲。

萧秋水完全傻了。

他现在才肯定,屈寒山完全不知道,这丹药是剧毒之药。

——邵流泪用计骗雍希羽,以图毒死朱大天王的假“无极仙丹”,而真的仙丹,却给萧秋水吃了三颗,宋明珠取了两颗。

——屈寒山又千方百计把它夺来,献给李沉舟,这下阴差阳错,却把柔水神君和药王都蒙在鼓里。

——只有萧秋水知道。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雍希羽与蔡泣神要千山万水地追杀屈寒山了!

为的是假的“无极仙丹”!

萧秋水一时不知哭好、还是笑好。

那微光明明灭灭,那药丸暗暗亮亮,好像在笑,又好似在眨眼。

是讽刺什么?——是天地间的无情?还是无常?无理?无明抑或是无道?

屈寒山道:“你快答应我。”

萧秋水反问:“你为什么要找我?”

屈寒山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萧秋水。”

——萧秋水的武功不够高,名气不够大,阅历也不是十分丰富,何况,更不是权力帮中的人。

“因为你答应下来的事,一定会做到!”

萧秋水脸色变了。

纵然是敌人,也信任他。

他手上捏有五颗药丸——能把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瞬息间毒死的丹丸。

——他做,还是不做?

萧秋水觉得山上很寒,全身悚然。

但他额上流汗。

他大声说:

“不能!”

屈寒山脸色陡变,霹雳一声,照亮了他血淋淋的脸:“你不答应,我杀她。”

他扬起了手掌:

“剑掌”。

他的手有一团淡淡的光芒。

就似剑寒一样。

萧秋水只得道:“好!”

屈寒山眼睛顿时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神采,道:“君子一言?”

萧秋水叹道:“快马一鞭!”

屈寒山疾手解了萧秋水身上的穴道,居然跪下来,拜了三拜,道:

“这五颗药丸,比老夫生命重要,今日就交给你了。”

萧秋水想到一两个月前,甚至一两天前,自己还与这江湖上的大豪、武林中的前辈,展开殊生死斗,而今却受他所托,做这件任务,心里感慨,一时不知如何说是好,只见屈寒山缓缓立起,艰苦地道:

“我……没有什么可以献给帮主的,就只有……只有这一点点的心意了……”

萧秋水正替唐方解开了穴道,忽然一股血箭,当头喷到!

第二十章两条蛇王

霹雳一声,闪电划亮,只见屈寒山须发皆张,五官溢血,状甚可怖!

他背后不知何时,来了五个人。

五个人,十只手,一齐打在他背后。

屈寒山本精警过人,但因萧秋水答允,大喜之下,一时失神,遭了暗算。

屈寒寒山忽然笑了,他一笑,嘴就裂了,血也溢出,他说:“你快……走吧……小心……蛇王……”

他一面说,一面流血,“五掌”的掌,仍抵在他背上,内力源源攻到。

唐方骇得脸都白了。就在这时,后面的余杀飞了起来。

屈寒山的“剑掌”已划破了他的胸膛。

他就似一条死鱼,被剖开了胸腹,倒地时瞪着眼睛,却已断了……

“四掌”一齐收掌。

屈寒山嘿嘿狂笑,雷电映照下宛若厉鬼。

“你们怎知道我回头走?”

苏杀比较镇定,然而也脸色发白:

“你来回走两趟,血迹特别多,我们才不致笨得跟着下山,所以就往回追了。”

屈寒山厉笑道:“很好,很好……”

忽然一头撞在石象上,血溅全身,右手用力一挥,似扔出了什么,丢往悬崖去。犹微弱地道:“很好、很好……”声音渐渐消沉灭去。

敖杀道:“不好!”

龚杀道:“这厮把‘无极先丹’扔落山崖了!”

苏杀跺足道:“怎么办?”

苗杀道:“下去搜搜再说。”

苏杀急道:“好,也搜他身上。”

萧秋水这才知道屈寒山临死一挥的意思。

他是故意让“四掌”以为他把“无极先丹”丢落悬崖——而“四掌”出现在屈寒山所托先丹之后,他们以为自己和唐方与屈寒山是敌,断无可能把如此要紧的东西交给自己的。

这“四掌”匆匆找搜过屈寒山的身体之后,又忙首要到悬崖去找,匆匆与萧秋水一照面点头,便走开了。

唐方问:“怎么办?”

她脸色煞白,已被这凄厉景象骇住。

萧秋水转抚她的秀肩,毅然道。

“我们回伏虎寺,向梁大哥禀明再说。”

寺中灯火依旧,佛相依旧,静炉依旧。

寺里却没有人。

连和尚也没有一个。

所以连木鱼诵经的声音也没有了。

——梁斗、孟相逢、孔别离、林公子、邓玉平、唐肥、铁星月、邱南顾、左丘超然、欧阳珊一这些人,都去了哪里?

——尤其铁星月,他嗓门最大,只要他在,庙宇也变了菜市场,他一张口,八里路外都听得到。

可是萧秋水大声喊到了对山也回响阵阵,却没有人应。

——半声回应都没有。

——他们到哪儿去了?

佛灯依旧,佛相依旧,佛庙中一切都依旧。

萧秋水与唐方,在那曲曲折折,佛灯幽黯的七曲冬回廊中,听着自己诡异而空荡荡传回来的声音,两人相依相偎,不寒而悚。

——他们,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萧秋水和唐方要出来的时候,梁斗和孔别离在奕棋,孟相逢在旁边观看,林公子和邓玉平在讨论剑法。

铁星月跟邱南顾在骂架,左丘超然、欧阳珊一和曲家姊妹在闲话家常。

一切都那么宁谧,他们知道他俩出去,也笑笑却不言语。

一而今,而今他们怎么都不在了?!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萧秋水曾在萧家剑庐、丹霞别传寺中被强敌包围,但从未有过一次如此惊骇莫已。

梁斗、邓玉平、孟相逢、孔别离这些当世名剑、大侠、高手,怎会在突然间,像在空气中消失,化为尘泥一般地烟消云散。

山中夜静。

佛灯寂照。

萧秋水一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于是他想到了金顶、峨嵋金项。据悉李沉舟在那边的地方。

——李沉舟在峨嵋之巅作什么?

看屈寒山的神色,似乎金顶上的李沉舟,也遇了险,否则屈寒山怎会上不了金顶,反而被朱大天王的人所伏击?

就在这时,寺外忽然有两种声音。

两片轻如落叶的声音。

但不是落叶,肯定不是落叶——萧秋水的内功,早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加上他的警觉能力极高,一下子便注意起来。

那两张“落叶”果然不止是“飘”到地上而已,而且还“飘”进大殿来。

萧秋水与唐方对视一眼,两人急纵,“嗖”“嗖”二声,已窜到大殿两旁的四大金刚神像背后,匿伏起来。

这时大殿上走入了两人。

一个老人。

一个少女。

老人已老。

就像大殿上将尽的佛灯,清寂柔和,宛若老人慈蔼的脸容。

少女穿艳的鲜亮的花衣,每一朵花都展靥迎人,就像少女的艳容。

少女年轻。

萧秋水看到他们,就暗呼了一口气,这两人看似不像坏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萧秋水还是有点紧张,他的警戒仍不肯放松下来。

那老人和少女走进来,东望望,西望望,少女娇笑道:“奇怪。”

老人也笑道:“偌大的寺院,却没有人。”

少女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萧秋水这才放下心来。听这二人的口气,梁斗等失踪的事,显然跟他们无关。

老人道:“我都说是你听错了。”

少女道:“刚才我在门外,明明听到里面有声音,轻如落叶。”少女又道:

“殿里哪有落叶。”

老人道:“也许不是落叶,而是老鼠。”

少女道:“要是老鼠,也是两只。”又沉思道:“天冻地寒,何来老鼠?”

老人笑道:“老鼠可没有冬眠,你太多疑了。”

萧秋水不觉悚然。

这看来天真活泼的少女,听觉和思路,竟如此敏锐,看来绝不可轻视。

老人这时又道:“屈寒山该到了吧。”

少女道:“他一路上被朱大天王的人截杀来这里,能不能逃到此地,都有问题。”

老人道:“不能有问题,万一有问题,咱们的计划,都泡汤了。”

少女忽抚掌道:“会不会屈剑王已上了金顶?!”

老人沉思道:“不可能。朱大天王的人怎会让他上去见着帮主!”

少女嘟嘴儿道:“这又不可能,那又不可能,可是咱们一路上来,都找遍了呀。”

老人叹道:“找不到也没办法……”

萧秋水心中寻思:听这一老一少的口吻,像是权力帮中的人,但又有些不对劲……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少女笑了:“四个人。”

老人也笑了。

“四个掌法很好的人。”

少女一聆听,随即判断出来者四人,已够了不得,但老人一听便能辨别推断出这四人武功着重于掌法,更是不得了。

而进来的四人却正好是朱大天王的“四掌”。

果真是四个掌法极好的人。

龚杀、苏杀、敖杀、苗杀。

这四个人一见到老人和少女,也怔了一怔。

苏杀喝问,第一句就是:

“萧秋水呢?!”

萧秋水心里一亮。

老人也呆了一呆,迟疑地问:“什么……什么萧……萧……”

龚杀向苏杀道:“这糟老头儿,问他也不懂!”

苗杀跺足道:“给那小子溜掉,可就糟了!”

萧秋水更是心**一动,他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他了!

敖杀却淫邪地向少女瞄了瞄,低声道:“喂,反正找不到,这女子我们……嘿嘿……”

龚杀没耐烦道:“正事未办,哪来兴致!”

敖杀怒道:“你不行,我可行!”

龚杀喝道:“你行你干,找到仙丹,我报上去,你可没份!”

敖杀脸色随变,转儿嘻皮道笑脸:“嘿嘿,老二,你也好久没来过这一手了,干吗那么认真嘛,我让你先……”

龚杀包着眼瞧了少女半天,问苏杀道:“喂,老三,这妞不错吧!”

萧秋水现在已完全肯定“四掌”在山拗和屈寒山尸身上,找不到“无极先丹”,便怀疑到萧秋水身上来了。

——因为萧秋水是与屈寒山生前最后接触的人。

苏杀舔舔嘴唇道:“好、好,够味道。”

苗杀道:“那就先杀老的。”

萧秋水听得热血责腾,正要出手,忽听那少女妮声道:

“你们谁先要,谁先来呀?”

四掌互望一眼,大为惊讶,龚杀大步走近,暗笑道:“想不到你也挺会享受!来!让大爷先给你甜头吧!”

少女居然投怀送抱过去,龚杀真是乐透了,双手捧住少女脸庞就要亲,身子也贴了过去。

就在这时,龚杀发出一声惨叫。

他双眼暴瞪,十指箕张,似想来抓住少女,又似要挖出自己的眼睛。

少女没有闪躲,只是在娇笑。

他也什么都没有做到。

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了也不倒下去。

一条金色的小蛇,缓缓自龚杀的袖子里,爬回少女的袍子里去。

苗杀、苏杀、敖杀,三人一齐怒喝掠了过来。

苗杀掠来时,与老人靠得最近。

然后他就像靠到电流一般,跳了起来。

跌下来时,弹了几弹,挺了一挺,就不动了。

一条极小的墨色小蛇,自他胯下游回老人的裤管去。

老人看着小蛇,那慈样的眼光,就像看到他的儿孙一般。苏杀、敖杀两人陡然戒备,怒喝道:

“你……你是谁?!”

老人一抬腿,黑蛇疾地标出:

敖杀武功也很是不弱,百忙中双掌一拍,竟挟住了黑蛇的七寸。

但黑蛇居然不死,尚在他掌间游动不已。

敖杀嘶声道:“老二……快来救我……”

苏杀正要救助,老人一挥手,居然是一条花斑斑的七尺大头蛇,噬向苏杀。

苏杀魂飞魄散,连忙跳避。

就在这时,金光一闪。

少女的金蛇又已出手。

金蛇咬住了敖杀的眉心。

然后“唆”地窜回了少女的袖中。

敖杀眉心一点红,他的掌就松了。

黑蛇在他左手脉门咬了一口,才施施然游走了。

敖杀的脸色,好像一只昆虫七彩斑斓的壳,艳丽得变成说不出也描不尽的恐怖。

敖杀己死,他当然形容不出那恐怖。

真正感觉到那恐怖的是苏杀。

他是“六掌”中的老二,几日前死了老五巫杀,而今晚老大余杀又为屈寒山所杀,现在一下子其他三个兄弟也死了,他心里的畏怖,可想而知。

他骇问:“……你……你们……是准?!……”

少女笑问:“你真的不知道?”

苏杀忽然明白了他们是谁。

“蛇王?”

老人含笑点头,就似老人慈祥地赞许他做对了事情的孙子一样。

苏杀反而镇定了下来。

“两位究竟谁是‘蛇王’?”

老人笑答:“两位都是。”

蛇王?——萧秋水几乎跳了起来。

蛇王不就是传说里毁掉浣花剑派一百三十四条好汉的主要人物吗?!

只听苏杀苦笑道:“我落在你们手上,无话可说。”

少女笑道:“昔日林沧夫落在我们手上,也说过类似的话。”

老人道:“你有一条路可走。”

苏杀自知打这两条“蛇王”不过,便问:“什么路?”

老人道:“这条路,常无意、孟东林、字文栋等都走过。”

——常无意、孟东林、字文栋就是“长江四棍”之三,自从金北望被权力帮所杀后,这三人也给屈寒山所收服;点苍山之役,浣花剑派之所以败在权力帮之手,这三人帮了不少忙。

——这也是朱大天王的奇耻大辱。

苏杀知道老人的意思。他已别无退路,打也打不过,他只有这条路可走。

但他在朱大天王的麾下,身份武功,又比“长江四条棍”高多了。他觉得他自己有本钱谈谈条件。

“我原本就想归顺权力帮,但必需要确保我妻子儿女安全才可以;”他说:

“但我全家都在朱大天王控制之中。”

老人眯着眼睛笑道:“没问题。”

少女道:“权力帮要保住朱大天王的敌人,不是难事。”

老人道:“点苍之役,两粤人士都说,‘火王’够‘火’,才骗得了精似鬼的萧易人,‘火’字在广东话有时就是‘诈骗’的意思,但若无我们这两条‘蛇’……”

少女笑道:“‘蛇’呼广东人的意思,也有‘狡猾’之意,所以要救你全家,包在我们身上,朱大天王还难不倒我们的……”

苏杀当然是将信将疑,老人笑着拍他的肩膀道:

“你走吧——”

就在他一拍之际,苏杀忽觉自己肩膊一麻。

他怒叱:“你——”“唆”地一声,一条紫绿色的小蛇已收了回去。

苏杀的脸色已变绿,恐怖的惨绿色。

他大呼:“你们——”

老人、女人一齐拍掌大笑。

老人道:“过瘾!过瘾!”

少女道:“如此杀人,方才过瘾!”

苏杀惨叫,冲出几步,终于倒下,抽搐两下,已然气绝。

老人好似欣赏自己的儿孙恬睡一般地睬着苏杀的尸身,道:“你好好歇歇吧,天,快要亮了。”

少女道:“天,快亮罗,神像后的人,请出来吧!”

神像后的人,指的当然是萧秋水和唐方。

等到萧秋水和唐方一齐出来时,老人和少女都震住了。

男的眉飞入鬓,目炯神光。

女的清秀俏煞,衣黑肤雪。

金童玉女。

他们原来没发现萧秋水和唐方藏身在四大金刚神像之后。

因为唐方武功虽不高,但轻功却好;萧秋水武技较不精,内功却深。

直至到“四掌”,意图侮辱少女:萧秋水与唐方二人,因激于义愤,忍不住要出手,蠢蠢欲动时,方才让老人与少女察觉。

少女露齿笑道:“敢情就是萧秋水——萧少侠了?”

萧秋水昂然道:“不敢。”

少女娇笑道:“久闻大名。——这位是——?”

唐方瞧这少女,装模作样,扮痴佯纯,当下没好气地冷然道:

“唐家唐方。”

少女把她从头瞄到脚,又从脚瞄到头,才长长地“哦——”了——声。

唐方最看她不惯,冷冷道:“怎样?看不顺眼呀?!”

那少女一时也笑不出,只觉自己给比了下去,也反击道:“哪里!哪里!”

上下针锋相对。萧秋水却转**一想,屈寒山临终托自己将那五颗丸子送上金顶,交李沉舟手上,他又不识得李沉舟是谁,李沉舟更不识得他,何不叫这对“蛇王”带路,送到之后,所托已了,再冒死请战,当下便道:

“李帮主可是在金顶之上?”

老人眯着眼睛道:“你怎知道?”

萧秋水道:“屈寒山已经死了。”

老人和少女失声齐道:“死了?!”

老人道:“那……”

少女道:“他有无东西托你?”

萧秋水道:“有。”

老人脸色遽转,道:“是交给帮主的?”

萧秋水道:“是。”

少女上齿咬着下唇,眼珠儿一转,毅然道:“咱们把东西送到帮主手里再说。”

萧秋水道:“还烦两位带路。”

少女笑道:“帮主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老人道:“少侠对敝帮的事,如此有心,何不加入本帮?”

萧秋水暗忖:我才不上你们的当。

“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于贵帮,将来为敌还是不免。”

老人唯唯诺诺:“这也是,说的是,大丈夫恩怨分明,应先报恩,再报仇……”

萧秋水截道:“你误会了。屈寒山与我,只有仇,绝无恩,我帮他忙,乃见他忠于一人,其义可感,而我亦不能失信于死去之人。”

老人愕然。少女笑道拉唐方的手,吃吃笑道:

“唐姊姊,适才小妹态度不好,请你原谅。”

唐方见她语气真挚,便让她拉手,道:“也没什么……”

一语未毕,忽惊呼一声,一条金蛇,已缠住她腕脉门。

少女疾喝:“动不得,一动它就咬下去。”

那条金蛇果已张口吐舌,贴近唐方腕之脉门。

唐方一怔,右手、右足、左踝,忽而缠上了蓝、棕、火三种颜色的小蛇,都张口欲噬。

少女继续疾叱:“不要动,这些蛇儿剧毒,一旦咬着就没命。”

唐方不敢动,萧秋水却怒极,他没想到这两条“蛇王”,如此反覆,自己今番只为求把屈寒山相托的东西送达,对方也下毒手!

老人却没有出手。

他只是拦在萧秋水与唐方之间,让萧秋水一时间冲不过去。

他一眼就看出萧秋水的内力,非同小可。

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从未轻视过他的敌手,也从未信任过他的朋友。

他知道只要制住唐方,萧秋水便完了。

现在少女已制住了唐方。萧秋水完了。

第二十一章点点雪山

唐方一动也不能动,那些凶恶的毒蛇,全昂颈吐信,随时飞攫而噬。

萧秋水更不敢动。

他宁愿自己给鹰啄、虎撕、狮裂,都不愿唐方给一条小小的蛇咬小小的一口。

老人笑了。

他知道已控制住萧秋水了。

可是他还要确保萧秋水不动。

不只是“不敢动”,更是“不能动”。

所以萧秋水双腕、双踝,也给缠上了四条碧、绿、红、花的毒蛇。

他并不急着去取“无极先丹”。

数十年闯荡江湖的经验,已教他学会了“忍耐”。

少女更不急。

所以她笑:“姊姊你现在是不是动不了?”

唐方气到脸都白了,看到毒蛇,更骇得煞白。

少女道:“我的毒蛇,没我的号令,绝不走开,你知道吧?”

老人道:“我的也一样。”他笑问:“屈寒山给你的是不是‘无极先丹’?”

萧秋水这才想起,屈寒山临死前曾说过:“小心……蛇王……”但他想起已太迟。

老人眯着眼睛笑道:“要是你不回答,我便杀了唐方。”

萧秋水只好答:“是。”

老人笑道:“好。在哪里?”

萧秋水垂首,望望襟怀,他的手脚,都不能动,一动,毒蛇就咬下去。

老人摸摸他的头道:“很好。”然后用手掏出了五颗丹药,那蛇似会认人,见老人欺近,便不咬噬。老人取得仙丹,仰天长笑。

萧秋水这才明白,为何屈寒山宁死交给自己,也不交给蛇王等人,原来这两人也是追杀剑王者,想把仙丹独占的人!

老人张大了嘴巴大笑道:“我得到了!我得到了!”

萧秋水心里发狠地想,服下去,吞下去你就知道……但又回心一想,万一毒性发作时,两个蛇王只要一人呼啸一声,毒蛇即噬了唐方,——自己倒不打紧,唐方要是伤了,那怎么办!

心下大急,叫道:“这药有毒,吃不得!”

老人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拾起药丸,趋近眼前细看,又大笑道:

“你年纪轻轻,也想唬我?!告诉你,我‘蛇王’只咬人,从未有人咬得着我——”

突然惨叫一声,双眼变成了碧绿色。

脸却成了金色。

死金色。

“唆”地一条金碧二色的小蛇,闪电般自老人的后头没入少女的袖口里。

老人怔怔回身,萧秋水可以看见他的后脖子多了两个小孔。

齿儿印。

旧旧的血渗出。

黑血。

连萧秋水都怔住。

老人巍巍颤颤,眶毗欲裂,高擎于掌,指着掌心五颗药丸,疾声道:

“就为……为这……”

少女恭谨地道:“是的,大伯您教过,一个人分的好东西,总比两人分的好。”然后又笑道:“这样宝贵的东西,大伯得到,能分一颗给我才怪呢,”叹了口气忧愁地道:“偏偏我又想独占。”

老人嘶声道:“好……想要……可以跟我讨……我可以……给你……”

少女娇笑道:“万一大伯不答允,那可怎么办,先下手力强,大伯说过的,所以我忍住没先拿。大伯的毒蛇很毒,我的手也不敢伸过去,等大伯拿到手,我才敢下手,大伯说过:要杀人,就得忍耐……”

说着又“唉”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不敢斗胆杀大伯。可是大伯说过:你要杀一个人,要趁他不能还手,最好趁他不能动又不敢动的时候。现在大伯不可动,一动,毒性就发作得更快了。”她笑得花枝乱颤又道:“所以我现在敢在大伯掌中取药九了。”

老人混声道:“你……好……好毒……”

少女施礼莞尔道:“却都是跟大伯您学的。”

说着便一一取去了老人掌心五颗药丸,老人哑声呼嚷:“快……快救我……”

少女脸若寒霜,道:“大伯,我还是孩童时,你玷污我,又作怎么说?!”

突然一扬手,那金碧色的小蛇又闪电般在老人耳边咬了一口,再迅急地收了回去,少女道:“……何况,蛇王毕竟只能一个;”她笑得十分得意:“我食了这些药,当不当蛇王,要看我高兴不高兴的事。不过——蛇王还是只准有一个;”她妙目望着脸色转灰黑色的老人,又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伸出一只手指点点老人的鼻子道:

“这——可都是大伯您教我的哦。”

就在这时,老人忽然喉底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他突然尖啸一声,连人带身扑了下来。

少女的脸色变了,老人居然还有还手之力,她意想不到。

她真正意料不到的,倒不是老人超人的体力,少女所养的金碧毒蛇,除了她自己的解药,绝没有办法解救,而老人之所以还不死,是因为他血液里的毒液。

他养了几十年蛇,也抓了几十年的蛇,各种各式的毒蛇,他都碰过,而且以蛇成了名,又以蛇的首尾相应启悟,调教了另一个“蛇王”,他自己自然也被毒蛇咬过无数次,都仗了他的独门解药,以及疗毒之法镇制法毒效,才能够安然无事,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体内的毒液,已潜有二十三种,以毒克毒,所以金碧毒蛇的毒液虽注入了他的体内,但毒液并不能一下子流入心脏,导致猝亡。

他尖嘶遽发,萧秋水身上“嗖、嗖、嗖、嗖”四条蛇,一齐飞射而出,噬向少女。

少女大骇,也尖鸣一声,唐方身上四条蛇,也松缠弹出,与那四条蛇半空接住,拦斗起来。唐方一旦得脱,一扬手,二枚蜻蜓镖,打向少女!

少女双肩被老人搭扣住。

她一张口,竟咬住老人的咽喉。

老人双目翻白,喉管“格格”有声,他体内的抗毒素质,能抵受金碧毒蛇的毒液,却抵不住少女的咬噬。

少女手一扬,金碧毒蛇闪电般飞出!

三枚蜻蜓镖,打入少女双肩,一枚射偏,擦头飞过!

萧秋水已至,一掌打出!

这时唐方惧呼一声,己被金碧毒蛇咬中。

萧秋水一急,全力一掌,“砰”地一声,少女倒飞起,撞碎了一尊金刚菩萨像,萧秋水的功力,现刻何等之高,少女中掌,当即毙命。

两个“蛇王”,都死在伏虎寺内,只不过是一前一后间的事儿。

萧秋水飞掠过去,金碧蛇直咬住唐方的小腿不放。

唐方脸色因痛苦与恐惧而全白。

萧秋水大吼,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手抓住了蛇身。那蛇久经训练,何等厉害,一给捉住,立即回噬。

但萧秋水此刻的功力,实在可怕,一急之下,力由心生,竟硬生生把毒蛇搓成肉酱。

唐方这时呻吟的一声。萧秋水也顾不了那么多,“波”地撕开唐方小腿上的裤管,瞥见伤口,青黑色的一线,已化成千指百爪,蔓延向上,直至膝盖间,萧秋水不顾一切,张口往伤口便吸。

一吮一吸,然后吐出,开始几口,尽是黑水,最后才见鲜血,这时唐方才叫痛起来,显然是伤口毒性大减,麻痒消失,才知剧痛。

萧秋水当不放心,也不避嫌,伸手往少女襟里搜,掏出了几瓶药,他心中哺哺自**:

你生前太恶毒,死后行行好,救救唐方,我冒渎你的尸体,也迫不得已,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其实蛇毒力甚强,若不是萧秋水内功过人,毒力难侵,这用口吮毒间便得中毒毙命。

但见几瓶药粉,有些写内服,有些写外敷,萧秋水忖思,蛇王身上的药,多半就是蛇伤之药了;但又认不出哪一瓶有用……当下不管一切,能敷抹的就敷上,能服食的就给唐方服下。

又过半晌,唐方的双颊才有了红润,但因金碧蛇的毒力实在厉害,萧秋水虽急智过人,先吮毒,后用药制住,但毕竟不通医理,所以余毒犹在,唐方竟发起烧来。

萧秋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中天微明,星稀月残的时候。唐方竟发烧而晕了过去。

萧秋水站了起来,急得来回地走,终于“噗”地跑在如来佛像面前,默祷道:

“南无如来佛菩萨,小人萧秋水在此恳求,愿唐方吉人大相,菩萨打救,纵令我俩不得见面,间隔万水千山,飓尺天涯,令我忍悲受苦,终生不欢,我也情愿……”

这时佛灯已近燃尽,忽暗忽明,似使洗象池畔的粼光一般;菩萨宝相庄严,一堆碎了的四大金刚相在殿中横排着。

“噗”地一声,灯火全灭。

殿中顿时一片黑暗。

良久,萧秋水的眼中,渐渐闪现星星灰暗的微明。

黎明将至。

远处一些许晨鸟轻喧。

啾啾不已。

殿外大雾。

殿上有人。

萧秋水忽地吓了一大跳。

平素他警醒过人,而今却因心系唐方,有人行近,也不得知。

只见来者两人,似烟似雾,在晨露中大步而入。

萧秋水急,挡住唐方前面,要看清楚前面的人。

这两人是准?

——难道是两条“蛇王”复活?

萧秋水不禁毛骨悚然!

雾渐散去。站在他前面的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高大威猛,颀长硕壮。

这高壮刚强的人冷冷地看着萧秋水,又冷冷地望向唐方,终于道:

“我带她回去。”

他一共只说了五个字。萧秋水只有点头。因为他知道他是谁了。

唐门,唐刚。

唐方的毒,只有用毒世家唐门高手方才可以解救。

在唐刚身边,还有一人。

这人忠朴,耿直、诚挚、老实。

方方正正的脸,肯插双剑。

萧家老二,萧开雁。

萧秋水真是好久没见到自己的亲人了,他禁不住在这晨曦里泪流满脸,唤了一声:

“二哥。”

萧开雁的个性,忠耿朴实,跟萧秋水的个性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他看来比上次滩江畔上沧桑、惟悴得多了。

这半年来他未涉足江湖,只是留守桂林,怎会反而苍老得更快,

沙场奔驰,取敌首级,或闯荡江湖,长街械斗,都是大丈夫、大将军痛快豪狂的事!

——可是留守的好汉呢?!

——忍辱负重的男儿呢?!

——古来征战的将军,生死俄顷,但快意长弓;惟不能出战的将士最寂寞。

留守的萧开雁听到大哥萧易人在点苍山战败军溃的消息,终于放弃了留守,偕唐刚一齐赶了过来。

峨嵋山上,诡秘的传说,无疑也吸引了他和唐刚。

唐刚抱唐方离开。

唐方所中的毒,连唐刚都无法即解。

他只能把唐方的命暂时保住。

只有唐门的女主人:唐老太太能解。

唐刚抱唐方离开时,唐方犹未醒来。

在晨雾中,萧秋水瞥见唐方白生生、俊俏俏的侧脸轮廓。

一络乌发散下来,披在脸上。

萧秋水忽然哭了,他跪下来:只要唐方不死,他矢誓不管尽一切力量,都要见到唐方,都要维护唐方。唐方啊唐方。

唐刚走了。

雾气还在,旭日已升上来了。

萧秋水看着唐刚高大的背影,抱着唐方大步下山。

“我跟你一齐去……”

“不行。”唐刚冷冷地望着他,“数百年来,外姓子弟,未得允可,绝不能擅入唐门半步。”

萧秋水发现这人不但像豹子一般剽悍,也似豹子一般无情。

唐门是唐方的家,他喜欢唐方,唐家的规矩,他只好遵守。

“守规矩”,在萧秋水狂逸的一生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唐刚远去。

——唐方也远去。

迎着旭日,萧秋水仍是跪着。

晨曦的雾气未散,山上氤氲着雾。

萧开雁在旁看着他这个自小在家里被认为“荒诞不经”的弟弟,w.uknshu.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他们俩人的性格迥异。

——他不是他,他也不是他。

但此刻萧秋水的感觉,萧开雁能了解。完全地了解。

此刻残雪未消,草木披霜,旭阳在空漠的天上,淡相映照,山峦在远方,一层又一层,无所尽了,都是寂寞的雪。

山脉绵亘,氓山万重,大瓦屋、小瓦屋山在南北。不涉高寒处,安知天地阔,这时太阳渐渐如熔钢般炽热,弹跳上云层,漫天云雾由蓝转紫,由紫变红,又由红变黄,再由黄变白,碧云蓝空下,舍身岩刀劈般的百丈巨壑,北望北部,西可见贡嘎山和点点雪山。

萧开雁低声说:“该走了。”

萧秋水缓缓站起来,这时太阳已升到无尽苍穹中了,他说:“我们到金顶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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