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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扁诸神剑·古松残阙
任何成名的人,都不免忙碌,都会疏于练剑,这连萧西楼也不例外。
萧西楼深有同感,他深知他的兄弟那一句话的意义,若现在萧东广要争做浣花剑掌门,名列七大名剑之中的萧西楼,亦不是他之敌。
可见成名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萧东广放弃了名位却专心诚意地练了二十年的剑。
他希望他的小儿子能明白到这点道理:任何天才都是历尽磨练中出来的。他留意到萧秋水正以光荣和奋悦的心情等待着这一场大战的到来。
这时萧东广不再说话,缓缓地拔出了他的剑。
他的剑就在他的扫把柄中。
这是一柄无光色、陈旧、有裂纹、如古松一般的断剑。
然而这一剑拔出来,就使辛虎丘手上扁诸剑映出了红光。
剑也有感情?
难道连剑也懂识英雄、重英雄?
萧东广拔出了剑,却小心翼翼,把扫把放在他脚前,不到一尺之远。
他放扫帚时如他扫地时一般专注。
专心得就像在做一件伟大而且崇高得不让人打断的事业。
这人对自己扫地的工作尚如此专意,练剑岂不更专诚?
萧秋水看着,忍不住眼里发了光。
他心中忽然想起一件熟悉的事,他还未意识到是什么事之前,已下意识地往侧边看去。
于是他就看见唐方,而唐方恰巧迅速地别过了脸。
唐方原来在看哪里,难道她刚才正看过来吗……唐方的侧面一片雪似的白,远处重楼,重楼飞雪,萧秋水望着唐方的黑色的劲衣,却莫明地想起这四个字:重楼飞雪。
辛虎丘望着萧东广的眼,眼睛却发了红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辛虎丘大喝一声,居然没有动!
这一声大喝,给人的错觉都以为辛虎丘已经出手了!
就连萧西楼也不禁把握着剑的手,紧了一紧。
——萧东广掌中已有剑,辛虎丘又已忍受不了萧东广摧毁他信心的话,辛虎丘为啥还不出手?
这稍慢一步,是在大家以为他没有出手后才出手的。
出手一剑,直刺咽喉。
没有多余的变化,甚至没有准备动作,就连剑风也没有。
二十余年的剑客生涯早已使辛虎丘了解什么才是最有效的攻击。
萧东广先举剑后,发现辛虎丘只叱而不出击,便收剑势,这时辛虎丘却已攻到!
萧东广及时一架,“叮”,星花四溅,虽挡住了这一剑,但辛虎丘的“扁诸神剑”已压住了他的“古松残阙”。
一上来已抢得先机,辛虎丘心中大喜。
萧东广一失主动,但他居然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他立时弃剑!
他放弃“古松残阙”。
名动武林,求之不得的“古松残阙”!
他弃剑而获主动,但无剑又如何是辛虎丘之敌?
辛虎丘不加细想,左手一捞,握住了断剑,心中狂喜无已,就在这时,他的心却已下沉!
萧东广一旦弃剑,却一脚挑起扫帚,用扫地的一端,迎面叉来!
辛虎丘双剑一交,挡住来势,但他苦于双手握剑,分不出手来扣住扫帚,双剑虽利,但扫帚竹枝极多,又脏又臭,一时也削不了许多。
就在他眼线被遮的一瞬间,萧东广的扫帚柄,直往辛虎丘小腹插下去!
辛虎丘一声惨叫,大家现在才注意到,扫帚扫地的竹枝虽又秃又脏,但扫把柄却十分净润光滑,且在顶端非常尖利。
辛虎丘的惨呼停歇,瞪住萧东广,萧东广退后三步,拍了拍手,像做完了手边一件伟大的工作似的,舒了一口气,道:“十一年前,我已知道练的不是手中剑,而是任一事一物,只要你心中有剑,皆成利器。”
——所以扫帚就是他的剑。
——他天天扫地,就等于手不离剑。
——因此辛虎丘为了夺剑,故死剑下。
——一柄扫帚的“剑”下。
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掌上名剑”的剑,而今用的竟是一柄竹扫帚!
萧秋水沉默良久,在这一战中,他学得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当他从沉思中惊省时,发现几个年轻人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邓玉函、左丘超然正跟唐方谈着话。
萧秋水当然也非常自然地走近去,参与他们的谈话。
这时萧西楼、朱侠武,也走近萧东广身边聊了起来。
萧秋水走近去,邓玉函正说到兴奋时:“辛虎丘那一剑,胜于气势,一个人气势练足了,剑势也自然不凡;萧伯伯那一剑却胜于无处不成剑,元物不成剑,无事不成剑,于是也无可抵御,无招不是剑!”
邓玉函是海南剑派的高手,他品评起剑法,自有见地,左丘超然禁不住道:“那你的南海剑法比之如何?”
邓玉函沉吟了一阵,长叹道:“不能比,不敢比。要是家兄来,却还是可以一战。家兄曾与我说:‘要出剑就要快,快可以是一切,快到不及招架,不及应变,一出剑就要了对方的命。就这样,快和怪和狠,家兄说是剑道要诀。我对敌时也发觉它很有效。这剑法迹近无赖,不求格局,不像萧伯伯的剑法,自创一格,意境很高。”
邓玉函是邓玉平的弟弟,而邓玉平就是海南剑派的掌门人。
左丘超然见萧秋水走了进来,忍不住问道:“你呢?老大,你也是使剑的,有什么意见?”
萧秋水即道:“我的意见与邓玉平大致相近,但我不同意玉函说伯伯的剑法是自创一格;伯伯那一下用扫帚打面,其实是变化自‘浣花剑派’的剑招。‘浣花剑派’花式很多,剑法繁复,剑气横,真正实用的剑招,不是美的剑招。把不好的全都淘汰,留下来往往也是实用的、方便的,同时也是美的。扫把的竹枝很多,那迎头叉过去的一记,很像‘浣花剑派’之‘满天星斗’,帚柄倒战的一招,很像‘浣花剑派’中的‘倒插秧苗’,我觉得伯伯是活用了‘浣花剑法’,用到每一事物、每一时机上去,甚至还加上了变化,但他并不是自创一派。这一点让我悟到,我们‘浣花剑法’大有可为之处,是我们尚未悟到的,而我们平时太不努力、太不注意、太把剑与人分开而不是合一了!”
萧秋水正论到得意忘形时,唐方却噗嗤一笑。
萧秋水脸上一热,期艾着道:“你笑……”
唐方脸色一整,故意不去看他,道:“我又不是笑你。”
萧秋水正要说话,邓玉函、左丘超然等都哈哈大笑起来,萧秋水窘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唐方忍不住笑,替他解围道:“我确是笑你……”又抑住笑,终于还是禁不住,笑容像一朵水仙在清亮的春水中乍放。
萧秋水真要看呆住了,慌忙不敢看,嗫嚅道:“敢情是…敢情是我说错了不成?……”
大家又大笑,唐方笑道:“我是笑你……笑你那谈论起来一副不可一世的……的神情。”
众人又是大笑,包括几位壮丁在内,莫不捧腹。唐方却忽然正色道:“霸气也很好。”说着一笑,温柔无限。
左丘超然圆场道:“好啊,好啊,你们谈剑论道,我呢?对剑术一窍不通,要论剑,我们不如去找劫生,劫生的剑法也好极了。”
邓玉函笑道:“超然老弟,你虽不会使剑,但哪一个碰上你这双手,嘿嘿。”
左丘超然虽不谙剑术,但他却是“擒拿第一手”项释懦以及“鹰爪上”雷锋的首徒,天下大小简繁擒拿手,他无不会用,谁碰到左丘超然那双手,真也如齐天大圣遇上了如来佛,任你怎么翻,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左丘超然笑道:“别多说了,去找劫生吧。”
劫生就是康劫生,康劫生就是康出渔的儿子,而康出渔就是名列武林七大名剑之一的“观日剑客”。
康劫生与萧秋水、邓玉函、左丘超然亦是深交,而今他们如往常般的笑闹交谈,自然也忘不掉把康劫生也来凑一份。
他们现在谈话中又多了一个唐方,但他们却根本没把她当作外人,谈得熟络无限,好像深交已久似的,笑在一起,玩在一起,互相嘲弄在一起。
于是他们边走边谈,走去“观鱼阁”。
唐方问道:“劫生兄也是‘锦江四兄弟’?”
萧秋水即道:“不是,‘四兄弟,是我、左丘、玉函和唐柔。”
唐方诧异道:“阿柔?那你就是老大?”
左氏超然笑道:“是呀,他就是老大,我们都惯叫他做老大的。”
唐方忽然笑凝注着萧秋水,笑得很轻很轻,像燕子碉啾一般,微风细雨斜一般他说:“原来老大就是你。”
邓玉函道:“唐兄弟是否跟你提起过……”一声“唐兄弟”,引起昔日与唐柔相处的情景,心中一悲,竟然接不下去。
唐方婉然道:“阿大是我最要好的最要好的大哥,阿柔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弟弟。他常常跟我提起‘锦江四兄弟’,他说是‘老四’,其他几个,最是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老大’……但他从来没有说谁是‘者大’谁是‘老二’谁是‘老三’……所以我从不知道……原来就是你们!”
左丘超然笑道:“怎么,好似我们不像一般的?”
邓玉函好奇道:“唐柔怎么在你面前说起我们?”
唐方甜甜地笑道:“你们谁是‘老三’?谁是‘老二’。”
左丘超然道:“我是‘老二’,他是‘老三’。”
唐方笑道:“阿柔说老三剑法很利,能一剑刺过‘穿山甲’毛修人的‘掌心雷’他的剑法也很妙,有一次拼狠了命,一招环剑,角度出奇,但刺人不着,又狠到了家,收势不住,竟反刺着了自己的……臀部……”唐方毕竟是女儿家,本来是一剑刺着的是“屁股”她顺理成章地改成了“臀部”。
左丘超然听得捧腹大笑,笑到气喘不已,邓玉函却是悻然,嘿嘿声道:“唐柔……唐柔这小子!”
萧秋水忍笑道:“老二呢?唐柔怎么说左丘?”
唐方莞尔道:“老二么,他说老二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但‘四兄弟’的行动,一定参与,一定支持,有次他与三位老拳师拆招,一双手竟擒拿住三双手,确是吓人,只惜……只惜……”
左丘超然听得十分神气,忍不住探头问道:“只惜什么?”
唐方抿嘴笑道:“只惜就爱放……那次老二对到一位‘五湖拿四海’的‘九指擒龙’江易海,久持不下,擒拿对拆,老二猛放一个……才把那江老爷子给臭跑了。”
这下到邓玉函抢天呼地地大笑了起来,左丘超然哽在那边,脸红得似关公一般,喃喃道:“唐柔……唐柔怎么连这……也说出来!”
邓玉函笑够了之后,好奇地问道:“老大怎么啦?唐柔有没有说?”
左丘超然也巴不得找个下台阶,探问道:“唐柔怎么说老大,啊?”
唐方向萧秋水瞟了一眼,道:“他呀……”
萧秋水见前面二人都落得没好下场,慌忙摇手道:“喔,不不不,不必说了,我不想知道……”
邓玉函忙怪叫道:“嗨嗨嗨,你不知道,我们可要听的……”
左丘超然居然用手拜了拜,道:“唐姑娘,拜托拜托,快说快说!”
唐方轻轻笑道:“他说……”一双妙目向萧秋水转了一转,萧秋水只觉无地自容,心里早把唐柔骂了几十遍了,左丘超然又怪叫道:“说呀!说呀!”邓玉函一掌打下去道:“别吵!别吵!”
唐方盈盈一笑道:“他说呀——老大不是人!”
萧秋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邓玉函“哈”地一声笑出来,左丘超然向萧秋水挤了挤眼睛。
唐方停了停,继续道:“阿柔说,他生平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大哥,一个是老大。他说大哥年正三十,但领袖群伦,敦厚持重。他的老大却只二十,却敢捻朱大天王的虎髯,为了一头小狗被虐待,不惜与‘狮公虎婆’大打出手。为了凭吊屈夫子,不借远渡秭归,读了李白、杜甫的诗,不借远赴济南,登太白楼,上慈恩塔,眺终南山,如痴如狂……阿柔说,老大虽然狂放,但不夫为当世人杰也。”
唐方说着,眼睛没有望萧秋水,却望向远方,隐隐有些伤悲。
萧秋水开始十分之窘,随而热血澎湃,最后心里一阵酸楚,想起唐柔,唐柔啊唐柔,那苍白而倔强的少年——唐柔。萧秋水想了想,终于道:“唐姑娘,唐柔他……他在巨石横滩上……已遭……”
唐方的眼睛还是望向远方,淡淡地道:“我知道。”大家都沉默了起来,信步走着,唐方又道:“是大哥飞鸽传书给我的,我见了便立时来,没料大哥也……”
唐方没有再说下去,萧秋水等都十分明了唐方连失最敬佩与最喜欢的两个亲人,内心之怆楚难受。
左丘超然赶快把话题岔开去道:“除了我们四个宝贝,我们还有几个朋友,像劫生——”
唐方也下想使气氛太过沉哀,勉颜接道:“哦,劫生?倒是很少听阿柔提起。”
左丘超然侃道:“劫生么?这小子,他的观日剑法可行得很。我们在成都遇着他父子,那时他们正与朱大天王的手下大打出手,以单剑战四棍,我们到了,以五敌四,朱大天王的手下就脚底抹油——”左丘超然用手作平飞状,“嗖”地一下翘起,笑道:“溜啦!”
朱大夭王是长江三峡、十二连环坞水道的大盟主,朱大天王又叫朱老太爷,原名朱顺水。他手下有“三英四棍、五剑六掌、双神君”,长江三英就擒于《剑气长江》一文中“锦江四兄弟”的掌剑之下,后被傅天义趁机诛之,“四棍”者乃“长江四条柴”,这四人武功更高,也更是无恶不作,萧秋水、邓玉函、左丘超然、唐柔、康劫生在成都一役中,结结实实地使这“四条柴”吃了个大亏而逃,所以左丘超然说到这里,也为之眉飞色舞。
唐方吃吃笑道:“你们的生活,好好玩!”
邓玉函抢着道:“还有更好玩的哩。老大还有两个朋友……”
萧秋水含笑道:“一个叫铁星月,一个叫邱南顾——”
左丘超然紧接道:“他们两个呀,嘿,一个大笨牛,一个小捣蛋,真是我的妈——”
唐方有趣地瞧着他们,追问道:“怎样我的妈?快说来听听!”
左丘超然忽然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无精打采地道:“昨晚睡不好,不说了!”
唐方阵道:“小气鬼!卖什么关子!”
他们一行四人,就一见如故的,边走边谈,走到“长江剑室”附近。这时日已中天,这四人笑笑闹闹,真像天下太平,女的秋高,男的气爽,大家都陶然于山河岁月中……
然而仇杀真的已经在九天云外吗?
不,唐方忽然蹩起眉尖道:“昨日我赶入剑庐时,穿过权力帮的包围,仿佛听见那一洞神魔已经到了,现在他们有一洞神魔、飞刀神魔、三绝剑魔,我们有萧伯伯、萧大侠、朱叔叔,正好可以一拼。”
萧秋水忧虑地道:“他们增添了一大实力,反而不攻,只怕其中有诈——”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劲急的衣袂之声!
唐方第一个察觉,立时回首。
来人不是谁,原来是萧东广。
只见“掌上名剑”萧东广含笑道:“你们到哪儿去?”
萧秋水恭敬地答道:“往‘观鱼阁’,探看康先生病情。”
萧东广道:“很好。我有事跟你谈,也要去‘观鱼阁’,你我先走一步。”
萧秋水当然答道:“是。”但心中不禁油然地生了一种依依之情。其时丽日高照,叶绿其绿,花艳其色,池塘流水,清澈见底,但萧秋水心中却悄悄引起了一丝不舍之情。
当然他还是跟萧东广前行甚远,邓玉函等困知怕侄二人有要事要谈,所以也故意放慢了步,让萧东广、萧秋水走在前面。
萧东广第一句话就使萧秋水愧无自容:“我看守‘见天洞’近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你极少入‘见天洞’拜祭祖先,纵随父入祭但仍心不在焉,你承认不承认?”
萧秋水虽然惭愧,但但然认道:“是。”
萧东广却一拍萧秋水肩头,大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的脾气!是就是!否就否!对就说对!错就认错!有什么了不起!”
萧秋水猛抬头,看见这过了二十年奴仆般生活的伯父,那飞扬的皱纹,依稀点出了二十年前席卷江湖的豪壮伸情!
萧东广又道:“这二十年,你二哥开雁最诚心正意,每逢在堡,定必整正冠襟,恭敬拜祭;你大哥易人,每逢大典,堂皇出祭,已隐有目中无神之气象。惟有你——”
萧东广目光如电盯在萧秋水面上,道:“你平时祭拜戏谑,但每逢礼典,或家里有事,或祖先忌辰,你比任何人都诚心诚意,如四年前你娘病重,你就认真叩拜,一日三祭,亦不向外与人言,我才知你非玩世不恭之辈。又平时观察你拜祭时,祭词全不是按照固定的格式,而是艺语一番,既求剑试大下,又求父母长生不老,亦求得如花似玉的好妻子……”
萧秋水愈发不敢抬头,他万未料到自己以为又聋又哑的“广伯”,竟把自己祭神时的愿望,一一听在耳里。
只听萧东广哈哈豪笑道:“此何羞之有?!想我萧东广二十年前纵横江湖,亦起自于好玩之心,雄图天下,惟权欲熏心,反被所误,成不得大事,而今知错,为奴二十年,但平生仍厌极彬彬君于、虚伪小人、苟言苟行、无作无为之辈!”
又补充一句:“你有童心,又有壮志,既笑做不失其真,那很好,我很喜欢!”
旋义向天大笑道:“你爸爸向你吹胡子、瞪眼睛,我还是很喜欢你!”
萧秋水又惊又喜,断未料到这“伯伯”竟知他如此深切,而他平日好玩喜游,结交知友,萧西楼常摇首叹说萧秋水既心无大志,不似萧易人;又无礼仪,不如萧开雁。三兄弟中,萧西楼最担忧于秋水无用,乱交朋友,游而忘返。萧秋水却不知有个“伯伯”,如此相知于他,而且投赏于他。当下一时拙于言辞,不知如何是好。
萧东广呵呵豪笑道:“哪,拿去——”伸手掏出一剑,递给萧秋水,萧秋水慌忙双手接过,却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柄剑。
剑无光泽,剑身长又窄。
扁诸神剑!
原是辛虎丘的扁诸剑!
萧秋水此惊非同小可,道:“这,这,小侄,这,受不起——”
萧东广一瞪目,道:“咄!什么受不起:拿去!神剑本无光,给有光采的人用之,才有真正的光华!剑由心生,魔头使剑,便是魔剑,但愿有日你能使此剑,此剑有神兵!”
萧秋水听得心头一震,握剑的手不禁紧了一紧,萧东广道:“你用此剑,便使不得浣花派的‘满天花雨’——”
“满天花雨”是“浣花剑派”三大绝招之一,这一招使出时,是运内劲震碎剑身,化作满天花雨,飞袭敌人,令人无法可挡。
——扁诸是宝剑,当非内力可以震断的,更何况震碎。
只听萧东广继续道:“只是我们浣花萧家,招式岂可用死?!我们萧家祖先,闯荡江湖,各怀宝剑,也不见得用不上‘满天花雨’,这招依然世代相传,只是用法各异了。”
萧秋水不禁问道:“请教伯伯,如何用法?”
萧东广依然前行,忽然一顿,仰天作沉思状,一拍额角,道:“适才我与你父深谈,长久在此守护,也不是办法,必须派人通知桂林,一令桂林外浣花严密小心,切莫轻敌:使人手调集,回救剑庐。狄老夫人在此,大家还是不要兵分两路的好,保卫老夫人要紧啊。”
萧秋水点头道:“是。”
萧东广又道:“权力帮既已遣人潜入剑庐,桂林外支亦不可不防,正需要人通知,辛虎丘有一女弟子,前些时候寄宿于外浣花孟师弟处,恐怕有诈。”
——萧东广与萧西楼之怨乃始自内、外浣花剑派之争,萧东广虽一隐二十年,心里难免耿耿,内外浣花虽已被萧西楼一统成宗,但仍习惯称桂林浣花为外派。
——孟师弟即是孟相逢,“恨不相逢,别离良剑”孟相逢,是桂林浣花剑派支派的主持。
萧秋水会意道:“伯伯、爹爹与朱叔叔自当于此主持大局,小侄无能,在此亦成不了气候,定当冲出重围,报讯桂林,以安局势。”
萧东广先是颔首,又是摇头,长嘘道:“你有此心意殊为难得。但不是你一个去,一个人去太危险,应当跟你的兄弟们一齐去。而且不是现在去——现在孔扬秦、沙千灯、左一洞在外面,你有三头六臂,也冲不出去——要等我们在将临的一场厮杀中,要是我们胜了,那你就和兄弟们冲出去,出成都渡乌江,赶赴桂林,在权力帮未及调集第二批人手全力攻浣花萧家前,你先去通报易人、开雁、雪鱼他们,我料定他们还会派人截断桂林与成都的联络,不然我们的鹰组,怎么一个都没口来?!桂林那边,怎么也没了讯息?!飞鸽传书,连一双鸽子都没有回来?!李沉舟老谋深算,必截断所有联络线网,但他意料不到,我还未死,朱侠武、唐大又恰巧在剑庐,是以来了沙千灯、左一洞、孔扬秦、华孤坟、辛虎丘五大魔头,尚攻不下一个成都萧家,哈哈哈哈……”
萧秋水一扬眉,道:“伯伯,听说还来了一个叫‘无名神魔’的——”
萧秋水语意忽歇——因为正在此时,离他们不到三十丈远的“观鱼阁”,猛地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康出渔的惨呼!
第十一章铁脸铁手铁衣铁罗网
萧东广一跃七丈,再掠五丈足一点地,又翻出六丈,吸气再奔,转眼已到达“观鱼阁”!
一到“观鱼阁”,一脚踢开了门,只见康劫生哭泣不已,康出渔脸孔赤黑,仰天而倒,已然气绝。
——萧东广疾道:“怎么死的?”
康劫生呜咽道:“有一个人来,一剑刺杀爹……”
这时萧秋水已冲入“观鱼阁”,见此情状,也是呆住。
萧东广叱道:“刺在哪里?”
康劫生道:“背后。”
萧东广怒道:“人在哪里?”
康劫生一指窗口,萧东广回头望去,突然之间,地上的康出渔平平弹起,手上一亮,犹如旭日东升,光焰万丈,一时之间,萧东广什么也望不见!
萧东广立时想自帚中拔剑,突然有人按住他的手!
康劫生就在他背后!
他想到这一点时,那烈日般的光芒,已然全没,全没入了他的胸膛。
他只觉天地间一片乌黑,叹了一声,便仆倒下去,耳中听到萧秋水惊诧、愤怒、悲厉的声音嘶道:“你们!——”
他很想再告诉萧秋水些什么,可惜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康劫生一手按住萧东广要拔剑的手,另一双手,握着一柄剑,剑锋平指萧秋水的咽喉。
这时萧东广已倒了下去。
萧秋水尖啸道:“伯伯!——”
这时康出渔已站了起来。
他拔剑,烈日般的光芒又乍起,再神奇一般的“飓”消失在他腰间的剑鞘中。
烈日般的光芒,赤焰般的剑。
劳山顶,观日峰,康出渔,观日剑!
萧秋水撕心裂肺地叫道:“劫生!你——!”
康劫生脸无表情,道:“我会留着你,你还有用,可以要胁你父母。”
萧秋水睚眦欲裂般怒道:“在我信任——你!”
康出渔忽然道:“你不必惊诧,我就是‘无名神魔’,‘无名神魔’其实是很有名的剑客,就是我,‘观日神剑’康出渔。”
萧秋水只觉一阵昏眩:——权力帮既能派出一个人来卧底,就可以派第二个人!——怎么自己竟没有想到,连足智多谋的伯伯也意料不及!
康出渔笑道:“柳五总管早知道辛虎丘不甘寂寞,常借闹酒出去斗剑比武,认为萧家必有警醒,所以先派我来,认得萧老儿,再逐个收拾,然后来个一网打尽。
康出渔笑笑又道:“李帮主本就算无遗策。”
萧秋水厉声道:“你根本就没有中毒!”
康出渔做然道:“那当然,华孤坟的毒哪里毒得倒我!”
难怪连唐大、张临意都诊断不出康出渔所中之毒!
萧秋水转向康劫生,道:“我没什么话好说。但只对你,你本是我的朋友——”说到这里,萧秋水眼里已有痛苦之色,“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康劫生冷冷地道:“我没有朋友。我只有帮主和爹爹,我根本不需要朋友。”
萧秋水的脸容已因愤怒而扭曲,这原是他的朋友,兄弟一般的朋友,却在权力帮的影响下,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他发誓只要他活着的一天,定必要粉碎权力帮!
假使一个人在别人的剑下,生死于顷俄之间,还是可以有大志,还是可以为别人着想,这个人就算别人说他年纪小,说他不懂事,说他幼稚荒唐,但他还不失为真英雄、大丈夫、性情中人!
萧秋水一字一句向康出渔道:“只要你叫你儿子放下剑,我将与你决一死战!”
萧东广是萧家的长辈。
萧秋水当然要为萧东广报仇。
康出渔成名极早,十五年前已名列当世七大名剑之中,萧秋水年仅二十岁,但他一句话说出来,竟使康出渔心下也有一阵淡淡的寒意。
康出渔冷笑道:“你已被我们所制,只要劫生将剑往前一送,你必死无疑,我不必与你交手。”
萧秋水怒道:“你想怎样?”
康出渔道:“我要你喊救命。”嘿嘿笑道:“救命、救命、救命地不断喊下去,喊到在附近的令堂进来为止。哈哈哈哈……”
萧秋水截然道:“我不喊!”
康劫生道:“你不喊我就——”作势把剑往前一推,想先在萧秋水喉咙刺出血来,以作恫吓之用。
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麻木了。
他的手臂上多了十六八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萧秋水砰地推开震惊中的康劫生,大喜呼道:“唐方!”
这时康出渔身前飓地一亮,如旭日股的亮烈芒团又飞起,直扑萧秋水!
却听两场叱喝,一道白雪般的剑光,一双翻飞似蝶般的手,缠住了旭日神剑,斗了起来!
萧秋水一脸喜悦,忍不住径自叫道:“左丘!玉函!”
康出渔千算万算,却不料萧秋水原本便和邓玉函等一齐来的,康劫生呼喊时,左丘超然等也在附近。
左丘超然一上来就用大擒拿手,配合小擒拿手,招招从侧攻进。牵制康出渔的攻势,邓玉函一出剑到现在就没有歇过手,到现在已攻出三十六剑,一招比一招快,一剑比一剑狠辣!
康出渔猝吃惊下,手上长剑时亮时暗,亮如旭日,暗如夕照,一亮一暗间,依然是杀着无穷,势不可当的“观日剑法”。
只听一声清响,乱红飞鸟,剑气纵横,萧秋水已拔出了扁诸神剑,加入了战团。
泰山高,不及东海劳。
劳就是东侮劳山,劳山有座观日台,气象万千,在观日台上,不少人有天下之志,但真正在观日台上观了十年的日,练了十年的剑,只有康出渔一人而已。
邓玉函的南海剑法,剑走偏锋,而且辛险奇绝,往往从别人意料不到的角度进击,但是却突不进那一团金亮或暗红的剑芒。
萧秋水的浣花剑法,意御剑光,写意处比写实处更无可抵御,而且剑虹飞逸,快如游电,却仍是突不破康出渔手上如烈日当空的骄厉凌威!
反而康出渔的剑势越来越威猛,越来越盛,正是他仗以成名的剑法“九日升空”。
一剑九变化,一招儿剑式,萧秋水、邓玉函都反攻为守,被一招又一招、一剑又剑的威力与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来。
但是康出渔也觉得处处受制,难以发挥,除了前面两柄辛辣、精奇的剑之外,还有他身侧背后一双巧手,招招不离他的要害死穴,给他莫大的牵制。
他心知若不能一鼓作气,以凌厉的剑势歼灭这些年轻人,再过些时日,这些年轻人都将会有了不起的成就;甚至不必再过些时日,只要久战不下,这些人的精气旺盛耐强,再要制住他们也就更不容易
他心中暗自庆幸,“锦江四兄弟”果然名不虚传,但幸好唐柔已给杀了,要不然这囚人配合起来,自己今天都不知是否能敌。
他的剑芒盛烈,左丘超然施了七八种擒拿后,都由于双目难以视物,认拿不准要穴,无法制住康出渔。
萧秋水、邓玉函,也是同时感觉到那剑不是剑,而是烈日,而是太阳。
太阳再炽烈,也有西下的时候。
康出渔如烈日,但日既有东升,亦会西沉。
康出渔知道唐柔已死,却不知还有唐方。
康劫生的手臂麻木了后,才知道肉己中了暗器。
他一面大叫暗器,然而手已不听使唤,剑往下落。
他慌忙想用左臂去拾,俯身的时候,忽然上望,只见一美丽如雪、傲拗而清定的女子,用雪玉一般的眼神,在望着他。
他只觉心中一寒,身子就顿在那儿。
只听这女子道:“你是他们的朋友?”
康劫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这女子“哦”了一声,轻轻摇了摇首道:“那你最好不要去抬剑,因为我不想杀死他们的朋友。”
康劫生捧着伤手,僵在那儿,身了半蹲半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那女于柔声道:
“我姓唐,叫唐方。”
康劫生全身顿如坐在冰窖里,一下子全身都冷却了,不安说去拾剑,连站起来的勇气,也消失了。
九个太阳,不仅骄厉于长空,而且不住跃动。
大地干旱,宇宙荒漠,黄土地上的人民,遮袖不断,挥汗挥不住。
康出渔的“观日剑法”,已不是十五年前闲定观日,而是自身成为太阳!
“喀登”一声,邓玉函的剑折为二!
萧秋水的剑之所以不断不折,因他所使的是扁诸神剑。
邓玉函一折剑,情势就更是凶险了。
烈阳恣威,无对无匹。
正在此时,一支银箭射来,正中剑身,叮地一声,剑箭齐飞!
打蛇打七寸刺牛刺脑门。
这箭却正中日心:
也是康出渔运力行剑的要害!
剑飞箭折,太阳不见,康出渔呆立当堂!
箭当然是唐方发出的。
唐方一出箭,康劫生立时拾得了剑。
这下是同时发生的,唐方一出手,打出了三点星光!
康劫生一拾得剑,连舞七八道剑花,叮叮叮,碰开三点星光,长身而起,他一得剑后,第一件竟不是协助老父力敌众人,而是破窗而出!
但是唐家的暗器之精之奇,是他始料未及的。
那地上的三点星光,忽又弹起,康劫生反应再快,也中了一下,砰地摔跌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康出渔也掠出!
掠出的同时,推出双掌!
双掌撞向左丘超然!
匆促间左丘超然无法刁手借力,只好硬接。
这两掌是康出渔数十年内力内气修为交关,全力施为一接之下,左丘超然震飞丈外,破墙而出!
康出渔立时拾剑,少了“观日剑”,就等于少了“观日剑法”,少了“观日剑法”,康出渔就不再是康出渔了。
邓玉函也立时滚身,捞剑,他捞起的是地上萧东广的“古松残阙”。
萧秋水立时出剑,他一剑划出去,嗤地一声,康出渔臂上多一道殷红;萧秋水得手,第二剑划出时:“当”地一声,剑身已被压住,只见一团金芒,却正是观日神剑。
康出渔已一剑在手。
但同时间,另一剑已抢险刺到!
一柄断剑,古松残阀。
康出渔井没有接剑,他立时倒飞出去!
逃!
他的决定是:逃。
萧秋水已被救,康劫生已被擒,这里还有左丘超然、邓玉函,还有一不知来路的唐家子弟,再打下去萧家的人随时会来,既无把握,便立刻撤走。
甚至连儿子都不顾了。
权力帮的人,都有这种“本色”。
狠、辣、毒、诡,必要时,什么都可以做,任何东西都可以牺牲。
所以康出渔虽得剑,但他立对就走。
“追!”萧秋水大吼了一声。
他自己也不敢肯定是否康出渔之敌,但如康出渔这样的人,走出去无疑等于害更多的人,他更不能容他逃走。
邓玉函也立时追踪出去,海南剑派的人一向是急先锋,剑法与性格相似。
唐方射倒了康劫生,她的人也如清风般消失了。
留下来的是左丘超然。
他要留下来,留下来制住康劫生。
他要问康劫生为何要这样做,这样做对不对得起朋友!
精通擒拿手的人一向比较慎重,左丘超然比起邓王函,自然比较细心稳重。
萧秋水却因为怒,为被骗、为被出卖、为信仰而愤怒,只要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明知九死一生,甚至必死无生,也会不惜一切,非做不可!
逃!
尽速的逃离!
既然事机败露,又没有把握把对方杀却,便惟有在未张扬开来之前,先逃离险地!
只要能逃离浣花萧家,一出大门,便可以与权力帮的人会合上,沙千灯、孔扬秦,最重要的,还有一洞神魔左常生!
他深知左常生的武功绝技,只要这人在,便绝对能克住萧西楼。便在这时,他遇到萧西楼。
他已逃到听雨楼外,只要穿越过听雨楼,便能逃离萧家,然而他却在此时遇见了萧西楼,康出渔心中自叹倒霉,才发现自己剑未收起,而且手臂鲜血在淌着,而萧西楼已经注视到这点。
萧西楼身边是朱侠武。
康出渔脸色立刻变了,但随即他又自然起来了。
因为他知道萧西楼并不知道他手刃萧东广的事。
他知道,但萧西楼不知道,所以他仍占了上风。
因此他还可以粹不及防间制住萧西楼,反而可以藉此立了个人功,他倒觉得自己幸运了起来。
朱侠武、萧西楼都在,自己决非二人之敌,但在猝然间下手,制住一人,便可以威吓另一人了。
他打的是萧西楼的主意,对朱侠武深不可测的武功,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这时,萧西楼闪身跃近。扶住康出渔,关切地问道:“康先生,因何……”
康出渔佯作喘息道:“我……我……权力帮中人已潜入庄内,我杀了几个,贼子们好厉害,我也中了……中了孔扬秦一剑……”
说到这儿,忽然瞥见,楼下已奔来两道人影,正是萧秋水与邓玉函。
萧秋水与邓玉函也看见萧西楼在台下扶持康出渔,正急欲大叫,康出渔故意大声喘息,让自己声音的压下呼喊,道:“他们追来了……”用手一指。
这一指,正是指向萧秋水与邓玉函。
萧西楼、朱侠武当然是随他的指向一望。
正在此时,康出渔便出手了!
“飓”地一声,红日正炽,飞刺萧西楼!
萧秋水追近听雨楼,猛抬头,见自己父亲与康出渔贴身而立,心里一凉,才猛想起一天前张临意遭暗算惨死,父亲纵论数大名剑时,论及康出渔的观日神剑时,自己心中一动的原因。
阴阳神剑张临意死时极其惊愕,满目意想不到的愤然,就算是辛虎丘猝施暗算,也不致如此;而是他自己刚才还替对方医治过,眼看活不成的病人——康出渔,忽然出手如电,日跃芒起,刺杀自己,这才教张临意惊心动魄,死而不服。
刺杀自己和玉函的人,正是康劫生,他功力与自己相仿,放不敢恋战,便嫁祸于唐方。
康出渔却趁机狙杀唐大。
好辣的手段,好毒的阴谋。
萧秋水猛抬头,见康出渔与自己父亲贴身而立,正欲高呼,但见一道厉芒,已自康出渔手上袭出,直刺萧西楼!
萧秋水的高呼变成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厉喊!
大变猝然来!
就在康出渔手中一团光芒暴出之际,忽然一道七彩的虹桥,不偏不倚,架住了落日,煞是灿丽!
这一剑,来得无踪迹,却发自萧西楼!
萧西楼似早有防备。
又在此时,一朵云出帕飞来,乌云盖日;一张大网,罩住康出渔,收缩,套紧,康出渔立时动弹不得。
康出渔如被装在牢笼里的野兽一般,咆哮着用力挣扎,但朱侠武手中的网,如他的手一般坚定,康出渔越是挣扎,网就缩得越紧。
铁衣铁脸铁手铁罗网。
朱侠武。
朱侠武也像早有所备。
这时萧秋水、邓玉函亦已赶上城头,惊喜交集。
而听雨楼中,又轻悄悄地闪出一人。
一雪玉般轻柔的女子。
这一个美丽女子,康出渔一见之下,竟没有再挣扎的勇气,颓然松下了剑,把手自网外缩回来,观日剑呛然落地,暗如落日。
只听那女子道:“我先你而来。”
萧西楼望定康出渔,一字一句地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康出渔没有说话。
朱侠武却说话了:“唐小姐轻功比你好,先你而到,不过也只是来得及说出一句话而已,你就来了,我们不及细辨,只好先叫她躲起来,可惜你果真的出了手。”萧西楼接道:“唐小姐说:康出渔没有中毒,他杀了广伯伯——”
康出渔低下了头。
要不是他大有把握,全力施暗袭,反被人所趁,他还不致于一招就被擒了下来。
朱侠武冷笑,连点他七处要穴才呼地张了网,嗖地收缠腰问,冷冷地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康出渔没有说话,他千算万算,算漏了萧秋水不只与萧东广到黄河小轩,还有邓玉函、左丘超然,甚至唐家唐方也来了。
他更算错了一步,唐方年纪远比他轻,轻功却远比他高。
所以他无话可说。
萧西楼:“本来我们是朋友,本来为了这点我可以放你……可是你不该杀了广哥!”
萧秋水忍不住道:“爹!张老前辈、唐大侠也是他杀了!”
萧西楼厉声道:“是不是?!
康出渔垂下了头,这时唐方一扬手,打出一柄飞刀!
飞刀直夺康出渔的咽喉!
杀兄之仇,唐方是非报不可的1
这时半空忽又多了一柄刀,叮地撞在一起,跌落地上。
只听此起彼落的一阵呼哨,四面八方又出现百余名权力帮众,杀向大门,浣花剑派的子弟也纷纷接战,与先杀上来的二个人,其中一人正是飞刀神魔沙千灯。
那击落唐方飞刀的飞刀,正是沙千灯发出的。
朱侠武一见沙千灯,只说了一句:“你的灯呢?”
这一句如一个毒招,打进沙千灯的心坎里,沙千灯的脸色立时变了
在昨夜的对垒中,沙千灯渐落下风,不得已破灯而遁,沙千灯素以灯为标志,而个灯焚人在,已是奇耻大辱,而今朱侠武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他如被针刺,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听一人冷笑道:“朱铁脸,你别逞口舌之利!”
说话的人白衣如雪,背插长剑,态度洒若,正是三绝剑魔孔扬秦。
萧西楼笑道:“不逞口舌之利,要逞刀剑之利么?”
这句话含有很大的挑剔,孔扬秦脸色也由儒雅,变而愤慨!
因为昨夜一战,萧西楼与孔扬秦尚未正式比剑,萧西楼便以步法制胜,迫退孔扬秦,这也是三绝剑魔成名以来的毕生大恨。
却听一人冷笑道:“你哥哥都给人杀了,你的掌门位子也坐稳了,自然不怕刀剑之利了。”
这一句话,浣花剑派弟子们听得无不勃然大怒,二十年前,萧东广背叛,萧西楼饶而不杀,而今这人这一说下来,仿佛是萧西楼篡夺掌门之位,唆杀兄长,真是极尽蔑辱之能事。
大家都禁不住拔剑而起,萧西楼却反而镇静,一字一句地问道:“一洞神魔?”
那人长袍阔袖随随便便地笑道:“左右的左,无常的常,生死的生,左常生。”
那人相貌生得随便,衣着也随便,举止更是随便,竟似没有把朱侠武、萧西楼一干武林高手看在眼里。
萧西楼眼光似已收缩,道:“人说左常生是个人才,果然是个人才。”
左常生笑道:“更有人说左常生长生不死,岂止是个人才。”
萧西楼道:“阁下是不是长生不死,待会儿便知分晓。”
左常生笑道:“待会儿老兄名号萧西楼,不要**成笑死楼才好。”
朱侠武忽然抢前一步,道:“萧兄,此人交给我了。”
萧西楼一怔道:“莫非朱兄觉得我非其所敌?”
朱侠武道:“不是非其所敌,而是这人,我先定了,你不该抢我的生意。”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在三个来敌中,左常生的武功最神秘莫测,亦即是最难以应付的一个。
——然而一洞神魔却得挑萧西楼。
——莫非他已有必胜之把握?
——不管是不是,朱侠武却挑上了他。
左常生那不在意的脸容,一下了子变得如一条绷紧的弦!
弯弓射雕,绷紧的弦。
朱侠武突然就出了手。
就在左常生从不在乎到在乎,一百八十度转变之际,聚然出了手!
要是弓,弓尚未张。
要是弦,弦未拉紧。
朱侠武一招出手,那张网像天罗地网一般地罩了下去,左常生就是那网中的鱼!
可是网忽然裂了。
左常生手上多了两面钹一样的兵器,但在钹沿上都是尖锐无双的齿轮。
网一罩下时,左常生就推出双轮,双轮一转,网索断裂,宽大的袍影一闪,左常生破网而出!
左常生与朱侠武的恶斗方才开始,萧秋水一方面着急,一方面估量情势,发展颇不乐观。
朱侠武战左常生,谁胜谁败?
要是父亲力敌孔扬秦,那又是谁能制住沙千灯?
自己?还是玉函?或者加上左丘?
这时听雨楼上又出现一个人,全身黝黑,脸目苍老,这个人一上来时,邓玉函就震一震。
然后邓玉函附嘴在他耳边,沉重地道:“南宫松篁,百毒神魔唯一弟子。”
——沙风、沙云、沙雷、沙电,是飞刀神魔沙千灯的弟子。他为人极其专横,所以连他的弟子,也得改姓沙。其中三人已被阴阳神剑张临意所杀。
——“无形”、“凶手”、“秤千金”、“管八方”,是铁腕神魔傅天义的助手,在《剑气长江》一集中,已被“锦江四兄弟”所歼灭,但他们也丧失了结义兄弟唐柔。
——齐门金刀齐青峰、浪花刀客穆浪山:雪山快刀厉雪花、地趟刀手堂三绝,是“一刀斩千军”长刀神魔孙人屠座下四大刀王,已在其他战役中给摧毁。
——辛虎丘的女弟子,已派往桂林;康出渔的弟子,也正是他的儿子康劫生,为左丘超然所擒。
——只是“一洞神魔”左常生的手下呢?还有“三绝剑魔”的二大剑手呢?
——他们来了,还是没来?出现了,还是没有出现?
——百毒神魔华孤坟的弟子南宫松篁,唐方可又应付得来?
萧秋水想到这里:思想就像在漩涡里打转,一直翻冲不出去:唐方、唐方、唐方挡不挡得住南宫松篁?
就在这时。萧西楼忽然在他耳边低沉而迅急地道。
“一有机会,你就冲出去,到桂林去,把分局的人都调来集中。记住,不可意气用事,以大局为重!”
萧西楼一说完,又退身注视场中的恶斗,萧秋水却整个人都呆住。
左常生裂网而去,朱侠武连眼也不眨一下,抢身而上,左掌、右拳、左腿、右脚,都打了出去,手脚的招式都完全不同,左掌是垂云山的“穿天掌”,右拳是正宗少林伏虎拳,左腿是当年“千里独行”左天德的“活杀腿法”,右脚是“扫堂腿”中的“狂风扫落叶”!
一个人要同时攻出两手两脚,是绝不容易的。
何况手脚所施的武功招式,门派宗别又全然不同。
左常生脸色变了,这次是真的变了色。
他的双钹立时迎向朱侠武的双手,狠狠地剁下去。
朱侠武的双手攻势立时隐灭,铁手的手毕竟不是铁铸的。
但是朱侠武的双脚还是踹踢出去!
两脚一齐踢在左常生的肚子上。
走?!
萧秋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在面临大敌时,自己要先“走”!
不,他不走!
他的家人,他的朋友,都在这里,他的敌人,他的仇人,也在这里,他决不走,也绝不能走!
可是父亲却要他走,“以大局为重”!
面对傅天义时,萧秋水没有畏惧;面对康出渔时,萧秋水没有胆怯;而今遇见这一个抉择,却让他热汗淋漓。
这时,他感觉到一双眼睛,向他瞟了一瞟,他急急看过去时,那刘海已如流苏一般低垂,那发仍像黑色一样浓,那张侧近的俏脸,萧秒水没有真的望见唐方的眼神,可是他肯定有一种关切,如一层轻柔的暖衣,披盖在他的心上
朱侠武外号“铁手铁衣铁脸铁罗网”,这外号与他的脚无关。
一个杀手,往往无名的,比有名的更可怕,因为无名的教人才更无从防御。
朱侠武的双腿,传说十九岁时已踢死一头白额虎。
然后距离他的脚踢死一头白额虎整整十年,他才又现江湖。
他一出道,就几与震动武林的韦青青青并排,是朝廷公门,公认的第一流罕见的好手。
他出道迄今十六年,只杀了十一人,这十一人无不是杀人不眨眼,十恶不赦,又无人能制之的黑道高手。
朱侠武从来没有败过。
他又名“天罗地网”,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但是他的网,今日却破了。
他双腿踢出去,也踢到了无可名状的惊骇!
他两脚踢中左常生的肚子,踢裂了衣袍,然而衣袍里竟是一个空了的躯壳!
左常生没有肚子!
左常生没有小腹!!
朱侠武怎么也料不到这一着,他双脚踢了个空!
像一个一脚踏在一个大洞里,所不同的,朱侠武是双脚一齐踩在一个陷井中!
衣衫裂开,闪电般一瞥,左常生是没有肚子的人!衣衫掀处,他的肚子肉已腐毁,臭气熏天,紫黑一片,只有腰脊接连着上下身躯!
谁也没见过这种人,谁也没遇过这种事!
朱侠武双脚踢空,左常生双钹冲出!
右钹上,打脸门,左钹下,插前胸!
一招必杀,一击必死!
朱侠武猝不及防,怎么也避不了!
钢钹打在他脸上,打个正中!
钹刃刺入他的前胸,刺个结实:
惊人的是钹刃竟刺不透朱侠武的衣衫,而朱侠武脸上吃了一记,五官溢血,却仍不倒下!
这不可能的!
只有左常生才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钹沿钢刃,比利刀还锋锐,他的钢钹威力,一记打下去,可以界开石块!
何况打的是朱侠武的脸门与前襟!
他马上闪过朱侠武他的号“铁手铁脸铁衣铁罗网”。
“铁罗网”被他所破,但铁罗网只是朱侠武绰号中的最后一项而过有铁脸,还有铁衣!
他的钹正切在朱侠武的脸上,他的钹刃正割在朱侠武的衣上!
还有铁手?!
他惊觉已迟,朱侠武突然消失的双拳又突然出现,双拳正打在他的左右太阳穴上!
少林正宗,“双撞钟鸣”!
他们距离本近,左常生又因得胜大意,这两拳,便要了他的命!
第十二章我要去那儿找我的兄弟
大变骤然来!
由左常生遇险,到朱侠武中招,又到左常生危殆,大家一时都呆住了,怔住了,一时措手不及。
左常生倒下去后,朱侠武摇摇晃晃走了六八步,一个咕噜倒栽了下去。
萧西楼急忙扑出,扑住朱侠武,只见朱侠武七孔流血,脸色紫金,胸膛殷红一片,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他的脸纵是铁铸的,大概也给左常生一钹震碎了骨骼;他的衣衫纵是铁镌的,也给左常生一钹捺断了血脉。
但凭铁脸与铁衣,却使他有余力先击毙了左常生,方才倒下。
萧西楼含着泪,迅速点了他几处穴道,把解药抛给萧秋水替他止血,然后缓缓地起身,缓缓地抬头,一只手,却已搭上了剑柄。
孔扬秦一只手,也搭上了剑锷,暗暗叹道:“可惜可惜。”
萧西楼没有说话,也像没有听到一般。
两天前,萧夫人、康出渔、唐大、朱侠武在一起应敌,而今夫人受伤,康出渔背叛,唐大被狙杀。
这两天来,朱侠武一直在他身旁,在他疲乏时替他主持大局,在他应敌时替他打前锋。
而今,连朱侠武也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萧西楼的心情是沉重的,也是孤独与落寞的。
他仗剑而立,长髯无风自动,只要他在的一天,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绝不容人侵犯浣花剑派,萧家剑庐!
沙干灯却道:“可惜什么?”
沙千灯是得意非凡的,令他挫败的,让他羞辱的,是朱侠武,然而朱侠武已经倒下,纵牺牲了左常生,也是值得的。
孔扬秦道:“老左自少的肠子生满了蛔虫,胃部又溃疡蛀烂,所以给帮里的‘药王’把他的肠胃全部割去,但他利用了身体这个缺憾,成了大名鼎鼎的‘一洞神魔’,把弱点反成了他的杀手锏……”
“药王”是“权力帮”帮主李沉舟座下帮内八大天王——“鬼王”、“刀王”,“剑王”、“人王”、“蛇王”、“水王”、“人工”与“药王”——之一。
“药王”的医术,是当今医术排行第二的,他医人手段,确也匪夷所思。
昔称华佗替曹操治头痛,即开脑下药,为关羽疗伤,也刮骨去毒,而今“药王”切除左常生肠胃,居然还能生存,一方面是医术令人咋舌,一方面是左常生的生命力,确也够强够韧。
然而左常生却死于朱侠武双拳之下。
孔扬秦叹道:“可惜他大难不死,仍没有全福。朱老兄的铁拳,也未免太霸道一些了……”
左常生身患奇疾,居然残身而活,并练成奇技。确实人间英杰,不少人是死于左常生这奇特的缺陷下,只可惜今天他遇到的是朱侠武。
一个人练功到脸上,而且能练成“铁布衫”,一定花出过不少的血汗,付出过极大的代价。
左常生有耐力,但朱侠武更是一个有魄力的人。
左常生死在朱侠武手下,其实死得并不冤。
孔扬秦继续道:“只是朱老兄一倒,我们这边虽缺了左一洞,但我和沙兄是两个,你萧大侠却只有一人了……”一面说着,一面拔出了如白布一般的白剑。
时过正午,己近黄昏。
阳光自斜西射来,白剑一片雪亮如透明。
孔扬秦的脸色完全庄严、凝肃,说:“康兄,我的三绝剑法起手式,比起你的观日剑法,如何?”
萧西楼忽然道:“一齐上吧。”
孔扬秦扬眉道:“哦?”
萧西楼整然道:“你不必指东话西,吸引我的注意力,其实只要我一出手,沙先生的飞刀绝不会在你长剑之后赶到的。”
孔扬秦一时倒是脸红了红,说不出话来;沙千灯却大笑道:“好!好!痛快!痛快!萧西楼不愧为萧西楼,这就是我们剩下我和孔兄,而你只剩下你之不同了!”
忽听一个清扬娇俏的语声道:“还有我。我是唐家唐方。”
沙千灯包着眼睛道:“你是姓唐的么,我看你是姓萧的吧?”
唐方的脸色变了,变得煞白,这白皙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孔扬秦低声向沙千灯疾道:“我们只对萧家,不必开罪唐门。”
唐方作碎玉金声:“你们杀了我柔弟、唐大哥,蜀中唐门,将与权力帮不死不休!”
孔扬秦也变色道:“唐姑娘,这句话可是你唐门先说的哦!”
这句话本是唐方怒极而言,但自古红娇也有一种倾国倾城的俏杀。四川唐家,四百余年基业,子弟族亲,已自成一城,暗器绝技,称绝天下;权力帮,是为天下第一大帮派,门众之多,遍布天下,外堂得力者有上天入地、十九神魔,内堂鼎力者,还有八大天王;智囊柳随风,娇妻赵师容,帮主李沉舟,都是世间人杰;一帮一门,本不到非战不可时,绝不致相互火井,玉石俱焚,但唐方一句言语,一落地作金石之声,竞亦有似褒如一笑的烽火,但比褒拟正气,掀起的不是狎戏诸侯,而是武林中帮派火并的一场血腥风雨。
沙千灯冷笑道:“丫头,你道行再高,也高不过唐老大,现在跟我斗,无疑是送死,只是你这般娇俏,我也舍不得杀,不如讨来做个——”
唐方的脸由白泛起了绯红,她没料到,以“飞刀神魔”沙千灯的前辈身份,居然说出了这种不顾廉耻的话来!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喝,萧秋水已连人带剑冲了过去:
萧西楼要他趁乱逃了出去,他没有逃。
他不但没有逃。反而第一个冲过去。
沙千灯开始是着实吃了一惊,随而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厉芒,大概是他已有把握让萧秋水的冲来等于送死的把握吧?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住手。”
萧秋水冲到一半,居然止住了,他手上的剑,如阴影一般黝黑,又仿佛根本不存在。
这人竞是:
阴阳神剑——
张临意!
康出渔仍趴在地上,嘎声惊叫:“张……张临意!”
这一声呼唤,使沙千灯、孔扬秦变了脸色。
阴阳剑客张临意,成名犹在当世七大名剑之先,出道也比沙千灯等人早,武功呢?
这情势完全变了。
本来孔扬秦、沙千灯顾忌的只是萧西楼,现在却多了张临意!
何况还有唐方、萧秋水、邓玉函!
孔扬秦、沙干灯的目光收缩,竟闪动着一丝惶乱之色。
就在这时,地上有一人突然跃起!
一跃起,手脚并施,解了康出渔身上的穴道!
这下事出粹然,萧西楼不及阻拦,这人一解开康出渔的穴道,却又倒栽下来,力气已竭,康出渔一旦得脱,一手扶起此人,一掠三丈,仓皇急道:“扯呼!”
“扯呼”就是逃的意思。
康出渔杀过张临意,却见张临意就在前面,真是心魄俱寒,三魂吓去了七魄,而且他吃败在先,斗志全消,这一声“扯呼”,更使沙千灯、孔扬秦心乱意慌,不禁退了一步。
既退了一步,便忍不住返身就逃。
那地上跃起的人是左常生!
左常生没有死,一个人可以给切除了肠胃仍能活着,他的生命耐力就必然很强。
也不是左常生能禁受得住朱侠武铁手一击,最重要的是,左常生先击中朱侠武,使朱侠武重伤之下,功力大打折扣!
所以朱侠武只是击昏了左常生,甚至可说把他击得重伤。但这一击并没有杀了一洞神魔!
左常生真是“常生”。
左常生不死,但也无力再战。甚至也没力逃遁。他醒转后,唯一方法是先救他身侧的康出渔,基于相救之情,康出渔一定会帮他逃离的。
他这一着果然算对了。
权力帮的神魔现在虽有四个,但左常生伤不能战,康出渔心无斗志,孔扬秦、沙千灯更无法应战,四人一逃。剩下的权力帮众,更是溃不成军,纷纷撤退,被擒杀大半,仅剩五六十人退入林中。
权力帮一退,五路浣花派的组长向萧西楼报告战况,萧西楼一一点派了之后,抚髯笑道:“夫人,萧家剑庐,今日得保,全仗你这一招耍得漂亮。”
只听“张临意”清笑道:“却仍瞒不过您。”
“张临意”缓缓掀开脸部的易容之物,赫然竟是萧夫人孙慧珊!
萧夫人的父亲原是“十字剑派”的老掌门人“十字慧剑”孙天庭,夫人就是江湖上易容三大宗师“慕容、上官、费”的费家费宫娥。
费家易容,天下排行第三,她的女儿,自然也是易容的高手了。
孙慧珊见大局不妙,便想出这易容之策,先求退敌;但易容不过是精微而成功的乔装打扮,若不是站在暗处,又欺康出渔惊心动魄之际,加上孔扬秦、沙千灯、左常生等又并未真的见过张临意,才能吓退这四大神魔。
只听萧西楼叹道:“可惜,可惜这只是一时退敌之计,苟安一时,这四名神魔再来时,我们又如何抵挡?”
萧夫人道:“不管如何,康出渔等一退,事后定必发现张老前辈不可能未死,一定会再来犯……但在此刻,保持体力要紧。”萧夫人莞尔道:“第一,要替朱大侠治伤;第二,要先饱吃一顿;天大的事,都要吃了饭之后再说。”
唐方凝注着这当年的女侠萧夫人孙慧珊,像春风一般掠过人们本来忧患的心头,心里油然起了深心的敬慕。
萧秋水、邓玉函、唐方去“黄河小轩”邀左丘超然共同进食,却见康劫生已然不见,左丘超然只说了一句话:“我放了他,是我不对。没有得过老大和老三的同意,你们处置我吧。”
邓玉函铁青着脸,没有作声。
萧秋水忍不住道:“我们知道你的心情。要是看守劫生的是我们,我们说不定也会这样做。”
唐方瞧着他们,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要放了他?”
左丘超然恭然道:“因为他是我们的朋友。”
萧秋水接道:“甚至已经可以说是兄弟。”
左丘超然道:“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
唐方叹了一声,悠悠道:“我真是不了解。”
邓玉函忽然道:“既一朝是兄弟,永远是兄弟:他就不该出卖我们!”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狠狠地道:“尤其是出卖兄弟的兄弟,我见了,一定要杀!”
在饭桌上,大家都很愉快,但在吃完之后,大家都沉默了起来。
时候无多了,权力帮下一轮攻势在什么时候呢?
朱侠武在萧西楼悉心救治下,性命无大碍,但已失去了作战能力,而萧西楼足足派了五十六名虎组高手去维护他的安危。
权力帮的下轮攻击,还是会来的。
萧西楼又要重提那一件事了,这次的事件却增多了人数:“秋水,你一定要逃出去,到桂林去,把孟师叔、易人、开雁都请回来,听说玉平兄、唐刚、唐朋兄也在那儿,惟有他们赶到,我们才能与权力帮决一死战!”
“孟师叔”就是萧西楼的师弟,“剑双飞”孟相逢。
易人就是萧易人,萧家三兄弟中,最露锋芒的老大。
开雁就是萧开雁,萧家三兄弟中最沉默寡言的老二。
“玉平兄”就是邓玉函的哥哥,海南剑派掌门邓玉平。
唐刚是唐家年轻一代武功招式暗器手法最刚猛者。唐朋则是唐家年轻一代最交游广阔的年轻高手。
萧西楼计划的是,集中兵力,对抗权力帮,以免被逐个击破。
萧秋水沉吟道:“爹,我们不如先集中这儿的人手,把包围者一一击杀,才一齐去桂林……”
萧西楼蹙眉怒道:“胡说!这儿是祖祠之处,怎可随便易据!而且以现在情况论,权力帮高手比我们多,他们之所以不敢贸然抢攻,一因辛虎丘己死,康出渔身份又被识破,他们已不知我们的底细,以为张临意前辈还在,方才不敢轻犯;二因他们带来的帮众,死伤大半,所剩无几,在下一批兵力未援及之前,亦不敢断然猛攻的。可是这样耗下去,他们的兵力定必赶到,与其在此处等死,我们不如有人冲出去。去召集武林同道,共歼巨仇。武林中人虽惮忌权力帮已久,但不见得就无侠义中人拔刀相助,这样总比大家都在这里困兽之斗一般无望好!就算元人回援,你冲出去把我们力拒权力帮的事公诸天下,也可讨个公道,教人知道有一批不屈于强权的人,敢捋权力帮的虎须,我们多支持得一天,别人就知道,权力帮也不是无敌的,更比在这儿一齐等死的好!”
萧秋水敬然道:“是,爹爹。”
萧西楼长叹道:“为父也知道你的个性,在这忧患与共的时刻,不忍相离,但是你一定要离开,萧家才有救,浣花剑派才有救,在这儿仗义援手的武林同道才有救:你不要担心这里,到万不得已时,我们还有办法……”
萧秋水热血填膺,霍然而起,大声道:“爹爹,我去!”
萧西楼慨然道:“就算你去,也下一定能逃得出去,还需要人手,也需要计划。在这儿虽是死地,但不失为固守地,且仍有一线活路,冲出去后,敌暗我明,敌众我寡,更加危险了。”
邓玉函厉声道:“我也去!”
左丘超然低声接道:“我和老大、老三齐去。”
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也接着道:“我们一起去。”
这声音一起,大家都静下来,萧秋水更是一阵好没来由的脸热心跳,只听唐方接下去道:“刚哥、朋弟,都在那儿,我一齐去,比较好说话。”
萧夫人欣笑道:“唐姑娘肯一齐去,那就最好不过了。唐姑娘的暗器,百发百中,有姑娘一齐去,能化险为夷的希望就大多了。”
萧秋水犹疑道:“只是唐姑娘一走,这儿岂不少了个得力帮手……况且……况且援途……”
萧秋水本来想说的是冲出去之后,征途更为凶险,心里虽想唐方去,但又希望唐方不去,可能会安全得多了。
萧夫人笑叱道:“唐姑娘一手暗器,比你高明,用不着你担心,但出门女子不如男子方便,你们多多照顾她便是;至于这里,权力帮硬要抢攻,纵多了唐姑娘援手,也干事无补……”
萧西楼接道:“就算是这样,如果明目张胆地冲出去,难免跟权力帮硬拼;应须布下疑阵,声东击西,陈仓暗度,才有希望突破权力帮的防线,越过四川,经过贵州,直达广西,去到桂林。”
唐方微笑贝齿微现,盈盈道:“还向世伯请教,冲破权力帮包围之法。”
萧西楼抚髯呵呵长笑,萧夫人却向唐方笑道:“唐姑娘你真是,真是唐家的福气,聪明伶俐,真是福气……”
日暮苍茫,又是夜近。
邓玉函、左丘超然都是劲装打扮,肩上背了个小小的包袱,他们的脸容凛烈而庄严,因为一场突围,一场厮杀,顷刻间便会进行。
唐方回复了她第一次出现时的劲装,衣黑如发,肤白如雪,在她身上形成了何其美丽的对比。
萧西楼与萧秋水井立在一起,他们父于从未感觉到那么亲近过。在风中,高楼上,极目望远,衣袂飘飞。
萧西楼虽然没有侧首去看他的儿子,但在心里,第一次感觉到,他一直目为顽劣爱玩、好弄文墨的小儿子,长大了,懂事了,要去挑起一个家族的重担,要去振兴一个门派的声望,要去仗剑行千里,要去单骑闯黑幕了!
他不由心里暗自一声长叹,平时他确是太少去了解这什么朋友都交的儿子:而在这一次患难中,他这儿子的朋友们,却跟他数十年的深交一样,虽有叛徒,但也有忠心赤胆,为朋友两肋插刀,既毫不变色,亦绝不退缩的。
秋水还有更大可塑性;萧西楼心中想,可是再过一刻,这孩子就要出去冒最大的风险了。
萧秋水心中也有一种大志,无名目的大志,他跟父亲并立在一起,是第一次,几乎能感受到萧西楼昔日剑气纵横、名列七大奇剑的意气风发,也能感受到此刻萧西楼遭困剑庐、挺剑死守的萧索与落寞。
此际日暮西沉,残霞满空,是作战的第二天。
极目眺望,前山一片树林,树林里不知有多少敌人,多少埋伏。
萧秋水豪气顿生,忽然想起年前与自己兄弟们一次即席唱和间挥就的曲词句子:
我要冲出去,到了蒙古飞砂的平原
你要我留住时间
我说连空间都是残忍的
我要去那儿找我的兄弟
因为他是我的豪壮
因为他是我的寂寞
残霞满天,暮位苍茫,黑黝的树林后面是什么?黑漆的天空后面又是什么?可是萧秋水心里长吟不已,时间隔阂,空间残忍,但萧秋水还是要冲出去,傲啸天下。
夜色已全然降临,大地昏沉一片。
“是时候了,”萧西楼说,萧夫人忽然走上前去,一连说了两声:“要保重,要保重啊……”下面不知还要说些什么,萧西楼黑衣袖一举,只听喊杀冲天,只见灯火通明,一列龙组剑手,右手剑,左手火炬如火蛇一般迅速蔓延冲杀到坡下。
萧西楼、孙慧珊提剑赶了上去,抛下一句:“我们全力向东南面,一旦东南面交战,你们立即全力冲破西北面,切记切记!”
萧秋水满目是泪,只见浣花剑派的精锐,在父母亲长剑的引领下,迅速冲下坡去、冲近树林,突听呼哨四起,东南面树林都是烛火,拥出百余名权力帮徒,厮杀了起来!
萧秋水手里紧紧握着剑柄,真想立即冲下去,身形甫动之际,忽觉有人一扯自己的衣角,萧秋水回首一看,只见黑夜中明亮的双眸,向他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下冲的浣花剑派高手去势已被截住,但东南面的权力帮徒显然所受的压力大大,不消一刻,只听异声四起,西北面又拥出七八十名权力帮众,极力反攻浣花剑派。
杀声喧天,然而进退有序,浣花剑派死一人,即抬走一人;伤一人,即救走一人,然后又回来作战。权力帮则踏着自己同伴的尸体,死力围杀,不让浣花剑派的人下山一步。
萧秋水多想进去与父母一齐冲杀,就在这时,唐方突叱:“现在!”
一说完,飞身上马,左丘超然、邓玉函二人一架,支起萧秋水,同时掠起,飞落三匹马上,四马长嘶,楼门大开,四匹百中挑一的骏马良驹,同时怒鸣人立,如矢冲出!
凛风大力地击着他们的胸膛,是个无星无月、乌云涌动的夜晚,四周都是械斗的呼曝,四周都是暗器、流星、疾雨,萧秋水也不知身上淌的是雨水,还是冷汗,忍不住高呼:“你们在不在?!”
“在。”“在。”“在!”此起彼落的声音传来,三匹快马的蹄声依然在附近!
就在时,“呀”地一声,唐方一声仓皇的娇叱,跟着下来是三四声惨呼,然后又是兵器碰击之声,显然是唐方已与人交上了手,不知安危如何!
这时夭色大黑,细雨打入眼帘,都看不清楚,萧秋水勒马回首,便发现有七八种兵器向他招呼过来,他一面挡一面反击,一面直呼大喊:
“左丘!玉函!唐姑娘那边危险!”
只听左右应得一声,马蹄急奔,不到三步,忽然止住,然后是兵器之声,跟着是“喀喇——”几声,显然是左丘超然用擒拿手伤了人。
萧秋水心中一喜,却因分心而吃了一鞭,萧秋水猛省起责任在身,猛起反击,刺伤了两人,这时便听得邓玉函一声怒喝,“叮叮叮叮”连响,显然快剑都被敌人的兵器挡架过去了。
萧秋水心中一急,耳边隐约传来父亲叱喝之声,顿想起母亲伤腿,而今仍仗剑苦拼,把自己的敌人吸引过去,心痛如绞,长剑挥去,重创了一使月牙铲的杀手,忽闻唐方一声惶急的惊呼,萧秋水回剑过去,又伤了一名使鞭的,但背上却中了一记跨虎篮,撞跌七八步!
这时猛地撞来一人,萧秋水发狠一剑刺出,那人一闪,萧秋水一剑三式,矢志要迫此人于死路!
没料到此人武功甚高,竟空手扣扳住剑锋,两人挣持不下,萧秋水腿上又中了一钩,却听那对手也“呀”了一声,萧秋水失声道:“你是二弟!”
那人也忙松道:“老大,是我——”一语未毕,又给兵器声音切断了一切语言。
天黑无情,风雨急切,权力帮的包围,却毫不松弛,萧秋水大吼一声,浣花剑法在黑夜中更使得如缤纷花雨,当者披靡,伤了一人,迫退三人,只剩下一支铜棍,两柄单刀,一支铁镔杖,一双丧门棍,毫不放松地与他缠战。
风声雨声厮杀声,谁也不知谁是否仍然活着,仍然苦战?
萧秋水大吼道:“唐姑娘,三弟——!”
没有回应。
忽听也是一声隐约的呼声:“三弟,唐姑娘——”正是左丘超然急切的呼声。
天怒人愤,萧秋水吼道:“我们冲出去,先冲出去再说——!”
雨忽然加大,而且急,一个闪电下来,萧秋水用手一抹,猛见自己一手都是血!
就在这时,他的左肩又中了一伞,一连跌撞七八步,剑回胁刺,把追杀他的人刺了一记,猛站直,又是一个电光,只见五六名如凶神恶煞、披头散发的权力帮徒,挥刃向他攻到!
——二弟,三弟,你在哪里?
——唐柔,唐大,我要替你们报仇!
——唐姑娘,你安好么?你安好么!
雨过天晴,又是黎明。
可是也是泥泞。
萧秋水在泥泞里,一身都是血污,扶着竹子走着。
竹子在晨阳下,露湿点点,说不尽的翠绿。
好美的竹子,好活的生机!
但是萧秋水身上都是伤,但外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内心的悲。
他用剑拄着地,用手抹额上的汗血,抬头望旭日,温煦且祥定,可是——
——二弟、三弟、唐姑娘,你们在哪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样闯出来,怎样杀出重围,怎样来到这片竹林,怎样从黑夜战到夭亮。
他只知道林子里都是敌人,都是埋优,都是暗器和伏击,他还记得有一次被长索绊倒,眼看就死于一人的倭刀之下,忽然三道寒星打入那人胸腹之间,那人就抛刀而倒,那精巧而细小的暗器,那暗器会不会是来自唐方?
——唐方唐方你可好?
——你可好?
——唉。
他虽冲了出来,可是他的兄弟呢?他的朋友呢?
唉。左丘。唉。玉函。
想到这里,他简直要支持不住,要倒下去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清扬至极的笛声。
——萧秋水你不能倒。
——萧秋水你还要去桂林求援。
——浣花剑派的安危还系在你的身上。
萧秋水强振精神,才知道他负伤杀到的地方,便是闻名夭下、荷化结子、丹桂飘香的新都桂湖。
第十三章二胡·笛子·琴
“秋色艳湖滨,桂花香满城。香风吹不断,冷露听无声。
扑鼻心先醉,当义月更明。芙蓉千万朵:临水笑相迎。”
这便是桂湖秋色,清美迷人,
但桂湖又岂仅止于秋色?岂仅止于月色?
古阳国志记截:“蜀以成都、广都、新都为三都,号名城。”
新都的桂湖,浓绿艳红,柳暗花明,犹有小西湖之称。
笛声清音,传自绿阴深处。
萧秋水柱剑拾头,举日情潭如碧,红柱绿瓦,一片新喜的景意,雾气还氤盈在潭上,犹未散去,潭上荷叶清莲,新遇晨曦。
只见桂湖上一道金红的桥道,直搭到湖心去,给人一种在阴凉花景中轻曼绚丽的感觉。
萧秋水自幼长在成都,当然知道那就是“杭秋桥”。
笛声就从“杭秋桥”那端悠悠传来。
萧秋水只觉在烦躁中一片清凉,禁不住蹒跚着往“杭秋桥”走去。
碧湖映潭,何其新翠。
那湖上的水,深邃而宁静,像一面光滑的古镜,镜上没有鱼波。
“杭秋桥”尽处是桂香柳影的“聆香阁”。
这里水间旁的桂树,有六百多株,却有上五百多年的历史,还有:一株丹桂王。
草亭如盖映清流。
亭上有人,笛声扬起,悠悠袅袅,正是共长天一色,辽远方尽,那二胡却哀怨方新地接奏下去。
啊,亲情、感情、远景、兄弟朋友,一一都也许哀伤地在乐音中点描着,让人深心地怆痛。
萧秋水禁不住往“聆香阁”上走去。
“聆香阁”中有三个人。
萧秋水快要走近的时候,那二胡已愈低愈沉,终渺不见。
然后那清婉铿锵的扬琴声又响起。
铮淙宛若流水,激在石上;如将军上马时的环佩,系在鞍上。
乐音中有清婉,亦有壮志豪情,要拔剑去闻鸡起舞。
萧秋水听着,不觉热血盈胸。
他本是性情中人,喜诗词,爱音乐,更嗜邀游天下,结交四方。
现只见:阁中亭上,有三个人,两个男子,一个女子。
女子正吹笛子,相貌平凡,手持一青绿得清澈的短笛,笛子很粗但笛孔很大,与一般笛子,很不相同。
灰袍男子拉二胡,胡琴古旧,棱棱高瘦,肩膀低垂,看上去只不过二十来岁,但他的神情,如五六十岁的老人,已了无生机。
正在弹奏的是一白袍男子,这男子稍为清俊,相貌亦觉稚嫩,膝上的扬琴又宽又长,所发出的乐音,却是高山流水,清奇无比。
一曲已终,萧秋水忍不住拍手叫好,才发觉脸上已挂了两道长泪。
白袍男于双手一收,姿势极是娴恬,举目笑道:“幸蒙尊驾雅赏,为何不移尊入阁一叙?”
萧秋水笑道:“在下路过此地,能闻清音,实是万幸,不敢以俗步惊扰先生雅奏。”
那女子忽然道:“见君眉字,听君言语,公子可是受人追杀,迫来此地?”
萧秋水一怔,掷剑长叹道:“正是。在下走避仓皇,又与同行兄弟友济失散,内心悲苦,无复可喻。”
灰袍男子缓缓道:“兄台既然身逢大难,又有缘得此相见,蒙兄赏听,吾辈当再奏一首,以解兄台内心积郁。”
白衣男子与绿衣女子都点头说好,萧秋水见三人如此儒雅,且又投缘,更喜所奏之乐,心中很欣喜,当下道:“在下既将远行,难卜生死,能在阳关西出之前,再听三位仙乐,是在下之福也,盖所愿求,祈听雅奏。”
绿笛女子敛衽道:“公子客气。”
白衣男子净琼地调了两下弦,舒身道:“请兄指正。”
萧秋水亦回礼恭敬道:“岂敢岂敢。”
灰袍男子缓缓地提良二胡,置于腿间,缓缓道:“那我们开始了。”
白衣男于与绿笛女子齐道:“好!”
突然之间,自琴、自笛、自胡,抽出了三柄清亮的快剑,水溅一般刺到了萧秋水的咽喉!
三柄锋锐的剑尖,犹如长线一点,都抵在萧秋水的咽喉上!
萧秋水没有避,也来不及避!
萧秋水连眼都没有眨,他惊愣,他诧异,但他没有害怕。
萧秋水没有说话,他的剑还插在亭中地上。
白袍男子肃然道:“好,好汉!”
绿苗女子道:“你不怕死?”
萧秋水道:“怕。我最怕就是死。”
绿笛女子奇道:“为何你现在不怕?”
萧秋水端然道:“怕还是会死。”
绿笛女子道:“要是我们觉得你怕,就不杀你呢?”
萧秋水道:“我萧某人要生要死,不须要别人来决定!”
绿笛少女见他既无自负、亦无自卑的神情,忍不住道:“现在也是?”
萧秋水道:“现在也是。”
绿笛少女眼中抹过一丝迷茫的神色,喃喃道:“是……是……我也是……”
白袍少年忽然接道:“我佩服你。”
萧秋水正色道:“我也佩服你们。”
白袍少年奇道:“为什么?”
萧秋水笑道:“不是佩服你们的剑快,而是佩服你们的音乐好。”悠然了一会又接着道:“那还是很好很好,很好的音乐。为什么你们要个别吹奏,而不合奏?刚才一击,已足可见出你们出剑配合高妙,了无形迹,是绝对能合奏出更好的音乐的。”
白袍少年与绿笛少女听了这一席话,眼里都绽放出炽热的光芒,连握剑的手也抖了一抖,只有灰袍男子还稳稳地握着剑,但也抬了一抬目。
那目中的神采亦是奋烈的。
白袍少年忍不住道:“你不怨我们?”
萧秋水奇道:“怨你们什么?”
白袍少年道:“你是被我们用计而擒,现在只要我手上一送,你就——”
萧秋水但然笑道:“有什么好怨!你们是用音乐吸引我,也就是用音乐击败我,败就是败,有什么好怨!”顿了一顿,喘然道:
“可惜,可惜我身上还有任务未了……”
白袍男子难过地道:“但我们还是骗了你,”低下头去。咬着嘴唇,道:“而且是要杀死你。”
萧秋水默然一阵,道:“我知道。”
白袍男子忍不住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你吗?”
萧秋水苦笑道:“不知道——不过,我想,你们一定有你们的理由的。”
白袍男子黯然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们就是三绝神剑的三名同门,笛剑江秀音,琴剑温艳阳,胡剑登雕梁。”
萧秋水失声道:“你们……你们就是‘三才剑客’!”
白袍男子点头,道:“三剑联手,江湖莫敌!”
灰袍男于突然说话了,一说就是喝道:“收剑!”
三柄剑又神奇般消失了,消失在他们的琴下、胡琴里、笛子中。
萧秋水摸摸咽喉,抱拳道:“既是孔扬秦同门,敢问因何不杀?”
灰袍男子沉声道:“因为我们看得出来,你是条汉子,而且也是知音人,对知音人,我们要给他一个公道,但是掌门之命难违,还是要杀!”
萧秋水一怔道:“那是——?”
灰袍男子道:“拔你的剑。”
萧秋水缓缓把剑拔出,灰袍男子目光收缩,道:“扁诸神剑?”
萧秋水道:“正是。”
灰袍男子脱口道:“好剑!”
萧秋水道:“你们是权力帮中的?”
灰袍男子道:“不是。我们自小无父无母,加入了三绝剑派一门,所以掌门要我们做什么,便得做什么。”
萧秋水道:“闻三位琴音笛韵,当非匪患之辈,难道孔扬秦所作所为,不是权力帮傀儡?!难道权力帮向来所作所为,三位充耳不闻?!”
灰袍男子沉默良久,终于道:“吾等非冷血之徒,然恩深如海,不能相忘。”
萧秋水长叹一声道:“哦。”
灰袍男子道:“我知你心中不服,但二十二年前,若无孔掌门人,我们又岂有今日?身不由己啊,身不由己!”
萧秋水静静听完了之后,忽然道:“你们的心情,我很了解。只是音乐如溪流,自见格韵,若清浊不分,既无仁心,又清韶何来呢?”
灰袍男子进了一步,忽然厉声道:“多说无异!我们练剑,向以三人合击,这是我最后提醒兄台之事!”
萧秋水爽然道:“承兄抬爱点醒,在我未死之前,还是要劝三位,摧陷廓清,存正维义,方为音乐之道,三人合奏,如剑合击,更有奇境。”
语锋一挫,抱拳道:“三位联手,在下当知非所能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请各位手下不必容情,若在下不幸战败,乃艺不如人,绝不怨恕三位!”
语锋一落,提剑虚刺!
剑指灰衣人,灰衣人身形往后一长,铮地自二胡中抽出长剑。
萧秋水一招虚刺,也不追击,抱一归元。灰衣人长剑抽出,也不变招,一弹,剑势直走萧秋水胁下要害!
萧秋水剑身一黏,一招“移花劫玉”,以浣花剑派的轻巧,带过灰衣人洒落的一剑!
没料他的剑方才黏上去,灰衣人的剑忽然变成了三柄。三柄长剑若水无骨,飕飕飕飕几声,萧秋水情知压力太大,剑招太锐,即收剑飞退,但胸腹之间的衣衫,已被剑气杀得片片破碎。
灰衣人冷冷一句:“得罪!”挺剑又游身而上,另外绿笛少女江秀音,白衣少年温艳阳的剑,也同时自其他两个角度刺到!
萧秋水抖擞神威,焕花剑派以招式繁复精奇为主,一连刺、戮、点、捺、掣、拦、划、割,刺出了八招二十六剑!
三才剑客挡了二十七剑,还了三剑。
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就不同了。
主动攻击还是萧秋水,他攻出了五招十九剑,对方还了十一剑!
第三回合就更糟了。
萧秋水攻了三招十剑,对方反击了十三剑!
到了第四个回合,萧秋水接了二十一剑,才还了六剑。
第五回合,萧秋水只反攻过一剑。
第五回合之后,萧秋水就完全落于下风,连反击的机会也没有。
第七回合、第八回合、第九回合、第十回合……萧秋水额上已渗出了汗水,所有的伤口,都在作痛,周遭的剑尖,都在他剑身的左招右架上形成一种“叮叮叮叮叮叮叮叮”连响之声。
萧秋水的剑愈弹愈快,对方三人的剑也愈刺愈快,就像三只不同颜色的蜻蜓,把水上点得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涟滴。
不可恋战。
萧秋水猛地一剑横扫,带过三柄长剑,一连“叮叮”之声响了三十一次,原来这一带之下,对方三人已刺出三十一剑,都刺在萧秋水的剑身上,犹如音乐一样,煞是好听。
萧秋水长身而起,如飞鹞一般,正要掠出长亭!
但三点剑尖半空追刺,分成三个角度,却自同一方向刺来!
萧秋水人在半空,本避无可避,但浣花剑派的武功,确有其独到之处,萧秋水一招“花落无凭”,忽然身子脱力,犹如海天一线,平平跌落下来!
那三柄剑就在他眼前、鼻尖、胸襟“嗤嗤嗤”地闪过。
“飞花无凭”乃萧栖梧观落花时随风起,时随风落,如人生去来,无常无依,所以创出这一套身法,突如风吹,起伏无栖。三才剑客虽剑法自琴、胡、苗中悟理,但变化上却与浣花剑派的剑招各有擅长,以悟性及气质论,以一战一,萧秋水可稳胜三人中任何一人,纵二人合击亦可应付,但以三人力战萧秋水一人,萧秋水就远非所敌了。
这三剑一起疾点,萧秋水即刻一落平跌,但在同时间,三点剑尖立时往下刺到!
三支剑锋划空“飓飓”之声,萧秋水足尖才告沾地,三剑已在他眼、鼻、胸三寸之遥!
萧秋水甚至无法等到足跟着地,他的“铁板桥”已倒弯过去,后脑沾地,三剑险险刺空!
这一下“铁板桥”,弯成如一道拱桥,应变之急,姿态之妙,世所难见;但三才剑客剑势突分,三人忽然前倾,向前俯身,居然剑越萧秋水头顶,三剑反刺萧秋水背心,三人的姿势,与萧秋水平胸而立,只是一向后弯,一向前倾,姿采之妙,从远远带着水光雾气望过去,红亭中的四人斗剑好不美妙,只是杀着却尽在里头。
萧秋水退无退地,进无进处,这三剑反刺,未着前忽然三剑剑身交错一起,发出了一声三种乐音的剑击之声,三剑一分,如一剑三刃,以三道死角,击杀萧秋水。
萧秋水足跟未着地,剑路已被对方三个身子封死,背后三道剑路,又无可抵御,除一死外,别无可能!
就在这时,忽听“呛廊嘟嘟呛”一阵连响,黑影顿清,旭日重现,萧秋水忽觉得眼前一亮,剑气突去,猛吸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未,只见澄湖碧水,人影熟捻,忍不住欢愉无限,长啸起来,一身污血,化为清明!
笛剑江秀音的剑锋,就连在笛身上。
所以她每一剑划出,笛孔破空,因而都带笛韵!
但是眼看她的剑刃就要刺中萧秋水命门死穴上时,她不禁暗自悠悠一声哀叹。
她喜欢这个潇洒,然而豪侠精悍的青年人。
可是她突然发觉了一件事!
她的笛韵忽然换成了杀声!
一柄雪亮如尖片的剑,在她以为不可能的情形,一振间攻出一十六剑!
她能在一振间刺出十三剑,可以说是三才剑客中最快的。
可是对方比她还多攻四剑!
“呛嘟哪啷呛”的声音,就是二人互拼剑锋,交击下响起来的!
可是对方多了四剑,而且突如其来,第一剑震飞了绿笛,第二剑刺伤了手腕,第三剑封死了退路,第四剑剑尖突然止住:
而剑尖就停在她的咽喉上。
江秀音闭起双眼,却发现对方毫无动静,缓缓睁开双目,只见一白衣、长袖、骄傲、无情的年轻人,手上稳如磐石,长剑平指,剑尖指在她咽喉上,眼睛不眨,望定了她。
江秀音也不知为什么,竟然脸上一热,猛掠过一人的名字,吃惊道:“海南剑派,邓玉平?!”
那年轻人眼角似有了笑意,已不如开始时那么无情,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是邓玉平,是邓玉函。”
邓玉平,邓玉函。
人说海南剑派掌门年轻俊秀,风流倜傥,年方二十七,已是一派掌门,海南剑派到了他手上,不但发扬光大,而且长袖善舞,从远霸外岛,到侵占中原,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
邓玉平的身边充满了令人心动的传说。
然而邓玉平也有个出名的弟弟,就是邓玉函。
年轻的人都听过他们兄弟的传说,年轻的少女尤是。
江秀音当然听说过邓玉平,亦听说过邓玉函,而今站在她眼前,打落了她的剑,用剑指住她咽喉的快剑者,脸容冷峻、倨做,但又十分无邪,眉字问略带微愁的人,就是邓玉函,这消息令她震住,且也怔住。
……邓玉函?
白袍少年的剑招最好,因为三人中,他最有悟性,而且最骄傲。
骄傲的人都较注重杀着与花式,剑法多走偏锋、繁复或怪异。
可惜他撞上的不是邓玉函。
邓玉函也是个骄傲的人。
邓玉函一生中只服两个人。
一个是哥哥邓玉平。
一个是兄长萧秋水。
白袍少年温艳阳眼看一剑要命中萧秋水时,他心中亦有惋惜之情,这惋惜之情使他剑法缓了缓,剑劲也稍松了松。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长剑剑尖被人双指所挟!
他立即反转剑尖,这一着能把对方二指割断!
但就在他变招的刹那,那人的手已改搭在他的剑身!
他一扭之力,如嵌在磐石中央,丝毫未动!
他心里一凛,连忙抽剑,但对方已搭上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立时如被铁箍扣住!
他此惊非同小可,抬头一望,萧秋水已不见,换来一个又高又瘦、看来懒洋洋的散慢汉子!
但于一瞥之间,那人另一只手已搭上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立时酸了,剑锵然落地。
但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已扬起扬琴,往来人天灵盖拍打下去!
不过他的手才扬起,那人另一只手又扣住他的脉门!
原先那只手已从他手臂改成捏住他肩膊关节!
温艳阳惊惧莫已,那人还是懒懒散散的,但刹那间已从“太极擒拿手”改换成“八卦擒拿掌”,换了七八种擒拿方式,摸钳拿住他全身十六道大小要穴,温艳阳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有苦笑道:“你是谁?”
那懒汉懒洋洋道:
“我……的……名……字……很……长……我……叫……左、丘、超、然……”
复姓左丘,名为超然。
左丘超然是个懒人,所以萧秋水、邓玉函、唐柔、铁星月、邱南顾、康劫生等人戏称他为“散骨大仙”。
左丘超然懒起来,连吃饭都懒。
甚至连睡觉都懒。
但是左丘超然是天下擒拿第一手项释儒与鹰爪王雷锋唯一嫡传徒门,他七岁练起,十三岁时一双手,连秃鹰爪于都抓之不伤,十五岁就把黑道上大名鼎鼎的“铁环扣”龚振北双手拗断,十六岁时在“鹰爪门”中,仍属最年轻的一代,但门中高手,见之无不尊为“小师叔”,十九岁时认识萧秋水,结为莫逆之交。
无论谁双手沾上他,都要倒霉。
当日之时,若不是左丘超然一双手扣住铁腕神魔傅天义双手,萧秋水还真未必能成功地刺杀了他。
三人中武功最高,内力最厚,应变最快,智谋最得者,其实是胡剑登雕梁。
登雕梁也较为无情。
也许他年岁也比较大,身份也较为高,也许是因为阅历与责任之故,他虽然也惜重萧秋水,但下手却绝不容情!
但在突然之间,他听到一声叱喝:
“着!”
一道白光闪来,他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声清叱是出自女子口音时,白芒已没入他的胸襟!
他仅及时闪了闪,但一柄七寸飞刀,已没人了他的臂膀里。
他脸色惨白,长剑一松,左手抚臂血渗灰衣。
但他哼也不哼一声。
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女,若不是伊穿着劲装,谁也料不到能使这样迅速及准确的暗器者居然是个女子。
这女子清明的眼睛望着他。
登雕梁抚臂恨声道:“唐家?”
这女子点点头,道:“唐方。”
“唐方!”忍不住过去要握她的手。
唐方也情不自禁伸出手来让他握,旭日已成晨曦,水气满散,日暖水清,红桥媛媛,他们的情感自然得就像青天白日,水映亭云。
萧秋水还是忍不住叫道:“二弟!三弟!你们都来了呵!你们都来了呵!”
左丘超然道:“只要不死,自然都来了。”
邓玉函也笑道:“来得还算及时。”
唐方忽然道:“这三人,杀还是不杀?”
萧秋水怔了,道:“当然不杀。”
唐方笑道:“为何不杀?”
萧秋水搔搔头道:“好像……好像是因为……因为刚才他们也没有杀我……不,不不不不,我太高兴了,高兴得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连理由都不知道了……”
唐方笑道:“我知道了……”又向登雕梁道:“你走吧!”
萧秋水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你真的放了他?”唐方回眸道:“你说不杀,我就不杀。”
然后她忽然脸飞红了起来,那红彩就如晨晕一般自然,自然得像绿,漂亮得像红,处处皆是风景。
唐方悠悠又道:“其实要不是登兄专注出剑要杀萧兄,我还绝对不能出手就伤得了登兄。”
登雕梁郝然道:“唐姑娘,你这一刀我也许接得下,但登某也知接不下你下一刀。”
左丘超然也笑道:“温老弟,我的擒拿手要不是先发制人,先钳制住你长剑,恐怕胜负迄今尚未分哩。”
温艳阳脸红了一红,道:“以一对一,我非你之敌。”
邓玉函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收了剑,向江秀音长揖了一下。
江秀音回头就走。
萧秋水忙道:“承蒙三位适才不杀之恩,今后两不相欠。三位亦知,我两位拜弟及唐姑娘已经到来,三位要杀我等绝无希望。三位器识、胸襟、品格,都属上乘,为何要附蛆到底,而不弃暗投明?大义灭亲,乃大侠之勇!惟举世浊流,君等何不仗仙乐清耳,亦清人世?此次别后,或再追狙,在下等亦无怨态。然三位恩怨分明,胜败不狎,乃真君子也,为何不扬名立世,替江湖上清出一条坦荡之道:何苦甘心附丽权魔,自败身名于百世?!”
温艳阳听得这番话,年轻的目中一片茫然;登雕梁却长揖到地,也不打话,返身便行,终在远处消失。
他们又重逢了!
阳光满地,风动叶摇,红亭绿瓦,简直像婉丽的国画一般。
你想他们该有多高兴?
可是他们不能光只是高兴,前路茫茫,还在等着他们四人去披荆斩棘。
所以他们欢笑、互问、畅谈,然后:
继续向前走。
第十四章笑饮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五月十六。
六龙生气,大明天恩。
忌:出行动土安葬。
初七己亥木危制亢。
宜:结网取鱼。
游祸天地横天朱雀。
冲煞二十六西。
穿过四川省,即进入贵州。
到了贵州,他们意欲取道黄果飞瀑,渡乌江,不久即可进入广西省。
入广西,就可以到桂林。
抵桂林,就可以见着孟相逢、萧易人、萧开雁、唐朋、唐刚、邓玉平……可是真的那般顺利么?桂林的淙花分舵,真的有这般平静么?
……
这日,他们来到了贵州甲秀楼。
一路平安,但心中,却是惴惴不安。
所幸他们是天性乐观的人,何况,他们又在一起,虽然心急如焚,但心里还是很快乐,就算天塌下来,也一样当作被盖取暖。
水从碧玉环中出,
人在青莲瓣里行。
南明河上,就是名闻天下的甲秀楼。
甲秀楼,真是甲秀天下,横跨河上还有一道霁虹桥,登楼眺望,前临芳杜洲,北接浮玉桥,南临万佛寺、翠微阁,菁华汇集,美不胜收。
他们一行四人,就在甲秀楼充饥,因事急如燃眉,也无心赏景,只偶尔开几句玩笑罢了。
霁虹桥上,可以看见光采夺目的甲秀楼,亦可以俯望南明河的浅浅清流。
他们四人走过。
邓玉函说:“我饿了。”
左丘超然笑道:“人家的传奇里,侠客们都是高来高去,银两花不尽,肚子不会饿,可是我们……”
“嘿……肚子吱咕叫,银两又在突围时掉光了,哈!哈!”说到无奈,只好干笑几声。
萧秋水淡淡地道:“难怪我们的遭遇,不会被录在传记里了。”
唐方忽然激动地道:“不,你们一定会被记下来,”一大家站住,错愕地望着她:“你们少年时就敢惹权力帮,冲出剑庐求援,对三才剑客饶而不杀,身上连一个钱也没有,还上甲秀楼大吃……”唐方眼神里充满着光采,炽烈地道:“你们这些虽然不像故事中的大侠、侠女,但是你们更亲切、更真实、更人间………
大家都怔住了。邓玉函忍不住道:“唐方,难得你相处时短,却这般了解我们……江湖上却有不少人说我们是无行浪子哩。”
萧秋水却柔声道:“唐方,我们被记下,那你也将被记下。”
唐方抿嘴一笑,终于忍不住要笑个痛快,就像一朵花绽放,尽是芳心可可。
左丘超然接道:“好。从今以后,我们都不叫唐姑娘了,要直呼你唐方罗!”
唐方笑道:“这当然。嗯,听说除康劫生外,你们另外的好兄弟,铁星月与邱南顾也要来吗?”
邓下函道:“正是。可是他们向不失约,而今未至,很可能是遭了权力帮的……”
左丘超然接道:“不。我在放走劫生前有一条件,就是问明老铁和小邱的下落。据说是他们三次想自外攻人,但皆被挡了下来,之后生死不明了……”
萧秋水长叹道:“老铁莽直冲动,但愿小邱能制住他的野性。”
左丘超然却摇首道:“可惜小邱也是疯疯癫癫的。”
唐方侧旨问道:“听说你们对铁星月及邱南顾的感情,似乎比劫生要好?”
萧秋水、左丘超然、邓玉函三人几乎异口同声道:“要好多了!”
左丘超然笑道:“老铁最喜欢放屁……”
邓玉函笑道:“小邱什么都好,却是怕鬼……”
萧秋水忍不住也笑道:“他们俩,真是一对活宝。有他们在的地方,天下大乱!”
他们谈笑着走进甲秀楼,叫了几道小菜,大嚼起来。
甲秀楼本是名楼,是风景而不是饭店,但有钱有势的人却把它买了下来,换上个招牌,在这儿吃东西,自然都会贵一些,他们没有钱,但唐方从发上摘下了一枚金钗,这金钗价值不菲,何况金钗上还刻有一个小小的“唐”字。
唐家的东西都是值得人信赖的。
奇怪的是这家店子的招牌竟空白无一字。
萧秋水、唐方、左丘超然、邓玉函四人走迸了甲秀楼,叫过了菜,菜送上来的时候,萧秋水就要起筷,然而唐方却阻止了他,做了一件事。
就是摘取发上的银针,在每道菜里沾了一沾。
唐方的发上饰有银针金钗。金钗可以作暗器,银针则探毒。
菜里没有毒。
萧秋水道:“唐姑娘真是心细如发,三才剑客既截击我于桂湖,这一路上去桂林,绝不可能平静无波的,真的还是小心点儿好。”
左丘超然慢条斯理道:“百毒神魔的嫡传弟子与一洞神魔座下的四个宝贝,只怕也会跟上来。”
邓玉函冷笑道:“不怕他不来,要是南宫松篁来,说什么我也把他诛之于剑下!”
唐方悠然道:“这些人还不怎样,要是康出渔、沙千灯等来了。倒是不易应付。”
萧秋水道:“不过要是他们追来了,也等于是替浣花派引开了部分强敌。”
四人吃吃谈谈,日正午阳,恬静如画。
这时一位伙计走了近来,脚下似给痰盂绊了绊,身子砰地撞在萧秋水等人的台角上,手也立时砰地按在桌子上!
萧秋水眼尖,喝道:“此人易容!”
那人长身而起,倒窜出去!
他倒窜的身形恰好闪过萧秋水一剑!
可是却闪不过左丘超然的手。
左丘超然一手揪住他的衣领,虎爪抓脸!
那人竭力一闪,一张脸皮竟被抓了下来,跟着“嘶”地一声,那人衣领撕破,翻身而出,正要抢出窗外。
窗外是南明河!
萧秋水的母亲是孙慧珊。
孙惫珊家学渊源,父亲是当今十字剑派之老掌门十字慧剑孙天庭,母亲则是天下易容大家“慕容、上官、费”中排行第三的费宫娥。
孙慧珊虽是女子,但却喜弄枪玩刀,对十字慧剑练得直追孙夭庭,然对母亲之易容术,却不感兴趣。
孙天庭自是高兴得笑呵呵,费宫娥却无可奈何,虽则如此,萧夫人孙慧珊的易容木,亦有她母亲的二三成本领,这二三成本领,在江湖上已是了不得、不得了的了,至少可以把“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的康出渔、沙千灯、孔扬秦也骗倒,以为阴阳剑张临意复活了。
萧秋水是磊落男子,不喜易容,易容本领,根本没学,对浣花派的剑法,却自有悟性,也自创一格。
他自幼聪颖,性格好奇,且耳儒目染下,对易容术也颇晓些微,虽只有母亲的一二成本领,但天下三大易容高手的子弟,还会差到哪里去?他这一下本领,至少必远在一般宵小易容术之上。
所以那伙计行来时,他本不甚觉意,但待那人一摔,他立时警觉。立时瞥见此人耳角有一道黏痕,便叫了起来,要大家小心,那人一逃,即作贼心虚,他便立时出剑!
原来一般不精之易容术,耳际颈边总留一道缝痕,萧秋水懂得易容,自然一看就给他看出来了。
萧秋水一出手,第二个出手的就是左丘超然。
擒拿手本就要求反应快,快得像自然一般,因为擒拿的时候,要制胜于人,则必须比意识还快,不但运用到潜意识,甚至要无意识的十尹也一样可以制人于死地才算到家。
所以练擒拿手的人,一招一式,无不练习千百遍,但这点在左丘超然来说,每招每式,从小到大,莫不练过十万遍以上。
甚至一个细节、一根指头、一个姿态,也是要苦学,因为擒拿手看来握拿之间便能制人,但如遇到高手,你不通变化,只求一招一式硬使,那等于是送上前去挨揍而已。
来人虽扯破衣衫,脱身而逃,但脸上易容,也给撕了下来,这人翻身就要出去,这时扑面阳光,湖清水明,只听邓玉函叫道:“南宫松篁!”
南宫松篁!
百毒神魔华孤坟的嫡传弟子:南宫松篁!
华孤坟被唐门唐大所杀,但唐大因一时大意,为毒所制,却死于康出渔和辛虎丘的暗杀,也可以说是间接死于华孤坟之手的。
唐大倒下后,邓玉函曾与南宫松篁对峙过,差一些就着了南宫松篁的道儿。
想起那一场对峙,邓玉函犹有余悸,对南宫松篁,却是化了灰也识得他!
在认出来的同时,邓五函就出了剑!
南宫松篁一旦被认出来,立即就逃,连毒也不及施放!
他避过萧秋水一剑,挣脱左丘超然的双手,立即掠出窗外。
长空幻起一道血箭。
南宫松篁显然已中剑。
南宫松篁要落到霁虹桥上,然而却失足坠入河中。
清澈的流水,立即冒上一股红泉。
然后唐方就出手了。
唐家的女子素来不会妇人之仁到放虎归山的。
唐方如燕于一般,掠过蓝天,自上而下,打出了几点一闪而没的黑点,射人了河中,然而巧妙地一侧,如燕子剪翅一般。又飞回甲秀楼中。
河里冒出的不是一道血泉,而是五六股殷红涌上。
谁都知道,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没有南宫松篁这个人了。
唐方轻盈地坐了下来,萧秋水叹了一声,道:“我现在才真正感受到‘笑饮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的滋味。以前以为这是豪迈行止,后来想及被杀者的心情,却又是另一般滋味,死者的悲落却造成了杀人者的意气风发。唉!”
邓玉函沉默了一会,道:“不过南宫松篁这种人,确实该死。”
左丘超然道:“快快吃吧,吃饱了好赶路,早日到桂林,早日好。”
唐方摇首笑道:“你们吃吧,我已饱了。”
三人又吃了一些,冷听一人笑道:“吃吧,吃吧,再吃多一些,黄泉路,路不远,宁作饱死,不做俄鬼。”
萧秋水等人吃一惊,只见对面桌上,坐了一位彪形大汉,足有七尺高,一身肌肉隆起,瞪目虬髯,却正在冷笑着,一面拿出了两根细针。
原来萧秋水等人,一进来就已看见此人,此人虽牛高马大,但在真正的武林中人眼中,体积的庞大是毫不足道的,越是高手,容态反而越是平凡。
而今这大汉并不使萧秋水等人吃惊,吃惊的是他取出两根细针,分左右手握着,显然就是他的武器。
一个这般彪形大汉的武器居然是一双绣花针,这就不平凡了。
唐方思想起一人,失声道:“‘不见天日’柳有孔:柳双洞?”
大汉暴笑道:“不见天日,就是本人,哈哈哈哈……我这双绣花针,不绣鸳鸯不绣花,只刺瞎子两个洞,好姑娘,我把他们几个刺成瞎子后,再来跟你抵死缠绵……”
唐方脸色怒白,双肩一牵,立即就要发出暗器,但背后陡然响起一阵巨大的风声,其中夹杂着一丝尖锐的厉声,狂袭而来!
萧秋水没有出手。
邓玉函也没有出手。
连左丘超然也不动手。
为什么?!
唐方来不及施放暗器,前有桌子,后有暗袭,飞身而起,柳双洞的双根针闪电般在她“环跳”、“四白”二穴刺了一下,唐方就摔倒下去。
唐方跌在地上,秀发如云,铺在地上,柳双洞竟看得痴了。唐方倒下去才看见背后暗算她的人。
一个商贾打扮的胖子,拿着一根长棍,奇怪的是长棍起端比一般的棍于都粗,如碗口股大,但棍子很长,愈到尖端愈细,到最后细如牛毛一般。
这根棒子可以使出棍法,但亦可以当作剑使。
拿这种武器的人,武林中只有一个人,就是“咽喉穿洞”钟无离:钟一窟!
柳有孔、钟无离是“一洞神魔”左常生座下两员大将。
左常生是肚子一个大洞,他以这点残缺来杀人,所以外号称作“一洞神魔”。
然而他手边这两员哼哈二将,柳有孔与钟无离,都是要人穿侗,眼睛穿洞及咽喉破洞,所以又名柳双洞与钟一窟,都是武林中极其可怕的辣手人物。
唐方料不到还有权力帮的人在店里,是因为她料不到权力帮的人竟眼看南宫松篁被杀而袖手不救。
以唐方的武功,纵受暗算,两方夹击,也不致于败于顷刻,这更是因为她料不到萧秋水、左丘超然、邓玉函等,竟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牵制住这两个恶客!
为什么他们不出手?
唐方知道时已经迟了。
因为她也看见了萧秋水、左丘超然、邓玉函他们。
他们已倒了下去,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但眼神是急切的、焦虑的。
为什么他们会倒下去呢?
一想到这点,唐方就明白了。
那一拍,南宫松篁迫近桌子时假装摔倒前的一拍。
这一拍,已在菜肴中布下了毒。
却惟独唐方未吃,其他吃的人都中了毒。
唐方这时气得简直要哭了,但她紧咬着唇,咬得下唇都白了,就是不哭。
多年唐家的教育告诉她:要坚强,不能在敌人面前哭。
所以她不哭。
钟无离的第一句话是得意非凡、狂妄自大的,但确也解了唐方心中的疑团。
“你们虽杀得了南宫松篁,却不料他一拍间下了毒,他料不到我们见死不救,却造成我们的得手,因你们中毒!哈哈哈哈……”
柳有孔也妄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毒?其实没什么!就是软麻散,你们现在,嘿,有脚,不能走,有手,不能打,有口,不能言。越轻的毒越易下,凭南宫松篁那死鬼,一拍间也不能下什么重毒!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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