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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严冬度过,江夏的郊野冒出一抹抹新绿,对于水悠扬来说,却正是送别挚友的时节。
墓园位于城北的高岗之下,白墙森肃,初春的细雨,使公墓如被笼上一层薄烟。
风雨白杨,一片萧瑟。
远眺,山岭端肃,更是给人心头平添了一份沉重。
在墓坑之前,涂着黑漆的柏木棺又被开启,供亲友最后一次瞻仰遗容。
孟秦楼躺在宽大的棺中,双目闭阖,面目一如生前。
只是,水悠扬从他脸上,却能感受到一股放不下的感情。
他知道,孟秦楼放不下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他们…
风无痕首身分离的尸体也被缝合起来,和孟秦楼同时下葬。水悠扬和风无痕并没有什么交情,当初自己的顶头上司苏格计死得尸骨无存,他都没有多么哀痛,但他是和孟秦楼一起死去的,望向风无痕那张浮着精明的脸,他也生出一种直达深心的伤感。
杜九绝、炽夜、洁笑笑、萨普费尔、南正重、燕临风、杨成歌…所有人都是面色沉重,默默无言。
他清楚地看到炽夜和洁笑笑的眼睛里已是有泪转动。
心灵如被剑芒穿过,被利刀绞碎,记忆仿佛被撒上一片盐霜。
那个直率坦诚的汉子,那个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啊…从此,便阴阳两隔了!
“兄弟…”
水悠扬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大黑,不要走,你个混蛋,留下,留下!”
炽夜忽地扑到棺材上,大哭起来。
水悠扬从未见一贯嬉皮笑脸的炽夜表现得如此激动,他声嘶力竭地叫着,似要将天穹也撕裂一般。
洁笑笑也大哭起来,泪下如雨。
燕临风则是长叹一声,眼圈发红。
水悠扬看到两个面容朴实,身量颇高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们是孟秦楼的父母。
孟秦楼祖籍在幽州,三代之前搬到江夏,他完全继承了祖辈的直率坦诚,而来自荆汉的南方血脉又让他多了几分讨人喜欢的幽默和狡狯。
不像出自修炼家庭的炽夜,孟秦楼的父母都是农民工,当初为了省钱将他送进了据说是全江夏最烂的四十九中,当招生办发现孟秦楼是个练武的极好苗子时,免了他一切学杂费。
他本来连学名都没有,这个颇有些文学气质的名字,是他的初中班主任帮他取的。
当然,当时这两位朴实的中年人因为可以多让儿子吃几顿肉而窃喜时,也不可能知道,这代表着和国家立下了生死状,将自己的生命,卖给了政府。
在学校,孟秦楼和炽夜是最好的朋友,但水悠扬却只是在孟秦楼临死前才听他们提起江夏市四十九中的事情,后来这些,都是炽夜之后所告知。
也许,太过美好的回忆,人们有时却不愿拿出来和别人分享。
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却又是一阵抽痛:孟秦楼如今也不过二十二岁,却再也无法去回忆人生中的一切美好了…
孟秦楼的父母的眼中并没有泪,眸子是黯淡的,已然布满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漠然。
当心死的时候,也便没有泪了。
对于传统的中夏人们来说,儿女是唯一的希望啊!何况,孟秦楼和水悠扬一样,是家中的独子!
当初,灵魂被卷进空间裂缝之时,水悠扬遥遥地便感觉到了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哀痛,父亲的蓦然苍老,血脉相连,他们的灵力,立时便感应到了这一切,而他们的反应,也被反馈到水悠扬魂灵深处。
因此,他完全能明白孟秦楼父母的感受。
转向他们,水悠扬泣不成声:“伯父…伯母…对不起…”
噗通一声,他长跪在两位中年人的面前。
孟秦楼的父亲急忙将他扶起来:“不怪你…不怪你捏…俺知道…俺家娃儿是打鬼子才去了的,俺不怨国家,不怨你们,只怨那该千刀的小鬼子呐…”
这一刻,水悠扬看到了孟父浑浊的眼中,已是布满了血丝,才五十岁不到的人,头发便已透出星星斑白,面上皱纹纵横,显得极为苍老。
一时间,他再次心如刀绞,泪珠无声,滚滚滑落,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楼楼是个好娃儿捏…初二的时候,他就晓得日后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儿,他还一直想瞒着俺和他娘…有一次,俺晚上起夜,发现他不在床上,找到屋后野地里,见到他在对着星星月亮练啥子功,俺才知道捏…”
“干这活儿,吃力不讨好,还要被老百姓骂,他从没和俺们抱怨过一句…俺还记得,他上班第一个月,发了钱,立刻让俺和他娘去大酒店吃了一顿好的捏…”
说这话时,中年汉子狭窄无光的眼睛,才浮现出一丝神彩,但立刻又消散在一片混浊中。
“楼楼是打鬼子去的…俺虽然难过,俺也知道,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啊…俺虽然没文化,却也晓得,鬼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啊…当年祖宗们在幽州那边,谁家的娃娃打了鬼子,甭管是活着,还是去了,仗一打完,都是要放几挂炮仗的哇…”
孟父带着颤音,安慰着水悠扬。
只是,这却让他更加地难受和自责。
这时,炽夜满面泪痕地从孟秦楼的棺材上抬起了身子,走到孟父孟母的身前。随即,洁笑笑也走了过来。
“伯父、伯母,请节哀,日后,我们几个就是您俩的儿女!我们会常去看您俩的!过去,大黑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我们永远记得他,他没有走!您俩以后看到我们,就能想起他的!”
狠狠咬着嘴唇,让嘴皮子都流出血来,才勉强镇定住了情绪,炽夜望着两位中年人,胸腔不断起伏,一颤一颤,感情急剧波动地说道。
孟秦楼的父母伸出苍老皲裂的黝黑手掌,抚摸着几人的头发:“好娃娃…好娃娃…”
这时,棺木吱呀呀的响声又起,几人急忙转头看去,这一片细雨之中,孟秦楼面容好似略略舒了舒,静静对着他们。
初生出新芽的白杨木在风雨中摇摆,萧瑟依然。
墓园因为很少清理,已然生出不少蓬蒿,也一起摇摆着,低低发出阵阵摧心的鸣响,犹如一曲葬歌。
啪一声,棺盖被闭合,水悠扬感到,自己有什么东西被留在了其中。
那一块五指厚的柏木,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一边是光明和生机,一边则是无尽的黑暗。
胸中满是悔恨、哀伤和不平的水悠扬,几乎要吼出“贼老天,我通你娘”这几个字,不过,终究,只是嘴唇动了动。
一切,已无法挽回,到底,逝者已往,就如同飘散的风,流去的水,不留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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