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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鹤楼是登州府最大的酒家,往上数一数,也快能称为百年老店了,经过韩家三代人的苦心经营,已从当年的小酒馆变成了四层楼,放在济南府可能算不得什么,但放在登州,实是头一份。

尤其是顶楼最大的雅间,推开窗便可远眺大海,凭海临风,不免心旷神怡,一直倍受登州官吏豪商青眼。

这会儿这云鹤楼顶楼雅间里就是窗户大敞,一个年约五旬富态员外耷拉着厚厚的眼皮,眯缝着眼睛似被窗外碧波折射的光线所灼,却向左右问道:“陆家卸到丙字仓里的货,可是粮米?”

桌上尽是山珍海味,席间人也皆衣着富贵。

其实论起来,这些人还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名字都出现在府衙新建的“积善堂”中功德碑上,却都拒绝官府和买粮米。

这功德碑,号称所刻是蓬莱县深明大义、为赈灾捐款买粮的富户名姓。

当日府衙议事结束后,城北城隍庙旁一宅子立时被腾了出来,挂上知府大人亲笔所书“积善堂”的匾额,内里立起这块功德碑。

鞭炮一响,众知州知县老爷们连带着蓬莱县名望人家都被邀前来参观,更是大门一敞,满城百姓随时可来瞻仰。

屋舍是现成的这倒好说,这碑现刻哪里来得及?

可众人进去参观时,那碑上早已经凿刻好了名姓捐款额,还涂了金漆,煞是美观,可见早就备下了。

众位“善人”在官老爷称许声、围观百姓赞美声中笑得脸都僵了,心下什么感受只有个人知道了。

而那横卧作卷云书简状的石碑,另空着一半儿的地方。

蓬莱知县钟大人也是僵着一张笑脸宣布,这处是给以后捐赠者留着的。

又表示这一块碑刻不下,没关系,碑可再增,房舍不够可再扩建。日后但凡有为百姓做善事者,积善堂都留其名姓,以供百姓乃至后世子孙瞻仰拜谢,善人功绩也将写入县志,流芳千古。

话毕下面百姓掌声雷动,众商贾富户脸色各异。

如此一来,名字没在石碑上的富贵人家,若是要脸的,都要琢磨着或多或少捐些了。不图什么虚无缥缈的流芳千古,只别让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戳着脊梁骨说为富不仁才好。

还有一些日子宽裕的寻常人家,想博个好名声的,便也有些意动——就如建庙捐功德一样,无论银钱多少都会留有名姓的,他日也好向人夸口,亦是心到佛知,种些善因以求善果。

当场就有人去咨询县衙的师爷、小吏乃至衙役们了。

众知州知县见状也都服了。

各地都会有一些大户人家,或逢年过节,或者喜事办寿的,施舍点儿喜钱米面给百姓,官府是不会有什么表示的。

而那更高一等的人家,修桥铺路造福乡梓,官府当然是大大欢迎,但也不过是给个褒奖,立个牌坊。

这些人家勿论是真心积德行善,又或为夸富或博口碑,都是个人行为,彼此之间较劲攀比的是极少数——就算彼此有仇,可跟钱又没仇。

小沈大人,这,这,这是硬把人凑到一起去了,想不比都不行——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众知州知县不管心里是不是真个愿意,回去也少不得照猫画虎建上这一个积善堂,所谓上行下效,知府大人都打出样儿来了,如何能不照着走,只怕这项也在考察范围内呢。

当日宣布了积善堂第一批善款将用于买谷米平抑粮价,登州城里各粮铺立时便没了前些时日排长队抢限量粮的火爆景象。

因又有大批耕牛羔羊自辽东来,虽摆明了说是要下发农家供朱子社仓启动用,并没有流向市场,但市面上的肉价仍是应声落了三成,连带着菜蔬粮米的价格也有回落。

而府衙也果然开始了和买米粮,以陆家为首的一批商贾,尤其是功德碑上名列前茅者都有所响应——本来嘛,给知府大人送重礼不就是为了巴结,又哪里会在和买事情上和大人对着干。

如此一来,那些家里开着粮铺又或者囤积居奇的,不免难受起来。

又有些人,觉得礼都送了,知府又来要求和买粮食,摆明了要再挖一大块肉下来,未免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便想及时止损不再填这无底洞了。

亦有那自恃上头有关系的,自恃自家有手段的,便想着争上一争。

新官上任三把火,官老爷要先归置归置地方,地方上豪强又如何不想给官老爷个下马威,总要让彼此知道相处的规矩才是。

要知道乡绅耆老掌控地方的能力极强,真辖制起官府来,让政令下不得乡,也不是什么奇事。

“辽东还指着登州的粮食,陆家小子再大的本事,也从辽东弄不来粮食吧?”听着那员外问起,一个三角眼忙道。

陆家老早就打通了登州卫的关系,在辽东饷仓旁边修了一排仓房,因在登州卫的保护范围内,守卫森严,装卸货用的又都是陆家自己人,安全性保密性都不错。

雅间中这些人也只从登州卫所小卒那边得了丁点消息,说陆家除了赶到庄上的牛羊牲畜、送往陆家各铺子货仓的皮料山货,另有些东西由陆家自己人卸到了饷仓旁的丙字号货仓。

“是粮又怎样?”一个满脸阴鸷的汉子冷冷道,“一共就那么几艘船,他能有多少粮?供得了蓬莱一县,供得了登州一府?只要粮价日高,他敢平价出粮,便是俺不收,百姓也慌不得抢着买,他有多少粮早晚有卖完的一天。再两个月,青黄不接,他没粮了——他尚没站稳,御史又在山东,嘿嘿,保叫他晓得,不是耍小聪明就能成事儿的。”

那富态员外郎安抚性的压了压手,道:“秦三爷莫恼,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若真是粮米,他冲咱们一冲,咱们怕也要折损些个。还是要将事情做得万全才好。”

那三角眼嚷嚷道:“魏爷!甭提那从长计议了,难道等他上门来搜粮不成?!”

那阴鸷汉子秦三爷鼻翼连带着上唇抽了抽,狰狞道:“爷爷就是没粮给他们和买!看他敢来查爷爷家地窖不成?!——御史可还在呢!”

众人却在心里呸了一声,这会儿装起爷爷来了,给知府大人送礼时候不一样装孙子装得殷勤!那礼可是半点儿不轻!

有人小声道:“御史不就是来查粮食的?”

一个长着和气生财圆团脸的胖子嗤笑一声,道:“你也忒胆小了些!御史那是来查官仓的,与咱们何干?如秦三爷所说,大老爷总不能来翻咱们家的地窖吧。”

说罢自顾自的哈哈笑了起来。

席间也响起了捧场的笑声,有些人窒了一窒,也赶忙跟着挤出笑来,管他是假笑还是皮笑肉不笑呢。

那领头的魏员外起身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便道:“话是这样说,该查也是要查一查的,齐五爷你还是往登州卫下下功夫,那一位推了个千户到登州佥事位置上,这卫所里原本的佥事还没落着实权呢,他倒来分一杯羹,如何能平?这便是个口子。你去找戚爷、萧爷那几位喝喝酒。”

下头一人应了。

那魏员外又吩咐道:“那一位昨儿起出了城,往乡下去了,到谁的庄上,都警醒着些,来报个信儿大家知道……”

正说话间,外头有不知谁家的仆从叩门禀道:“东家,韩东家来了。”

席上人皆起身相迎,云鹤楼的东家韩大老爷满脸堆笑走了进来,伸手从身后伙计端着的托盘上取下酒壶酒盏,向众人敬酒,连称“来迟了”。

众人饮过一盏,魏员外向韩大老爷道:“宣盛你来的正好,正是商量到要紧处,你这边……”

韩大老爷却是露出一脸苦笑来,道:“魏兄却是为难兄弟了,这不是要砸了兄弟的招牌么,便是兄弟应了,我家老爷子也是不肯应的。今儿这顿,算在兄弟身上,给各位陪个不是……”

莫说魏员外,席上诸人都变了脸色,那三角眼头一个不满喝道:“韩大,你这是什么意思?这种时候你要退出去?”

那阴鸷汉子秦三爷更是捶着桌子,叫嚣道:“韩家这是做的好细作,探了话儿,现下又要不认,这是要卖与那边知道?想得美!爷爷看你这招牌也别保了!”

韩大老爷沉下脸来,冷冷道:“秦三,怎么着,今儿来砸店的?好啊,砸,我就在这儿看看,你怎么个让我招牌不保!”

那秦三抬手就将酒盏掼在地上,一脚踹翻个凳子,一连串土话骂将出来,真有要动手的意思。

一旁的人慌忙将他拉住,急急劝解。

魏员外死死盯着韩大老爷,道:“你道他收了粮就完事儿了?韩宣盛,你他娘的别想得太美了,俺告诉你,他在京中也有茶楼酒肆,山东驿路这一道,八仙车马行旁的客栈都有他的份子。他如今来了登州,你道他那合伙儿的不会来登州开酒家?哼,姓韩的,云鹤楼靠的是什么你他娘的心里没数?这会儿不立下规矩,将来云鹤楼就等着关门吧!”

韩大老爷面无表情的听着,可听得八仙车马行时,腮肉仍是不自觉颤了颤。

那圆脸的胖子依旧和气生财笑眯眯的样子,道:“韩大,你糊涂呀,你说,便是你把田庄都献出去了,能顶得几日?你这酒家便不要粮米采菽瓜果鲜肉不开张了吗?咱们老兄弟,总能保你家一份米粮。”

韩大老爷却似劝他一般,道:“我自顶不了几时,可你们又能顶几时?我是现下明说了不参与,”他目光绕着室内转了一圈,道:“只不知,顶不住时,你们里又有多少暗暗投向那边的。”

说着目光就死盯住那圆脸胖子。

那胖子翻了翻肿眼泡,皮笑肉不笑道:“那就不劳韩兄你费心了。忠告一句,你便是去那边儿告密也没用,没、粮,天皇老子也没、辙。”他特特咬了重音。

韩大老爷哼笑了一声,环视一周,这里坐着的人都是手里握着大量肥沃土地,囤有粮米无数的。

陆家到底只是个外来户,又多专注商铺,田庄不多,包括现在站到知府那边的,也大抵是这般的人。

而眼前的,才是真真正正的粮米大户,掌控着登州近七成的粮食。

韩大老爷相信,他们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把新来的小知府逼走,笑话,这几个算什么货色,哪有那本事逼走一个阁老女婿。

从前那么多没后台的知府,哪一个又是他们能弄走的,不过是对不同的官儿用不同手段摆不同规矩相处罢了。

现下的小知府上来就动粮米,荒年里,最为宝贵的米粮,这些人唯一的依仗、命根子一样,也不怪这些人急了。

韩大老爷盯着魏员外,魏员外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只他们两人是有布政司里关系的。

姓魏的有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妹作了右布政使张吉的如夫人,头年还诞下了麟儿,便自觉能拿些亲戚的谱儿了。

哼,难道不给银子人家会白白给你办事儿?

到底是看在亲戚面上,还是看在银子面上?

姓魏的不过是扯这旗来吓唬登州人罢了。

他韩家可不趟这滩浑水。

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大老爷也懒得再说,拱拱手告辞。

望着韩大老爷离开的背影,众人脸上都难看至极。半晌才有人打破沉默,道:“这蠢货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比韩老爷子差得远了。”

说到当初那个脾气爆手腕强的韩老爷子,众人都频频点头,不过却也都想,亏得韩老爷子伤了腿回家养老了,否则这会儿若是韩老爷子在,他们也只有绕着走的份。

“不必琢磨他了。”那圆脸的胖子冷冷道,“自商量我们的。有魏爷在这里呢,布政使司那边还用韩家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叔做什么!”

“正是,正是,不过是连宗罢了,韩家算得什么。”众人忙纷纷举杯相敬魏员外。

魏员外客气回敬一番,只是脸上始终没有笑模样。

那边韩大老爷从雅间里出来,云鹤楼的大掌柜便跟了过来,觑着东家的脸色,欲言又止。

韩大老爷没理会他,只黑着一张脸,兀自下楼,吩咐道:“鱼不必给他们上了。一会儿人也就走了。”

得,大掌柜知道这是谈崩了,那客人自然不会留下,可惜了鱼已经上锅了,他咂了咂嘴,小心问道:“那账……”

韩大老爷斜睨着他,哼了一声,道:“当然是挂在魏大账上。那鱼,做了没?甭管做没做都记上,记上,都给姓魏的记上。”

大掌柜笑眯了眼,爽快的又应了一声,一边儿下楼一边儿道:“可巧卢三太爷来了,他正好这口儿,这鱼刚好给他上去……”

韩大老爷不耐烦这些琐事,丢下一句你看着处置,便疾步走下楼。

登上自家马车,他才吩咐长随,道:“往陆家去送个信儿。”

顿了顿,又道:“我去找秦二。你回去问问太爷,要不要,咱们家也派个人,跟上那一位?没到打渔的时候,我看老三老四闲着也是闲着……”

*

因为连年少雨,黑水河水位已下降了许多。河谷旁的土道上,车轮碾过,带起一阵阵烟尘。

“开海便是良方,却也不是包治百病。”马车上,沈瑞向陆十六郎道。

自辽东归来的陆十六郎肤色又黑了几分,一笑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就显得格外耀眼,原就不甚地道的山东话里又夹杂了些许辽东腔:“这些人恁也心急,大人莫怪。其实,就俺们,也是盼着有个日程,也好心理有数,谋算谋算船呐货呐人手的。”

沈瑞叹了口气道:“我也一样心急,便是皇上,也是希望尽快听到好消息的。但眼下……”他目光转向车窗外。

裸露的河滩上,已有农户在忙碌耕种了。

陆十六郎常年跑买卖走关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沈瑞视线落处,便道:“这地方是险了些,从前也有涨水的时候……”

汛期降雨带来的河水暴涨,莫说河滩,两岸都尽没,那必然是颗粒无收,前期耕种投入的种子和时间便白搭了。

“这不这二年都是旱,一直也未涨水,总有人心存侥幸。”陆十六郎摇了摇头,道,“都是开荒的地,也没有税,村人都想着能收点儿是点儿吧。到底还是离水边儿近,浇地容易些。”

沈瑞清楚的知道,何止是怕淹庄稼这点儿小事,在河滩耕种很容易造成水土流失,泥土被河水夹裹而下,下游水流平缓时淤积下来,导致河床抬高,一旦发水,便是冲堤毁坝,灭顶之灾!

“在河滩耕种不是办法。”沈瑞皱着眉头,他尽量用白话解释了水土流失。

陆十六郎听是听明白了,但也只能苦笑。

灾年里,农户没有更多的选择。

沈瑞视线不自觉往高低起伏的远山瞟去,其实,开荒也不是没有地,但连续的大旱让人心理绷起一条线,无限渴望靠近水,山上,如何灌溉……

登州本身地理条件就不好,全境丘陵山地占了七八成,土地也并不肥沃。

当然,相对而言,登州府的人口数也没那么多,所以,丰年时,自给自足不算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但到了荒年,这种地理上的劣势就完全凸显出来了。

水利是个大问题是,沈瑞努力回想着自己所有的水利知识,水库,水渠,水车……

然后,就算不能水力发电,总能用水力做点儿什么吧?冶铁,舂稻,碾磨……

专业问题还是得问专业人士,沈瑞已是打定主意,粗略考察一遍地形以后,就回去写信给李延清,毕竟李鐩治水营造都是一把好手,若是可能,从工部请两个行家来实地看看只道一下就更好了。

这边他还是得组织人手加紧收集刻录农书,他隐约记得一些汉唐时期就开始利用水力的机械,只是不记得细节,翻翻前朝农书杂记,总会有些所得。

沈瑞掏出随身带着的本子,一支炭笔麻利记录。

这原就是准备随时看到、想到问题就记录下来的,晚上统一归类整理,以免错过灵光一现的点子。

陆十六郎早见过他如此,也学来了这招,此时便闭上嘴给他个安静空间。

片刻后见他记录完成,陆十六郎才道:“大人其实不必太过忧心,辽东如今形势大好,若是如这次这般,大批从辽东买入粮食……”

沈瑞微微摇头。

商人们是真的认为海贸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产粮不产粮都没关系,可以对外购买,在商人眼里,天下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

曾经的登州因是日、朝入贡的必经之路,在唐宋也是繁华的通商口岸,商品汇集,南北通货,便是土地贫瘠又如何,登州所需要的一切都会有南来北往的客商带来。

如今登州没了昔日地位,他们也就越发盼着恢复往日繁华。

“辽东重镇,便是如今,也不时有虏寇犯境劫掠的消息,不那么太平,还指着从登州运粮饷过去。即便屯田有粮,又如何会许大批流出?”沈瑞肃然道。

粮食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商业问题,无论是不是边关,其背后都始终牵扯着一系列军事、政治问题。

“你这次买耕牛买农具,那都是先打了招呼的,特事特批。且这些耕牛如今在辽东也是消化不掉的,才许你买入。”沈瑞瞥了他一眼,“十六哥,莫要图一时便宜误了大事。”

陆十六郎表示受教,然目光闪烁,便是在马车上,也将声音压得极低,“还有朝鲜呢。地方是穷,但总有些能耕种的肥田吧,若是雇人在那边开些个庄子,专供咱们……”

海外种植园。沈瑞哑然失笑,随即郑重道:“在别人家地上,你种时候千好万好,等到快收获时,焉知他们不会下黑手,夺了你的收成去?朝鲜朝廷虽弱,却也不是傻的,断不会由着你从他们地头弄走恁多粮食的。”

“且你又能种多少粮?够一个蓬莱县?够一个登州府?山东近些年旱涝灾荒频出,登州府有粮别处便不会来讨?一个朝鲜国能供得上我大明多少州府粮食?此事,不是区区一斗谷一石米的小事!”

见陆十六郎垂下头,沈瑞叹道:“十六哥是一片好心,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咱们、对他们,都是如此。一旦起了冲突,便是两国之事,便是皇上也不好为咱们说话。”

陆十六郎垂首拜道:“是我想得浅了。”

沈瑞摆了摆手,缓了一缓,方道:“登州府如今也不止米粮问题。当然,米粮是根基,根基不稳,其他也勿论。此外各种基础条件也不具备,海港、道路都是要修的,现在的船坞造船修船也达不到全面开海所需要求,此外,人手也是极大问题,为什么让你带耕牛、工具回来,就是想最大程度上把这些壮劳力从繁重的耕种中抢出来。”

他见陆十六郎似欲言又止,便笑着拍了拍他道:“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前面的铺垫都做好了,后面也就快起来了。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也简单写下来,咱们也同诸州县一般,隔旬日便碰个头……”

两人这厢商量着,后面忽有马蹄声起,跟车的护卫立刻调转马头迎过去问了一番,片刻带来个陆家长随。

那人气喘吁吁上了车,跪下便道:“大人,大爷,韩家送了信儿过来……”说着将韩家来人所告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陆十六郎面无表情的打发了长随下去,向沈瑞拱手道:“果然大人神机妙算。我原以为……这群小人不至于这般不识时务。”

这群人哄抬物价的伎俩早在沈瑞意料之中,也与陆家父子叔侄商量了应对之策。

只是当时陆十六郎是真不相信的,以沈瑞这样的背景,小小商贾敢一抚虎须?

没想到,还真就有胆大不怕死的。

沈瑞只一笑,摊了摊手,“到底是动了他们的利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也寻常。”

陆十六郎道:“那我这便回去。只丙字仓里……”

“饷仓里的粮食还有大用,不是来与他们打擂台的。”沈瑞摆手道:“你也不用忙,等他们动起来的。他们不动,还不好查他们。咱们在府城里,他们有顾及,放不开手脚,咱们只管把这趟走完了,待回去,该跳出来的都跳出来了,咱们再去抓他个现行。”

陆十六郎笑道:“正是,一网打尽。”

马车继续吱吱呀呀向前行进,陆十六郎也与沈瑞讲了韩家所递口信中几家的状况,尤其是领头的魏员外。

“他家原也寻常,只出了这么位布政使如夫人,立时便是‘气象’不同,在城郊圈了不少地,府衙县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十六郎语带不屑,“自那如夫人诞下小公子,姓魏的还在家中摆了席,可笑之至!偏登州官场上诸位大人都赏了他这个脸,让他越发张狂了。若非如此,只怕他也不敢起这个刺头儿!”

沈瑞在济南府只见过右布政使张吉数面,没怎么接触过,只沈理说他是唯焦芳马首是瞻,所以走了刘瑾门路的巡按御史胡节敢在其面前摆谱。

至于这个姓魏的,沈理是根本没提过的,以沈理的性格,是不会关注谁家内院污糟事的,更大的可能是这魏家表妹在布政使后院里根本翻不起浪花来,并不被人注意,魏家不过是在登州扯大旗作虎皮罢了。

听了陆十六郎所言,沈瑞摇头道:“一些小人罢了,攀上些裙带关系,便当自家是‘外戚’了,止增笑耳。”

不过既然姓魏的同张吉扯上了关系,张吉又是焦芳的人,沈瑞还是决定要谨慎些,以免张吉借题发挥了去。同时也要写信回去岳丈杨廷和那边,简单告知一下。

陆十六郎叹道:“只可惜走正道的少,总有那想些歪门邪道,图个捷径的。”他心里原也不无感慨,其实,他家亲戚里也不是没有人打过这样的主意。

那动心思的不是旁人,却是他亲舅舅,而打的,正是沈瑞的主意。

他舅舅都没叫浑家来,自就去与陆七太太说话,看准了知府大人新来上任,夫人尚未跟来,想塞嫡幼女进府衙后院,美其名曰:“府衙仆妇粗笨不堪用,你那侄女心细手巧,照顾大人起居岂不便宜,也可为夫人分忧,更显得陆沈两家亲近。”

其实他舅家也是一等富户,那嫡幼女品貌俱佳,又有丰厚嫁妆,不说嫁个读书的秀才郎,便找门当户对的商户人家做个掌家的奶奶是稳稳的。偏有魏家起了这么个坏头儿,让一众人总抱着投机取巧的心思。

陆七太太不是糊涂人,更是听陆二十七郎讲过沈瑞对夫人情深意重,便兜头将兄弟啐了回去,骂道:“少做那青天白日梦!也不看看自家什么身份,配不配往那边站!你自姓李,与陆家什么相干,休提陆沈两家的话,羞也羞死俺了!”

李舅爷虽怕长姐,却也不服气,忍不住嘀咕道:“好似你不姓李一样!陆家怎就比李家高贵了!”

陆七太太只一句“别过两天好日子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便将李舅爷摁得没脾气了。

当初陆七老爷是与李家太爷有些生意往来,一来二去娶了李家长女。陆七老爷再是陆家旁支庶出,那也是望族子弟,李家在登州府根本排不上,实算是李家高攀了的。

待李家太爷过世,陆七老爷也没少帮扶李家,李家有今日的地位,也确实全赖陆家提携。

见兄弟老实了,陆七太太方好言好语劝道:“你当妾是好当的?你不心疼闺女,俺还心疼侄女呢。况且妾的家人算不得亲戚,俺们本是同知府大人平常论交,真夹了个姑娘为妾,见面岂不尴尬?怎么论呢?倒不好交往了。”

李舅爷撇撇嘴道:“要得甚与知府大人交往,知府面前伏低做小岂不应当的。怎不看出去外头,谁不与三分薄面!你瞧魏家那风光……”

陆七太太自是又揪着李舅爷的耳朵将他骂了一顿,叫他勿学小人行径。

然她到底回头同丈夫儿子叹息,道是都怪魏家作妖。

陆十六郎不好同沈瑞提这话,却仍悄悄的同沈瑞身边张成林点了点。

经此一番上任路上种种历练,张成林不止护卫能耐,跟着几位师爷日久,这接人待物行事越发周全,已隐隐成了长寿那般大管事了。

听了陆十六郎的话张成林便笑称一切包在他身上,断不会让主子爷在知府后宅里住着不舒心的。

前面河水穿山而出,两侧河滩狭窄,已行不了车马,府衙里一个岳姓的老捕快是此行的向导,到此在问过沈瑞意见后,带着众人往山上去。

陆十六郎这些地方也都是走遍的,便向沈瑞解释道,这山原是被一雷姓富户开荒包了山头的,所以才会花大力气修整了山路,使得车马同行。

“这山?”沈瑞东张西望,不免好奇,“他种些什么?”

他想过包山开果园,但“拿来主义”照搬前世的经验却是不可取的,如今不是那储藏保鲜发达的时代,运输速度极慢,水果的保质期都不长,原产地附近卖不上价钱,运到远处就等着烂光了赔本吧。

若说深加工,除了做蜜饯、酿酒,现有条件也做不得旁的。

蜜饯需要大量的糖,这也是这时代的稀缺资源,也只有果酒果醋尚可考虑一二,但发酵本身就有很多不确定性,这需要技术和反复尝试。

别说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成品,就是果树种下去,也少有当年就结果的,这将是个长期的工程,并不符合当下登州的民情。

“老雷家啊,什么都种点儿。开出来地力肥点儿的地方,就能种点儿黍米豆子,孬地就种些穇子。赶上适合的地方,也种棉花、种红花、种蓝(染料)。”陆十六一边儿说一边儿指着远近的山地道。

棉花喜光喜沙土,耐旱程度高,尤其在采摘时期,需要光照充足,降雨量小。

山东的地质气候都适宜棉花生长,棉花又对旱涝灾害都有一定程度的抵抗能力,加之大明朝廷对于棉花种植也有政策上的扶持,比如允许以花、布代替粮米折征赋税,将棉花、布作为边防军需及官员的俸禄发放等,因而在明清山东一直是产棉大省。

虽然山东各府皆有棉花种植,但当然还是西三府平原地带种植面积大,从缴税上便可看出,兖州府、东昌府、济南府所征花绒皆是登州府的二十倍有余,便是莱州,也是登州的两倍。

登州府虽有木棉,只是一直没形成规模,且多以赋税及自用为主,没形成商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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