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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一句一句地听完桂英的数落,肚里辛辣,不知从何说起。

桂英走后,他点燃一锅水烟,心绪复杂地吧嗒吧嗒抽了起来。一锅烟毕,老马起身去了房间,取来门后的行李箱,收拾自己的东西。向来好强的老村长没有理由继续逗留了。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现在便走。

下午跟在漾漾身后,老马那一刻当真以为自己的人生自此不同,谁成想方才安定忽然崩塌。真要回马家屯了吗?老马不确定,却非常肯定他要离开这里。

桂英大哭,是因为她委屈、难过、疲惫,老马哭不出来,因为还有比委屈、难过、疲惫更强烈的情绪操控着他——突如其来的落空、漫无边际的失望、心存侥幸的自责、无法割舍却匆匆而来的别离……家里太过安静,安静得无法承载老头内心的错乱。

行李箱铺在床上,东西多得却带不完。除过自己原本从马家屯带来的,床上还有致远买给他的十来件衣袜内裤、新腰带、新枕头、新毛巾,桂英买给他好鞋子、保养品、好茶叶,还有他来到这家里以后陆陆续续添置的东西——新手机、新杯子、新摇椅、新黄历、新老花镜、孔明扇、新刮胡刀、新签字笔、新鼻毛剪、上好的西凤酒……

跟这些东西一样,他架空来到这里,开启了一段从前想也不敢想的迥异人生——接送小娃娃放学上学、听史上最齐全的秦腔戏、跟孙子无聊时唠唠嗑斗斗嘴、看各种屯里收不到的电视台、交往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新人新朋友……在这里,老马不用再下地干活盼着收成卖上大价,不必操心屯里七七八八的婆妈事儿,不用七十岁了整天发愁八十岁的事情。

他真的变了,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变了一个人,漾漾的童音险些让他忘掉自己已经是个七十岁的老头了,仔仔向他铺开的新时代前瞻生活也险些让他忘掉自己是个农民的身份,他的心开始因致远发愁,他的生活节奏甚至跟着英英公司的节奏在走。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猛烈,以至于回味时有种错落感。

老马从没奢望过在离家两千公里的地方要做多长的逗留,注定是匆匆,何必留恋呢。只是为何,心里揪得难受,肺腑空空如也,好像没了脏器一般空荡荡、轻飘飘。老马将自己从屯里带来的旧东西一一放进了箱子里,忽觉过去的自己有些轻薄。人是臣服于习惯的动物,刚刚适应了那些新玩意,今方要走,件件舍不得。有何不舍呢?都七十岁了,还留恋些什么。

该怪自己喝多了糊涂了让孩子喝酒吗?还是怪引来孩子的、那味道独特的酒?老马谁也不怪,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就像那西凤酒一样,有些人巴不得天天喝两口,有些人喝一口想吐。老马从不怪酒,他爱喝酒,酒让他迟暮的身体和精神超脱于现实,他曾想过自己百年以后去世时在坟墓里陪葬两瓶西凤酒。不怪酒!

事已至此,捣鼓这些没有意义了。既然桂英说出了口,老马又何必多留呢。

反正要走了,干脆一样不带,贪心留恋的玩意儿带回屯里也碍眼。老马换上了他刚来的那身衣服,合住箱子一提,轻得人不爽。人的一步一步改变意味着一点一点地变沉重,老马拎着比原先还轻的箱子,无所适从。换了手机卡,装好原先的那个诺基亚老款老人机,见原先的手机还有点电量、屏幕能亮,于是提着箱子若有所丧地出门了。

这回,他没带钥匙。关上门以后,他决定自此再也不来了。英英对他的审判已然如此,多说无益。空落落的老人拉着箱子出了小区,朝深圳·北·站走去。仔仔说那里离家不远,跟学校到家的距离差不多,于是老马朝深圳北站走去。

这边老头乘坐最左边的电梯刚下来,那边满头大汗的少年乘最右边的电梯上去了。昨天去眼科医院落下了半天的课程,今天补课中心的课程结束后,仔仔请补课班的相熟同学给他讲解昨天落下的几节课。完事了为了感谢那位同学,仔仔带那少年去吃小火锅。

八点半吃完火锅回来,开门进家后,习惯性地将回家后的第一瞥投向了阳台摇椅那边。意外!阳台、沙发均无人,少年吃了火锅口渴,去厨房端起暖水壶拧开盖直接嘴对着壶喝。今天爷爷冲泡的是金银花茶,仔仔只觉清爽好喝,咕咚咕咚地喝了半壶。

漾漾屋里开着灯却没人,自己屋里开着灯也不见人,少年狐疑,边喊“爷爷”边去卫生间找,结果还是没人。仔仔掏出手机一边找爷爷的号码一边去房间放书包,刚欲按键只见爷爷的智能手机赫然放在他的书桌上,少年迷惑不解。

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仔仔转了个圈,然后大步走向门口鞋柜这头。见爷爷平常外出穿的运动鞋在、拖鞋也在,怎么可能人不在呢?毛发悚然。又见妈妈最近穿的银色高跟鞋在,她在家穿的那双红拖鞋不见了!漾漾的鞋五花八门太多了,仔仔辨不出她的行踪。站在鞋柜前的少年彻底懵圈了,难以名状,一张嘴合不拢。

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偷窃还是有人生病?爷爷出问题了还是漾漾出问题了?人都不在、灯全开着,何一鸣汗毛倒竖,赶紧拨打妈妈的电话,一边打电话,一边回房查看爷爷的床。

“喂妈,你是不是下班了?”少年焦急。

“嗯。”桂英抱着漾漾,还在出租车上呢,见儿子打来的,赶紧擦泪调音。

“那你现在在哪儿呀?漾漾跟你在一块吗?”

“跟我在一块呢,带她去看急诊。”

“她怎么了?”

“没事。你回家了该干嘛干嘛,明天周一,调整下准备上课吧。”桂英故作安定,安顿儿子。

“我爷爷跟你在一块吗?”少年大声问。

“没——怎么了?”

“我爷爷不见啦!手机在桌上,人不见啦!关键他运动鞋和拖鞋都在,哦对了对了,他箱子也不见了!”仔仔关上门,在房里转圈圈地找那个土里土气的、他无比讨厌的行李箱。

“厕所呢?”

“没有!我早看啦!两个卫生间都找了!”少年跺脚。

“你看他鞋柜里……原先刚来时穿的那双皮鞋在不在?”桂英摸着胸口。

少年跨着大步走去,将鞋柜来来回回翻了三遍,回道:“没有!没有哇!”

桂英掐着眼窝子,向儿子坦诚:“我刚跟你爷吵架了……说了些气话……”还没说完,掩面而泣,哭得漾漾撅起了小嘴,司机师傅频频往后看。

“你们怎么老吵架呀!”少年愤怒。

隔了会儿,仔仔又问:“那你知道我爷爷去哪了吗?”

“我就……我就说了句‘你怎么还不走’、‘留在这儿干什么’之类的,他可能……哎,你打你爷爷电话问吧,看他在那儿。”

“我爷电话在家里呢!我书桌上!你到底说了什么呀,把他气走了!”少年并没有多么不舍得,只是直觉认为爷爷这样离开深圳,不公平、很窝气、名不正、言不顺。

“哎……他是要回屯里,你去北站的路上找一找,他要拉着箱子的话,走不快。”

“真服了你!”少年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带上七八件东西,跑出去找人。

桂英得知老头要回去,顿时内疚难当,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又一波激烈地啜泣随之而来。即便悔至如此,她依然倔,倔得和老头一模一样。她认为有必要给漾漾看一看是否受伤,她认为她没必要此时停下来去找他,她笃信老头此时在北站买不到车票,她咬定儿子一定会替她找到老父亲。

在这种悲伤的执拗中,桂英到了三院的急诊,取了号,排在她前面的有五十多人。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她抱着打瞌睡的女儿,回想自己刚才到底说了多么难听的话。

仔仔在小区楼下取了自行车,出小区后沿着大道慢慢地骑往深圳北站。一路上瞪大两眼左右寻找拉箱子的人,奈何到了北站还是没有找到。面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深圳高铁站,少年茫然不知所措,无奈间他向爸爸求助。

正在出租屋里挥笔蘸墨、临摹名帖、静心定神的何致远,一听岳父独自一人大晚上离家出走,来不及换衣服,穿着件黑背心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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