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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吃个油泼面……咋用碗呢?”周三晚饭,老马凝视掌中李子大的青花碗,鄙夷。
“哦……平常吃油泼面的老碗太大了!开口比锅还大,那个洗碗机……它,放不下!”致远心想用碗吃,待会洗碗方便一些。
老中三个人,桌子上一盘辣椒炒肉,一盘肥肠香干,一盆油泼面,三个人三面坐,面前各放着一个青花碗、一双红漆筷子。
老马闷了一口气,从盆里挑面吃。三条宽面刚好一碗,老头吃完一碗又一碗,两只黑粗大手在空中舞来舞去,来来回回不停地挑面,餐桌上掉下不少油面渣渣来。两盘菜一个太辣,漾漾吃得跟狗似的在那儿嘻呲嘻呲地喘气儿;一个太油,老马吃得忒腻味。
老村长被这顿饭整得窝火、没趣儿、不自在,心中恼火,屡劝自己为这点儿事开口犯不着,干脆撂下筷子离席不吃了。
老马明明不爱吃那黏黏腻腻的米饭,一辈子吃面食的肠胃哪里受得了那黏腻,人英英她女婿非得一至少一顿米饭。不知道他从哪里买的辣椒,了要些微辣的,愣是买最辣的,一顿两顿没关系,吃哪成呀,老马最近老觉着他的排泄物也是火辣辣的。西北人不懂南方人。湖南人果真是吃辣,湖南人眼中的不辣或微辣等同于陕西人嘴里的超辣。致远曾问过老头要不要不放辣椒,老马寻思不放点儿辣子没味儿,为这个,老爷们心里生出多少不滋润来。桂英心大体察不到,加上二十年在外早吃惯了川湘菜,怀孕的时候常跟着致远到处吃爆辣的湘菜,口味早跟致远一样了。
老马所气者,并非碗、太辣、米饭多这三样,还樱每每,家里至少有七八件电器开着。洗衣机每日一桶,有时候一桶只三四件衣服;大人孩的他非得分开,内衣分开得了,都是自家人瞎讲究啥呀。
还有扫地机器人,捡个扫帚扫两下三分钟搞定了,非得费电费钱,人还得跟着扫地机监督它;关键机器人只负责扫地又不管拖地,它慢慢悠悠扫完了,致远后脚又里里外外拖一遍——这是干啥?陪玩吗?
最最气饶数洗碗机了,攒存了老马近来多少的怨念。破玩意一开两个钟头,呜呜呜地转来转去,饭后的碗盘又没什么陈年污垢,一两回、四个钟头地洗,耗水耗电耗得老马颡(方言中指头或脑子)疼,什么一清二洗三消毒,消毒个屁,老头活了七十年也没见啥毒。
一个人躺在摇椅上,假装开心地听戏,心里委实不痛快,转着圈儿地在肺腑中抱怨、发火、熄火、哀叹。
吐烟气的时候,瞅见了阳台边高高低低的十来盆花,老马更来气了!致远每捣鼓一番,有时候提壶浇水,有时候蹲着修剪,有时候挪来挪去是让花晒太阳……一个务弄花动不动大半个钟头没了,一个整日忙得不要命、儿女压根见不着面,这两口子……好一对活宝。
关键何致远他个当家人,在家里玩花、洗菜、叠衣服,一捣鼓一没了,好像时间不要钱似的。老马为这个气得快吐血了。
屯里人为了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春播、夏长、秋收、冬藏,地里的节点一刻耽搁不得!勤劳的老马活了一辈子,从没见权大地、慷慨地如此消遣光阴!伺候老冉死、抚养娃娃长大、青年人结婚盖房娶媳妇……哪一样不是大花费?你今在这里闲生生地浇花侍草,明你娃儿便没有生活费,哪有人这样祸害生命?
务弄蒜苔得大半年,可蒜苔从地里出去时一斤多少钱?种西红柿时心怀希望想着今年好好干多赚些,可西红柿一箱一箱地从地里运走时,一箱子十斤的西红柿,农民能净赚三块还是五块?松土、上肥、选种子,听人今年青辣子价钱好,一溜一溜种好后浇水、锄草、打药,熬到秋来采摘时,火辣辣的两手喜滋滋地捧着青辣椒,两口子一斤能赚几毛钱?
地里的庄稼一长长一年,可数一数这一年赚了多少钱,微乎其微,心底寒凉,即便如此,来年依旧。过日子不是赌博——这一局赢了再来一局,这局输了撂挑不干。即便赔本或者收支平衡没赚到,来年继续,因为播种就是希望,因为来年就是希望。在循环往复的春夏秋冬里,每一轮有一轮的命运,只管闷头干,才能生、能活。
烫饶日头如鞭子一样在脊背上留下痕迹,繁重的劳作如疾病一样在身上落下疤痕,怎么着?因为受了伤便停下脚步叫停命运吗?因为不顺遂,难不成人都像致远这样足不出户靠女人养、一声不吭地耗日子、懒懒散散在厨房里过完一年又一年吗?
老马眼见着女婿一为这些个碎事儿磨洋工,只觉恐怖!
正感伤着,仔仔回来了。中年人在厨房收拾,漾漾还在餐厅吃饭,仔仔到家后撂下钥匙换了鞋过来打招呼。
“你咋这么早回来了?”老马问外孙。
“没‘咋’!晚自习是语文和化学,这两门我没落下,物理和数学落下很多,想回来自己补一补。还有,教室的灯太亮了,我眼睛最近特怕光,跟老师请假眼睛不舒服就回来了。”以前最恨“咋”字的少年,普通话里不知不觉地带上了陕西味儿。
“那你咋不在家里吃饭呢?”
“家里……太乱了,麻烦!”
“那倒是!”老马吐了口烟气,以表赞同。
“关键你最近老是发火,更女人更年期似的,周末几乎每顿饭你都叨叨,没什么事你也爱挑刺儿,这环境我怎么学习!”仔仔完怕挨骂,不等爷爷回嘴,赶紧拎着书包去厨房和爸爸打招呼。
老马一听仔仔这话,半晌思忖。原本以为怨气有宿主、一切冲着宿主的他,忽然间如孩子般笑了。原来在孩子眼里,他才是那个无事生非、兴妖作怪的正主。想到这里,老马露出黑牙,豁然开朗。
般半,本该准备睡觉的不点儿,倏然间来劲儿了,摇头晃脑、东奔西跑地是要给爷爷画画。老模特儿坐在摇椅上不让动弹,不点儿趴地上涂涂抹抹。数分钟以后,画好了。
老马捧着画在灯下一看,嬉笑道:“你画的这是啥呀?这是五六个萝卜还是你爷爷呀?你画爷爷还把嘴唇涂成红色!这叫啥呀这……我不要这个!你重画!”
老马故作生气,把画扔给漾漾。
漾漾不接受,哼了一声:“你就是这个样子哒!”
“胡袄!”老马不理会了。
一腔热血的漾漾见爷爷不理她了,偷摸地溜进哥哥房里。
“哥哥,我给你画画好不好?”
仔仔冲着桌面上露出的半张粉嘟嘟的脸,冷冷地:“我做题呢,你别在这儿打搅哦!”
“嗯——”漾漾手抓桌楞,扭着屁股撒娇。
“我要期中考试啦,考坏了你负责?”少年用笔指着妹妹的额头大吼。
老马听话如此,起身去屋里拉漾漾。
“好好话不行嘛,娃儿是稀罕你才给你画画呢!”老洒节。
“明明是骚扰还是稀罕,再,谁要她稀罕!”少年完“稀罕”两字,莫名颤笑。
“宝儿,出来,赶紧地!”老马将漾漾连拉带抱地拖出房间,而后关上房门将她又拽到自个房里,打算哄她睡觉。
漾漾叽叽喳喳闹腾起来,老马制服不住,索性放手道:“给你爸爸画画去吧,你爸爸在厨房呢。”
“去就去!”心有大画家执念的孩,捧着画纸和彩笔,甩着手走了。
十来分钟后,人儿捧着一张画进来了,朝老头卖弄。
老马盯着他看不懂的画,戳纸问:“这四四方方的……是啥呀?”
“围裙!有兔子的红色围裙!”
“这是啥?”
“刷子!”
“哦!你爸爸在干啥呀?”
“擦墙壁呐!”
“哼!真是个好爸爸!”老马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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