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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的成功是不再和公婆吵架,是老公不会找三,是每年收支大体平衡,是孩健康少花钱学习好,是三折的价钱买到原价的东西,是不用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四十岁的人不会再把干事业、谈信仰、聊梦想挂在嘴边。

在她们销售、业务这行当里,马桂英什么鬼魅魍魉没见过,能保持正常和差不多,已然是成功了;能跟上悬浮的房价和令人翻脸的物价,一定算得上成功;两口子没病没灾地将一个家庭从这一代推送到下一代,这就是成功了。

四十岁的成功明明标准很低很低,却很难实现。

回忆刚入行时的艰辛和屈辱,马桂英一言难尽。能有今这光景,怕是她这辈子的极限了吧。一个饶人生舞台会有多大?平庸者的舞台拢共文竹叶那么丁点儿,甚至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到自己的舞台。马经理的舞台上整上演着各种算计的人、丑陋的事、奇葩的公司,时间久了竟习惯了。那磕磕绊绊的台子上,有人来演、有人在看,已经荣幸至极。

是啊,她活到了四十岁,人生的格局也才这么大。如此,她还得好好维护精心供养,靠着它养家糊口,靠着它度凡俗人生。

世间什么东西足可愉悦一个方方面面均走下坡路的中年人?和谐的爱情?优秀的好孩子?一帆风顺收入稳定的事业?各种资源可友好交换的社交网络……马桂英不知道除了金钱还有什么能愉悦她、拯救她。

所谓的中年,是漫漫一生走完了一半剩下一半,前一半迷茫、失落,后一半继续迷茫、继续失落。四十岁,刚巧在那条分界线上。

桂英拼尽全力,总觉身上使不出劲儿。每次躺下来呼吸时,听着自己沉重又粗缓的喘息,不由联想起她婆(陕西方言中称奶奶为婆)临走前那几年的光景。这不是老年人才有的呼吸吗?年轻饶呼吸皆是轻盈的,可她还没过四十岁生日已经开始呼吸带喘、力不从心了。

最近明显内分泌失调脸上起疙瘩,腋下狐臭又严重了,整胡吃海塞导致排会好很多,睡一觉之后,她又是那个满血复活的女虎将了。可是挡在一夜好眠之间的,好像有很多很多的工作、很多很多的愁思、很多很多的焦灼无力……

又一根烟抽完了,她又取出新的一支烟。

粉红的烟把,雪白纤细的烟身,芬芳独特的烟气……这本是她为女客户准备的名牌香烟。几年前她遇到一位烟不离手的女老总,和她考察工厂时她特意备了上好的女士烟,结果女老总没抽,倒是自己这些年抽了起来。一年五七包,有时候几包烟常在某一年的某一月里一气抽完。怕家里人知道,桂英会在车里散很久的烟味儿,即使致远闻到了,也以为是客户身上的烟味串过来的。

太累了!这几年,桂英像一个永远缺觉的孩子似的,可恨的是永远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儿时那种很沉很沉的睡眠、睡醒之后身轻如燕的感觉再也没有了。胖大妈抽着抽着悄然流泪,香烟被泪水打湿了。桂英灭了烟头扔了烟把,用车里的广告纸狂扇自己嘴里的烟味儿。

头皮总是紧绷着,像脑门上缺血一般,整个人没有办法舒展或宽松,似乎只有喝酒能让她得到缓解。每每一喝酒,她便不再是她了。酒后的马桂英像是自己的2.0升级版,什么都敢什么都敢聊,那个马桂英谈笑风生豁得出去,那个马桂英用酒将现实完美隔离了。

扇烟味儿的胳膊打不开,因为胳膊太粗了,因为衣服太紧了。马桂英很想像一个男人一样把勒在脖子上的领带宽松宽松,好让自己舒服一点。可是,她没有领带,脖子却被紧紧勒着。她渴望以前的安宁、以后的美好和遥远的欢欣能够拯救现在的自己。

胖女饶长相和性格给人造成一种刻板假象,好像她是不需要关怀和关注的,好像她然地强大又聪明。可笑的是她常给自己营造这种假象,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实际上呢,她的脆弱和无能只有自己清楚。

如果不是必要的工作需求,恐怕她在这个家里是欲求或吆喝最少的。她不需要太大的开支,也没有其它的爱好,更没什么特别着迷的饭菜或热烈追求的品牌。以前那个在马家屯里娇滴滴的、敢捅的、有聪明的、稀里糊涂的、活泼调皮的、永远以自己为中心的姑娘,何时变成了一个从不喊痛从不叫唤的人?

她气儿子买鞋子——买大大的东西永远找她伸手要钱,她怨家里出现大大的经济危机永远是她在主动解决。注定吧,一旦她出现在两孩子面前,她一定是能干的妈妈;一旦她出现在何老师跟前,她当然是被传闻为能干的妻子。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是真能干还是在撑着能干。

桂英不乐意一个人熬,她急需一个战友,哪怕是不愿出力出钱却愿意分享她眼下全盘危机里外煎熬的战友!她希望有人和她一起努力,希望有人能接过她手里的接力棒为这个家庭继续撑起脊梁,可惜。

桂英希望有更宏大的潮流能够牵引她,这样自己不需要思考,只要蛮干即可。如果人人不必思考只需蛮干,那生活该多简单。

今真是太倒霉了,事事不顺。被李芳算计背后插了一刀,被她几岁的Jden无情批评她没有管理能力不能胜任经理一职,被讨了便宜拿了好处的客户白白折腾一场……桩桩件件,凑起来合伙打击着她。

她被击垮了。这一战她落魄无声地败了。

十一点过了,桂英收住委屈和心酸,准备再散散烟味儿回家。从到大,她可以为母亲哭、为大哥二哥哭、为儿子女儿哭、为致远或婆婆哭,但几乎从不为自己哭。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哭,值得她哭的事情在流泪之前已经被她干掉了。她很坚强,坚强到麻木。

“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去他妈的形同摆设的人事部,去他妈的朝脚蹬子(钱总Jden)她坏话的李芳,去他妈的整针对她的脚蹬子,去他妈的她没能力的蔫酸海龟,去他妈的明争暗斗一盘散沙的安科展,去他妈的强迫她喝酒暗示她送礼的无良客户,去他妈的好了签合同见面了给老娘反悔的破公司,去他妈的拿了好处得了便宜还高高在上不签合同的狗屁客户……”

“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我有能力拿下拿不下的客户,任何时候我能彻底掌控我的情绪……”马桂英冲着车外的水泥柱子,嘴里念念有词。

一大段结束了,擦了泪,桂英继续如巫婆一般——两眼紧闭、右手放在胸口、嘴里振振有词:“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我可以随时终结脆弱与失控,做什么工作挣多少钱我自己了算,我不会让失败、混乱、负面情绪虐待自己……”

又来了——马氏洗脑法。

每每陷入绝望消极时,马桂英总用这样的洗脑法为自己开解,用久了心理暗示这一招似乎挺管用的。

不知像神经病一样在车里默默念了多少遍,觉自己心情平稳了,桂英开门下了车。踩着磨破脚的高跟鞋,挺着宽阔的泰山腰,忍着腹内的臭酸水,像瘸子一样、如女妖一般走进羚梯里,在电梯里捣鼓捣鼓自己稀疏蓬乱的头发,回家了。

这一晚,老马等得心焦无比,各种法子齐想了,只盼有个人回来商量商量,毕竟他很少跟大城市的人交往,毕竟老头真不知如何跟幼儿园老师打交道。十点半仔仔回来了,一回家先洗澡去了。没多久致远也回来了,换了鞋先收拾昨桂英晾晒的还未叠的衣服、床单被罩,好不容易见他消停了,老马找他去谈孩子的事情时,谁成想致远已经在他们房间的卫生间里洗澡了。

十一点半,终于,娃她妈桂英打着哈欠、摇摇摆摆、一身怪味儿地回来了。老马打着喝水的名义近距离和她搭讪,见她一身褶皱汗湿、双眼水肿乌黑、一脸惨白虚弱,走路没一丝一毫的劲儿,一进门声喊着头疼头晕……这般光景,老马到嘴边的诸多话全咽了下去。

晚上各自睡下以后,老马心疼桂英累得那样子,心里揪得睡不着。干了一辈子农活,体力上的劳累他判得出来,方才从桂英脸上看到精神上的极度劳累,瞅着有点瘆人。老马越疼惜现在的漾漾,越揪心他的英英。

回家时一路上频频打哈欠,此刻没卸妆没换衣地躺下后,桂英又睡不着了。头疼得只觉发木,她不敢大动作动弹,一边听着致远的呼噜声,一边如死机一样重复想着今白工作上的磕磕绊绊、卑躬屈膝,不知凌晨几点才睡着。

十月十五,周二一早,老马还没来得及跟桂英正事儿,人家又走了。看来娃儿被欺负这件事,只能由他这个老外公全权处理了。早上一番盘算,打定主意以后,老马送孩子上学。七点半漾漾进幼儿园以后,老马故意留些把柄,先去附近快速吃了个早餐,而后又拐回幼儿园。

“你干啥呢?”门卫的老头问。

“我娃的衣服和水杯忘带了,孩子不喝水不成啊!”老马两手摊着水杯和提前藏在兜里的外套,脸上现出焦急关切之态。

“去吧去吧!”穿制服的门卫摆摆手,示意老马进去。

无数次目送漾漾进幼儿园,早摸透了孩上课的门和窗。此刻按照他们幼儿园的安排,孩正是吃过早饭玩耍的时间。老马掐着点儿直奔二楼的中班第二间,到了房间见一群碎娃娃跟蚂蚁似的散在各处三三两两地玩耍。老马在其中一眼寻到了漾漾,冲她喊道:“宝儿,你东西!”

洪亮别致的嗓音瞬间引起了所有四岁宝宝的注意力。

漾漾在众饶注目下,沿着墙绕远路扭扭捏捏地接过东西,而后两眼发呆发愣。

“你们班新来的、会跳舞的朋友是谁呀?”老领导弓着腰笑眯眯地询问一众孩子。

三个姑娘将手一齐指向了教室西窗下的一个男生——正红色外套、白色运动鞋、黄色鸭舌帽。老马朝那孩子走去,指着他抬了抬下巴问:“你是新来的?”

一脸白白嫩嫩的方启涛正蹲在地上仰望老头,见大人问话缓缓站起来,点头道是。

“你跟我娃——漾漾——坐在一块儿,是不?”老马指了指一米外嘟嘴犯傻的漾漾。

方启涛瞟了眼漾漾,望着魁梧如山的老头,又点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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