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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英仔仔的时候,老马看着漾漾。从头到尾,她哭得哗啦竟无一滴泪流出来——干打雷不下雨!老马乐了,没想到这针尖大的娃娃戏真多!年纪竟会表演。
“哥哥问你吃不吃,你不吃了,为什么又要吃?你的包子没有吃完为什么又要吃其他的东西?”桂英严肃地低头问漾漾。
漾漾不话。
桂英又回屋忙活了,老马坐在漾漾对面,笑着指着漾漾:“你这个不点,还敢欺负你哥哥!哎!跟你妈一样,猴精猴精的!”完撂下桃核,奔阳台走了。想起桂英三兄妹幼时的诸多光景,老马心里美滋滋的,如春的渭水河一样粼粼泛光,谁成想这光景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对一个古稀老人来,一切美好的回忆都是带刺的蔷薇。
叮咚……叮咚……有人在敲门。桂英大步去开门。
“欸,周周妈妈来了!周周,早上好啊!”
“阿姨好!”周周跟桂英打招呼。
老马回身一看,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妈妈带着个四五岁的孩走进屋里来,那妈妈一身红裙化着淡妆,那孩短衣短裤黄发窄脸。
“你们吃了早餐没?”
“刚吃完!剩她了!一个包子吃了半个时还没吃完!”桂英指着漾漾。
“漾漾,睡醒来没?”周周妈问漾漾。
“我刚才……就是般醒了!”漾漾回答。
“哦!哈哈哈……欸!这位是……”周周妈指着老马问。
“这是漾漾外公,上周刚来!”
“哦,难怪上周六晚周周来玩你们家没人!”
“宝宝别吃了!去和周周玩吧!”桂英替漾漾擦完嘴,将她牵到客厅来和周周一块玩。
“你们家这样摆显得好敞亮呀!”周周妈一边打量客厅,一边对桂英。
“是吗?周周拿的是什么呀?”
“一个恐龙!”比漾漾略高的男孩子举着恐龙对桂英。
桂英和周周妈聊了一会,见两孩子玩得投入,周周妈便走了。
“这哪来的娃?”老马指着塌鼻眯眼的周周问桂英。
“楼上的,十七楼的,跟漾漾从一块玩,不对不对!人家两还没出生就认识了!”桂英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
叮叮叮……老马的电话响了。
老马叽里呱啦地用陕西话聊了起来,客厅里的两孩听得稀奇古怪,争着去模仿。
“咋咧……哈哈哈……”
“咋咧!嘻嘻嘻……”
“有点颡疼!咯咯咯……”
“咦?颡疼……哈哈哈……”
老马挂羚话,两娃娃指着他只管咯咯咯嬉笑,老马却陷入了沉思。村里管自来水的开江打电话问他要那个老段的联系方式,老马暗忖这还要问他吗?村里好几个人都有呀——猪娃、志民、和盛……转头一想,猪娃去年已不在了,志民老得前多年不管事了,和盛去了新疆他儿子那里生活。可不,村里能联系到的老人如今数他最资深了。
老马问开江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老段的电话,前几浇地为什么前几不要,开江老段早没了——三月份得癌走了!他要电话是要向老段儿子要马家屯浇地用水的旧账本!老马一听老段没了,大吃一惊。心里一个劲儿地嗔怪:怎么没人告诉他这个事呢!
老段叫段峰,是镇上专管引水灌溉的,干了五十来年了,各个村子地跑。每年轮到马家屯浇地,他必来老马家坐一坐喝杯茶、通一通镇上的各色道消息。老马和老段这一段不深不浅的友谊维持了三十多年。当初第一次见他时,正是在黄干渠上,矮矮的一身中山装、鸭舌帽下叼着根卷烟、一双胶鞋上全是泥土、大梁自行车后的蛇皮袋子里永远有一双黑色的高筒雨鞋,他永远扛着他那把铁锨……在段家镇上,五十年来沾黄河泥最多的人,非他无人。顶替他的人早上任了,可怀念他的人在哪里呢?
老马和老段,他们都爱吃羊肉泡馍,都总戴着个鸭舌帽,都习惯用大缸子泡茶喝,都只抽自己买的烟叶,都爱听秦腔唱秦腔,都懂点二胡,都有两儿一女,都吃了大半辈子的公家粮……曾经他们惊喜、开怀、珍重于彼此有太多的共同之处,如今这太多的共同之处带给老马的,唯有悲伤。他借着老段在悲伤自己。活得短浅的人临走时看到的全是人世热闹,像他这样活得深长的临了时听到看到的净是末段苍凉。老马早以为自己习惯了,看来他只是习惯于那些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离世。
开江一个问联系方式的电话,无情地将老马拖进人世伤感的深渊,久久出不来。
十一点的时候,周周妈接走了周周。致远两口子做好饭以后,一家人便坐在一起吃午饭。午饭后致远哄漾漾午休,仔仔在屋里躺着看IPAD,夫妻两也回屋稍作休息。老马依然在阳台,沉浸于往事里出不来。
一点多的时候三口收拾收拾出门了。家里顿时的静寂加深了老马的哀容。快三点的时候漾漾醒来了,一看爸爸妈妈和哥哥不见了,无奈挪到客厅里投奔她的老年新朋友。
老马面东躺在中间的沙发上迷瞪着,漾漾来了他竟不知。漾漾拿着一个塑料的玩具狗,悄悄地趴在最东边的沙发上推着狗玩。见老马腿脚上的石膏好奇,于是将那石膏当成了狗的跑道,来来回回地推着狗玩。老马闻声睁眼,见漾漾在他身边,微微一笑。她像个月亮一样,照得他一脸皎洁,一张枯黑的脸庞沐浴着源源不尽的恬静月光,真是美好!
漾漾见老马醒了,于是推着狗一路经过沙发到了老马的左手上,顺着那坑坑洼洼、皱皱巴巴的皮肤一路而上,U.kash.m将狗遛到了老马肩上。老马斜眼一看,原来是一只花生壳大的黑白色卡通狗,那狗的四条腿是四个滑轮。一老一时不时地四目相对,互不言语。漾漾只将老马的胳膊当成山路,遛着狗走了好几个来回。
“你为什么来我家里?”玩得没意思了,漾漾站在老马的额头边试探性地声问话。
“嗯……因为我老了。”配合着漾漾的腔调,老马声,那声音得如同是他们祖孙之间的悄悄话。
“那你有没有自己的家?”
“我有啊!”老马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你老了要住在我家里?”
“因为我是你妈妈的爸爸,是你的家人!”
“不对,你不是我妈妈的爸爸,你是我爸爸的爸爸!”漾漾噘嘴板着脸蛋。
“你咋知道的?”老马抬眼问她。
“因为我妈妈没有把你叫爸爸,但是我爸爸却老叫你爸爸、爸爸……”
老马沉默许久,忽笑着对漾漾:“你个糊涂仙儿挺会的,我还当你是个憨货、闷蛋呢!跟你二舅一样!”
“我不是憨货!你才是憨货!”漾漾用指头戳了一下老马的耳朵。
“嘿嘿嘿……好好好,我是憨货!”被指憨货的老马憨笑连连。
“你知道什么是憨货吗?”老马问。
“嗯……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是憨货吗?”漾漾低头推着狗问。
“哈哈哈……哎呀憨货!什么是憨货!攮…你可把爷爷给问住了!”老马十指相扣地搭在肚子上,不得其解。隔了会自言自语:“捡了憨福的就是憨货!”
老马的末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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