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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出何处

小夭在轵邑的陋巷开了个小医馆。已不是第一次开医馆,可这一次不像是在清水镇,用《神农本草经》上学来的半吊子医术混口饭吃,也不像是在五神山,用来打发时间,她是真正地用医者之心在行医救人。

小夭一边行医,一边学习医术,只不过不再去医堂学习,医堂里教授的知识已经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她让颛顼命轩辕宫廷内最好的医师来教导她。

颛顼笑道:“我身边最好的医师就是鄞了,只是他是个哑巴,交流起来不方便。”

小夭说:“没有关系,我可以学手语。”

鄞是个医痴,认为教小夭医术纯属浪费时间,但不敢违逆颛顼的命令,不太情愿地来了,可当他真和小夭相处后,却非常庆幸他来了。

论医术的扎实全面,小夭肯定不能和自小学医的鄞比,但小夭浪迹天下,视荒山野岭为家,浸淫在毒术中几百年,对药性的了解,远远胜过鄞,各种稀奇古怪的药草和药方随口道来,鄞常常觉得不是他在教导小夭,而是小夭在启发教导他。

还有两个月就是年底,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璟如今虽然孤身一人,可身为族长,大事小事都落到他头上,辞旧迎新时肯定要在青丘。小夭想着等过完年,璟没那么忙时,带璟回五神山住上几天。

璟自然是愿意的,半开玩笑地说:“只要你父王不反对,我随传随到。”

小夭从璟的书案上取了一枚玉简,一边给父王写信,一边笑道:“父王……自然一切都随着我的。”

璟等小夭写完信后,说道:“最近,有一件事在大氏族内流传,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

“什么事?”

“当年在梅花谷内设阵想杀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

小夭不在意地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除了被外祖父处决的沐斐,好像还有三个人,馨悦说他们被哥哥秘密处决了,为了这事,樊氏、郑氏还和哥哥结了怨。”

璟的表情却很凝重:“谈起当年的事,所有人都会疑惑为什么这四个人会不顾大好前途,冒着被黄帝和俊帝千刀万剐的危险伤害你。”

小夭的身子一僵,梅花阵中,沐斐字字带血的话,她努力遗忘了,但并未真的忘记。

璟说:“这四个人只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被蚩尤灭族的遗孤,所以就有了一个谣言。目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谣言,可谣言一旦出现,只会越传越快,我想泄露出这个消息的人肯定会把一切指向……”璟停顿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述那句话。

小夭笑了笑:“说我是蚩尤的孽种,对吗?”从小时起,这就是她最恐惧的噩梦,害怕被证实,甚至不敢回五神山和父王相认,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可是,没有想到,噩梦追赶了上来。

“小夭,不要这么说自己。”

小夭望着窗外,目中尽是茫然,面对任何困难,她都知道该怎么办,可现在,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璟说:“当年知道这事的人应该很少,如果樊氏和郑氏知道的话,想泄密早就泄密了,不可能等到今日,那么只有丰隆和馨悦……”

小夭说:“不是丰隆,就是馨悦了,我羞辱了赤水氏,他们想毁了我,很正常。”

璟说:“馨悦更有可能。”

小夭心烦意乱,叹了口气,道:“算了,不想了。我们阻止不了谣言,我是谁的女儿不是我说了算,是我娘说了算,可我娘又不在了,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静夜在屋外奏道:“公子,珊瑚来接王姬了。”

小夭起身,将写好的玉简放入袖中:“我回小月顶了。”

璟陪着小夭,往后门走去。

门口停着一辆普通的云辇,一身男装的珊瑚站在一旁等候。

小夭停住了步子,看着墙角的一株藤萝,迟迟没有上车。

璟轻声问:“小夭,你在担心什么?”

小夭没有看璟,低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人人都相信了我是蚩尤的……人人都厌弃我,你……”

璟把小夭拉进怀里:“别问这种傻问题,在你把我救回去时,你,只是你,谁的女儿都不是,我可是那时就决定了要死缠着你。”

小夭忍不住把头轻轻地靠在璟的肩头,璟拍了拍她的背:“别担忧,一切都会过去。”

“嗯!”小夭冲璟笑了笑,快步上了云辇。

待云辇腾空,一只玄鸟飞来,落在珊瑚肩头,珊瑚问:“王姬,你不是说有信要给陛下吗?信鸟已来。”

小夭紧紧地捏着袖中的玉简。

珊瑚看小夭半晌没有作声,叫道:“王姬?”

小夭说:“没有,我还没有写信。”

珊瑚有些纳闷,却没多问,扬起手,放飞了玄鸟。

晚上,颛顼来小月顶时,小夭本想把璟告诉她的事告诉颛顼,转念一想,璟都已经知道的事,颛顼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他一直没有告诉她,显然不想她为此烦心,如果颛顼能把这个谣言压制下去,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她无须知道,如果颛顼不能把这个谣言压制下去,那么他现在告诉她,也于事无补。

小夭决定不和颛顼商量此事了,反正她无能为力,由着颛顼和璟去处理吧!

因为从小的经历,小夭看事历来很悲观,习惯从最坏的可能去预期,可这次,也许因为处理此事的人毕竟是颛顼和璟——黑帝陛下和涂山族长,即使向来悲观的小夭也不禁给了自己希望——谣言会被压制,一切都会平复。

但是,不到一个月,小夭是蚩尤孽种的谣言就在中原轰轰烈烈地传开了。

当所有人知道此事后,自然而然就分成了两派,一派相信,一派不相信。不相信的人斥责谣言是无稽之谈,最有利的证据就是轩辕王姬杀了蚩尤。相信的人也罗列着各种证据,曾经见过蚩尤的人回忆着蚩尤的容貌,绘制出了蚩尤的画像,判定小夭的确更像蚩尤。

渐渐地,所有捕风捉影的事都变成了言之凿凿。因为没有办法解释杀了蚩尤的轩辕王姬怎么会有蚩尤的孩子,竟然有人推测出是凶残的蚩尤奸污了轩辕王姬。

在高辛,因为对俊帝的敬仰,人们选择相信俊帝的判断,小夭是俊帝的女儿,可心里对这个不停地给俊帝和高辛带来羞辱的王姬很是厌恶,恨不得她当年没有被找回来。

在轩辕,因为对蚩尤的恨意,人们竟然越来越倾向于相信小夭是蚩尤的孽种。

蚩尤曾带领神农的军队,对轩辕攻城掠地,他屠城、杀俘,死在他手下的轩辕人的尸骨堆积如山,几乎每个轩辕氏族都有子弟死在蚩尤手中,轩辕的老氏族恨他入骨。

中原的氏族也恨蚩尤,他暴虐残忍,在中原也杀人无数,将很多家族灭族,就是中原六大氏都曾被蚩尤逼得摇尾乞怜,当年的屈辱全变成了对蚩尤的滔天恨意。

轩辕的老氏族和中原的氏族没有丝毫共同点,可在恨蚩尤这点上,完全一致。可以说,轩辕举国上下,所有氏族都恨蚩尤。蚩尤死了,恨没有了发泄的对象,纵然恨,也只能唾骂几句,可蚩尤的女儿出现了。人们的恨意有了具体的对象,所有平复的伤痛都被唤醒,他们把对蚩尤的恨转嫁到了小夭身上。

虽然,身居高位的人仍理智地看待这件事,可大部分的普通人都只顾着发泄恨意,他们没有胆子去刺杀小夭,毕竟不管小夭是谁的女儿,她都是黄帝的外孙女,这一点是铁打的事实,他们只能把所有的恨意都变成了谩骂。从酒楼到茶肆,到处是谩骂小夭的言论,甚至有张狂的中原氏族子弟聚集到神农山下,高叫“蚩尤的野种滚出神农山”。

各种各样的奏章也送到了颛顼面前,含蓄婉转的、开门见山的,目的都一样,希望颛顼顾全自己的名望,把高辛大王姬送回高辛。

小夭苦笑,既然是因为认定她不是俊帝的女儿才恨她,那把她送回高辛算什么呢?难道希望俊帝相信了谣言,杀了她吗?

旧的一年就要过去,新的一年就要来临,小夭却再没对璟提起要一起回五神山。

俊帝给小夭写过四封信,信不长,但拳拳爱意表露无遗,俊帝并未假装没有听到流言,他主动提起流言,宽慰小夭不必忧虑。

小夭把俊帝的信放在枕下,每个晚上枕着它们睡觉,就好似有了一份保护,帮她抵挡那些伤人的话语。

一年的最后一日,璟不得不回青丘,主持族里的祭祀仪式;颛顼在紫金顶举行宴会,与百官同乐。

小月顶上就小夭和黄帝,祖孙两人对着一案丰盛的酒菜,说说笑笑地守候着新的一年来临。

新旧交替时分,紫金顶上腾起千万道烟花,照亮了天空。小夭跑到窗前去看烟花,黄帝也下了榻,站在她身后,和小夭一起看着满天的姹紫嫣红绽放又谢落,犹如人世间最迷离的梦。

小夭的声音在震天的炮仗声中若有若无地传来:“外爷,我究竟是谁的女儿?”

黄帝的手放在小夭的肩膀上,迟迟没有说话。

小夭微微侧首,执拗地等着答案。在漫天烟花映照下,她的面孔时明时昧。

半晌后,黄帝说:“你是轩辕开国君王黄帝和王后嫘祖的外孙女,这一点永不会变,只要我在,轩辕永远是你的家!”

小夭叹息:“原来外爷也不知道。”

黄帝揽住了小夭:“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永远是你!”

小夭仰起头,冲着天上的烟花笑:“这样也好,反正娘已经死了,真相如何,再无人知道,我认定自己是父王的女儿,那就一定是了!”

半夜,小夭已经睡下很久,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后,寝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颛顼坐在了榻旁。

小夭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满怀心事、难以入眠,装着沉睡未醒,背对着颛顼。黑暗中,只闻颛顼身上传来浓郁的酒气,也不知道他到底被臣子灌了多少酒。

一会儿后,颛顼侧身躺下,隔着被子轻轻抱住小夭,低声说:“别害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他们不明白,我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神农山、泽州、轵邑……都是你的,没有人能让你离开。”

小夭咬着唇,估计中原的氏族又说了什么,颛顼的话中有隐隐的怒气。

醉意上头,颛顼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喃喃说:“别害怕,我已经长大了,绝不会让人伤害到你,我不会再让你去玉山……你会一直陪着我!”

“姑姑,我能保护小夭,你不要送小夭去玉山……”

“姑姑,我和小夭说好了一直要在一起……小夭,不要离开!姑姑,我害怕……”

颛顼醉睡了过去,小夭的泪无声而落,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究竟是在哭那个过去的少年,还是在哭现在的自己。

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日,小夭主动提出要去轵邑城里看花灯,璟和颛顼自然都说好。

下午,璟来小月顶接小夭,身着一袭布衫,小夭穿上半旧的男装,戴了顶帽子,颛顼也换了布衣。三人出了神农山后,乘着一辆牛车,夹在赶往城里看花灯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行着。

小夭看看璟,再看看颛顼,不禁笑起来:“你们说我们如今像什么?”

颛顼和璟对视了一言,璟笑而未语,颛顼笑道:“有些像在清水镇上时。”

小夭乐道:“可不是嘛!”

牛车后是扶老携幼的人群,有钱的坐着牛车,没钱的自己走着,可不管坐车的、走路的,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脸上带着辛劳一年后满足的笑容。一个骑在父亲肩头的小男孩叽叽喳喳地和父亲说:“阿爹,进了城要买糖果子啊!”父亲洪亮地应道:“中!”

小夭的笑容中掠过怅然。

牛车进了城,此时天已将黑,颛顼说:“花灯还没全点亮,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小夭,你想吃什么?”

坐得久了,身子有些发冷,小夭跺跺脚,笑道:“这么冷的天,当然是烤肉了,再来几碗烈酒。”

颛顼大笑,对璟说:“上一次说好了你请客吃烤肉,可半道上你跑了,这次得补上。”那一次三人相约去吃烤肉还是在清水镇,因为防风意映的突然出现,变成了颛顼和小夭的两人之约。

璟笑了:“你竟然还记得?好!”

商量好了吃什么,颛顼和璟却茫然了,一位是陛下,一位是族长,不再是轩和十七,实在不知道街上哪里有烤肉铺子,哪家好吃。

小夭笑着摇摇头:“跟我走吧!”

小夭领着颛顼和璟走街串巷,进了一家烤肉铺子,小夭道:“在我吃过的烤肉铺子中,这家算是又干净又好吃的,不过,我也好久没来了,不知道现在味道如何。”

这些大街小巷的食铺子都是防风邶带她来的,面对着她最亲的两个人,小夭也没刻意掩饰,话语中带出丝丝怅惘。颛顼和璟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猜到以前小夭和防风邶来过这里。颛顼拍了拍小夭的肩,示意她别多想了,璟却是心里一声叹息。

烤肉铺子被一扇扇山水屏风隔成了一个个小隔间,小夭他们来得早,占据了最里面的位置,这样纵使再有客人来,也不会看到里面的他们。

三人叫了羊肉、牛肉和一坛烈酒,边吃边喝起来。炭火烧得发红,烈酒下了肠肚,颛顼吃得分外香,不禁叹道:“好多年没这么畅快了,日后应该常来外面吃。”

小夭一边用筷子翻着肉块,一边嘀咕:“人心不知足,这世间哪里能好事全被你占了?”

颛顼愣了一愣,深深盯了小夭一眼,笑道:“谁说的?我还偏就是全都要!”

小夭把烤炙好的肉放到颛顼的碟子里:“要就要呗,反正你折腾的是潇潇他们,又不是我!”

颛顼在小夭额头弹了一记:“牙尖嘴利,一点亏不吃!”

小夭瞪颛顼,璟指指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愁眉苦脸地对颛顼说:“她对你是只嘴头厉害,实际好处一点不落,对别人倒是笑言笑语,好处却一点不给!”

颛顼笑起来,刚要举箸夹肉,小夭把颛顼碟子里的烤肉转移到璟的碟子里,璟笑道:“谢了!”

颛顼愣了一愣,无奈地笑起来,对小夭说:“再给我烤一碟。”

小夭忙忙碌碌,一边撒调料,一边说:“想吃自己烤!我还得喂自己的尖牙利嘴,否则哪里来的力气牙尖嘴利?”

颛顼软声央求小夭:“自己烤的没你烤的香!”

小夭说着不给,可等肉熟了,还是先给颛顼夹了一碟子。

三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恰被小二领到了隔壁的位置,颛顼和璟都没有再说话。只听到隔壁的三人在点菜,除了牛羊肉,他们还点了几盘蔬菜和瓜果。这个季节,新鲜的蔬菜和瓜果远比肉贵,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小夭怕引人注意,刚才只点了一碟腌菜。显然,这几人非富即贵。

听他们的口音带着明显的轩辕城腔,小夭低声问颛顼:“你认识?”

颛顼点了下头,皱着眉头在案上写了两个字:“将军。”

小夭对颛顼做鬼脸,谁叫你把他们召来神农山觐见?活该!

等点完菜,隔壁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必然是下了禁制,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谈话。

小夭嘀咕:“肯定在讲秘密!”

她凑到璟身旁,低声对璟说:“不公平,我们怕引起他们的注意,不敢下禁制,他们却下了禁制。”

小夭瞅了颛顼一眼,笑嘻嘻地说:“如果是在议论哥哥,那可就有意思了。”小夭拽璟的袖子,“我想听到他们说什么,你有办法吗?”

璟笑了笑:“没有也得有!”他握着一杯酒,酒水化作白雾,白雾沉在地上,从屏风下涔到隔壁,消失不见。

隔壁的说话声传来,倒没有说什么要紧事,只是在比较新都轵邑城和旧都轩辕城,听上去这三人都是明理的人,虽然难舍旧日家园,却都承认现在的新都更适合做都城。根据他们的称呼,小夭推断出,三人中职位最高的是离怨大将军,另外两人,一位是他的内弟,一位是他的侄儿。

三人说了会儿都城,又说起了黄帝,一人叹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黄帝陛下。”

另一人说道:“我们肯定不行,但叔叔也许有机会叩见陛下。”

小夭笑看着颛顼,颛顼给她写道:“离怨,泽州守军的将军,曾随爷爷攻打中原……”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才继续写道:“冀州大战中,他在姑姑麾下效力。”

小夭脸上的笑容一滞。

隔壁的三人喝了几碗酒,一个人说道:“姐夫,你曾跟随王姬大将军打赢了冀州之战,想来和王姬大将军交情很好。”

王姬大将军是军中将士对母亲的特殊称呼,小夭努力装作不在意,耳朵却骤然竖了起来,捕捉着离怨的声音,可离怨迟迟没有开口,半晌后,他才说:“那一战,很难说是我们打赢了。”一句话,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依旧有重如山岳的哀伤,让屏风两侧的人都默默地喝了一碗酒。

沉默了一会儿,另一个语声轻快的男子问道:“叔叔,不知道你有没有听闻最近的流言?就是说高辛大王姬的。”

“听闻了。”

离怨的声音波澜不惊,小夭却不自禁地身子向前探。

“叔叔和王姬大将军是好友,那……”男子好似也觉得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才说:“高辛大王姬究竟是谁的女儿?”

离怨不吭声,小夭的身子紧绷。璟握住了她的手,小夭却没察觉,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

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子道:“姐夫,这里就我们三人,都是至亲,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离怨终于开了口:“我不是王姬大将军的好友,应龙大将军才和王姬交情深厚,当年的我只是在王姬麾下效力,从没和王姬私下说过话,我也不知道高辛王姬究竟是谁的女儿。”

小夭的身子骤然松弛了下来,竟然有些乏力。

突然,离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日清晨,应龙将军带着我巡营,军营外有喧哗声传来,我们赶过去时,看到王姬和蚩尤被蚩尤的部下围在中间……”

小夭的身子颤了一下,好似不想再听,璟抬手想撤去法术,小夭又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眼睛圆睁,如野兽一般瞪着前方,凝神倾听。

“蚩尤的部下大吵大嚷,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王姬和蚩尤通宵未归,他们看到王姬和蚩尤一同归来,还拥抱告别,所以在质问蚩尤。蚩尤一直不说话,应龙将军呵斥了对方,本来将士们已经要散了,可王姬突然对所有人说‘我是和蚩尤有私情’。我们全震惊地呆住,以为漏听了个‘没’字,可王姬又非常大声地说了一遍‘我已经喜欢蚩尤好几百年了’!声音大得就好似巴不得全天下都听到。”

犹如被噩梦魇住,小夭恐惧害怕,全身动弹不得,所有人的声音好似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

“为……为……为什么?蚩尤……蚩尤是……大魔头啊!”年轻男子的声音结结巴巴,充满了沮丧,完全无法接受心目中为民战死的王姬居然会喜欢蚩尤,他宁愿如流言所说王姬是被奸污了。

离怨一直平稳的声音骤然严厉了起来:“我知道你们询问此事不仅仅是关心流言,想来是有人游说你们迫害高辛大王姬,我警告你们,不行!只要应龙大将军和我活着一日,就不允许军中有任何势力迫害王姬的女儿!”

“可是……可是,叔叔……”

“没有可是!”离怨的声音千钧压下,真正显示出他是镇守一方的沙场老将。

两位男子都如军人般应诺:“是!”

离怨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人生的很多无奈与残酷,你们都不曾经历,所以不懂,是王姬舍弃了一切,才给了你们机会不去经历。蚩尤……他是我们的敌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欢!”离怨说完,起身大步离去。

剩下的两人呆坐了一会儿,都跳了起来,匆匆去追离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抬起头,颛顼和璟担忧地看着她,小夭嘴唇翕动,却嗓子发涩,半晌都说不出话。璟拿了水给她,小夭摇头,颛顼把一碗酒递给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从喉咙烧到肠胃,小夭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不知何时,天已经黑透,街上灯如海、车如龙。小夭坐得笔直,没有看璟,也没有看颛顼,只是望着窗外。

很久后,她异常平静,异常肯定地说:“我是蚩尤的女儿!”

颛顼急速地说:“小夭,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最亲的人。”

璟慢慢地说:“小夭,你我初相逢时,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日后,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依旧是你。”

小夭站了起来,向外走去,颛顼和璟忙站起,小夭说:“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不要跟着我!”

颛顼和璟都停住了步子,目送着小夭走出了门。

小夭刚走远,一只虚体的九尾白狐从璟袖中跃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颛顼快步走出了食铺,对一直守护在外面的暗卫下令:“再派几个人去保护王姬。”

颛顼对璟淡淡地说:“暗卫会护送小夭回小月顶,你回去休息吧!”

颛顼转身离去,璟问道:“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颛顼慢慢地转回了身子。台阶下,花灯如海,人群熙来攘往,欢声笑语不断,可台阶上,也不知道是因为有暗卫的灵力屏蔽,还是恰好没有人来,冷冷清清,寂静无声,只颛顼和璟隔着两盏羊皮灯笼,对视着。

颛顼唇角似含有一点讥笑:“你如何知道的?”

璟回道:“起初,我以为是王后所为,只有她既想伤害小夭,又有能力散布流言。我想当然地认为陛下也一定在尽力压制流言,可我竭尽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涂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农氏施压,仍没有办法阻止流言的传开,我才觉得不像是王后。推动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强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选择,可陛下若真不想扫了小夭的玩兴,离怨将军根本不可能踏入这间食铺,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想让小夭与离怨将军三人‘偶遇’。”

颛顼淡淡而笑:“丰隆曾一再说你心有百窍,聪慧无双,我还不太相信,如今看来,你倒是担得起丰隆的盛赞。”

璟说:“陛下,不是小夭不够聪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会伤害她。”

颛顼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说:“我就是想保护她才这么做。”

虽然璟已经推测到颛顼的用意,但证实了,依旧震撼,他沉默地后退了几步,向颛顼行礼:“草民告退。”

颛顼没有说话,只是冷然而立,看着璟走下了台阶,汇入人群中。

小夭随着观赏花灯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过了几条长街,看到了多少盏花灯,却是完全不知。时而经过长街,时而走入陋巷,小夭觉得自己是漫无目的、随意乱走,可当她停在那扇破旧的木门前,小夭才明白,她想来的就是这里。

小夭缓缓推开了木门,上一次来,这里炉火通红、满锅驴肉、香味四溢,这一次,却是灶冷锅空,屋寒灯灭。那个做得一手好驴肉的独臂老头已经不再做驴肉了吗?

小夭掀起破旧的布帘子,走到院内,四周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内一片枯败萧瑟,待客的两张木案堆在墙角,满是灰尘。

小夭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老伯、老伯……”

没有人回答,小夭推开了屋门。屋内的旧木案上有一个灵位、三炷未烧完的残香。眼前的一切已经清楚地告诉她,独臂老头去往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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