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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的小厮后来说,只看见宝二爷发狂地冲上去,揪住那个抬少奶奶尸身的丫鬟,手劲大得怎么扳都扳不开,恍惚地问:二妹妹最后说了什么?

“丫鬟吓得一抖,回道:奶奶嘴里念着说要回紫菱洲。”那个小厮回贾家人的时候说:

“宝二爷听了,就发疯冲进去打老爷,然后自己昏过去了。”

从这以后,宝玉就很少同人讲话了,连袭人也不许近身,总是恍惚地一个人呆着,至多往潇湘馆里走走。

凤姐觑宝玉的神色,她一向精明,便道:“宝玉,你也别总想着迎春的事。她那是命不好,倘若再迟个几天,那姓孙的禽兽,也不得不对她笑脸以待的。”

宝玉却忽然抬起头来:“二妹妹当初被订给那中山狼,阖家骂了一场,只叹是命。二妹妹回门哭诉,母亲劝她,大家都劝她回那狼窝去,并不挽留,只说是命,。她死了,又只说是命。那么,什么不是‘命’呢?

他始终记得,二妹妹回门哭诉的时候,母亲嫂子们,都只劝她说,这就是命了。忍罢。男人打女人,虽然粗俗,碰上了,做妻子有什么办法?也只有忍罢。

凤姐便知他的心结在这里了,连忙劝道:“这是什么话,你再看,那孙绍祖祸害了我家的女孩子,也没落的个好啊。挨了板子,我家回春之后使关系,又叫他丢了位子,赔了一大笔钱。现在调到个穷乡僻壤的野外去了。”

谁料这话一说,更不得了。宝玉竟然冷笑起来,忽地站起来了:“二妹妹的金玉一样的人,这样的一条鲜花一样的性命,却只值得几个臭钱,只挨几个板子,少吃几顿酒肉!家里回春了,记得死了个女儿,就叫那杀人的挨个不轻不重的教训,调到外地去,照样吃酒喝肉玩弄粉头。要是家里还是从前那样一日日衰败下去,是不是就吓破了胆子,就当白死了个猫儿,狗儿?”

“啪”地一声,只见王夫人气得打他一个巴掌,却又自己心疼了,大哭起来:“你这是什么诛心的话?叫你爹知道,我还能再拦他一回打死你?”

凤姐见不妙,忙劝:“这怎能怪家里?这杀妻也就是这样判的。何况孙绍祖一口咬死他是失手打死的迎春。”

宝玉听了,更觉心灰意冷,抿着嘴,半晌,才说:“晴雯死了,是命。二妹妹死了,是命。那我一辈子不娶,做和尚去,也是命了。”

说完,他竟然扭身走了。留下女眷们面面相觑。

袭人匆匆追上去,

只听到他悲声唱:“‘天下无路寻乐土,人间何处觅自由’——”忽然痛声大哭,一路喊着“林妹妹”。

......

九月了,一场秋雨一场凉,热气渐渐地散掉,风也是舒爽的风了。

林黛玉依靠在茜纱窗前,正在一目十行地读报。读到报纸上登载的,义军女将罗鸿飞的那句‘子女也是人,不是父母的私财。杀人,就得按杀人来判’。她便停住,仔仔细细,痛快地读了一遍,才叹道:“真是好。”

这个案子判的叫人愉快。她一时畅想着这位罗刹女的形貌,一边拿笔,点了朱砂将这句话圈起来。

这些日子,她为这翻覆的天地而动容,想提笔写下些什么。又觉自己见识浅薄,笔力薄弱,竟然不敢写则个英豪无比的翻覆。

便日日地关注兴高采烈报道义军攻占进程的小报,圈圈点点,作为小说的素材。

忽听窗外风呜呜地吹,笛子呜呜地响。

那笛声如飞高的雄鹰,冲入青云,又刹那俯冲向深谷,急转直下,惊险地翻转;

如大海,忽然卷起碧波万丈,席卷向人间;

如惊雷,巡视天疆,誓要劈开乌云万丈。

秋风都被这带着强烈攻击性的笛声吹得萧瑟而金戈铁马了起来。

林黛玉收了笔,静静地听着。

笛声却戛然而止。

林若山收了笛子进来了。

他温文尔雅,笑意微微地进来,黛玉却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里没有笑。

八月的炎炎烈日下,那一天的谈判,以丁世豪干脆利落的“中暑”为结尾。不欢而散。

但是持续的紧张气氛,却没有结束。

此后,黎玉郎等人多次前去拜访,丁家都大门紧闭。

丁家等人,不同意放弃采买之权。

此后,冲突日益激烈。商会日益离心离德。明明白白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以丁家等为首的,过去与皇亲贵戚关系紧密,是朝廷中大族的触角,是专卖权的享有者,实力滔天的大商人。

他们,与其叫做商人,不如称作“豪族”。

因为他们出行,哪怕只是短短一段路,都要着差夫抬轿子。所以被戏称为“抬轿派”。

一派,却以黎玉郎、陈与道、阿坤等人为首,他们是零散的工厂主、家境富裕的中等商人,还有一些不甚优渥的小行商、行会里数的上的工匠等人组成。

大多商会里绑蓝绸的都是这一派,所以直接叫做“蓝绸派”。

林若山旗帜鲜明地站在蓝绸派这边。

抬轿派,今天霸市,皇皇其威,不许众买卖人营业。

蓝绸派,就明天一哄而上,发动众买卖人拥堵丁家店铺前,披麻戴孝,摆出白家的牌位来,痛骂工商豪族之恶行。

这样你来我往,两派人日日鼓噪。林若山这样闲吹玉笛暗飞声,浪荡子弟江湖老的人,也难免添了几分杀气。

“叔叔,商谈的事情还是僵在那么?”

林若山笑道:“怎么能不僵在那?当初,我们要掀开这个盖子,不作王朝阶下囚,丁家等人,却并不想和我们同路。如果不是总督投奔了义军,恐怕他们还是要做顺民。”

叔侄二人正说话,忽听外面雇来的仆人叫唤:“老爷,姑娘,不好了,衙门着你们去公堂呢!”

黛玉觉得奇怪,笑道:“叫我也去么?阿福,你年纪不大,也耳聋了。”

阿福急得跺脚:“姑娘,这要命的事,您别顽笑了。正是着你去呢!连老爷,也不过是附带的!”

“到底什么事?”

“说是丁家的二少爷,敲得衙门登闻鼓,向义军哭诉,潇湘君子撰写淫书,害死了他的夫人。不知道哪个混蛋,浑说小姐,就是那潇湘君子。哎呀,现在衙门着姑娘去呢!”

什么?这可真是惊雷一样。霹得林黛玉身子一晃,脸色骤变。她抬头望了林若山一眼。林若山道:“阿福,你先去回,我们叔侄片刻就来。”

等打发了阿福,黛玉才惨淡道:“叔叔,你说,这是谁泄露的?”

林若山看她脸都白了,便拿笛子敲一敲她:“不要急。怎么教你的?不消说,他没有证据,就算是有证据,又如何?我们便是大大方方地认了,又怎地?”

“现在世移时移,这里可不是王朝所辖制的地方了。他丁家,也不是一手遮天的皇商了。”

林黛玉却仍旧十分地忧虑。

她心内一时旧思想自忖:我虽不是从前的我了,却到底是林姓女。我家三代簪缨,书香门第,父亲、祖父、曾祖,都是先帝爱臣。倘若叫人知道,写话本小说的潇湘君子,便是林海的女儿,林家的后人,却不知会不会辱了尊长先名?

一时,又新思想自诩:我坦坦荡荡,写的都是人之至情。有甚么侮辱?是那皇帝大臣自己不做好事。如果尊长在世,我林黛玉也问心无愧。

怀着如此激荡的胸中矛盾,跟着公差去了。

......

公堂之上,义军将领正面面相觑的坐着,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丁家二少爷。

黎青青闻讯而来,因商盟与义军协理此事,她站在义军将领旁边,十分不耐烦地看着,权作笑话。

其余人等各自等着审理这桩“奇案”。

不一会,“被告者”翩翩而来。公堂之上,不许遮面,她便没有带帷帽。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

正是青春年华,芊芊妙步而来,堪称秉绝代之姿容,稀世之俊美。直如深海明珠,令满室生辉。

堂内除了黎青青等人外,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丁家二少爷,都看直了眼,低呼出声。

义军将领为首的,是一个文人。姓寿,名唤玉楼,字朱庭。据说刚才义军的前线回来,体格高大魁梧,似山东壮士;容貌却俊美,说话温柔文雅,像一位十足的江南才子。

他和气的很,根本不像是来审案子的,只说:“小姐芳名?”

台下女子轻声回道:“小女林氏黛玉。”

“你可知今天传唤你来,所为何事?”

“知道。”仍旧是轻声慢语。

“那么,诉者丁德知,且上前来,陈说分明。”

丁德知是丁世豪的第二个儿子,他上前愤然道:“我妻从来贤淑,却读那潇湘君子的闲书,读的滴水不进,只常常垂泪,口呼“常郎”,自绝饮食而死。这等文贼,杀人于无形!”

他转向黛玉,喝道:“勿那女子,你缘何不守女子德行,写出这等无人伦的歪书来害死我妻!”

“欸,诉者,案情还未明朗,你要讲究个道理,不要无故这样呼喝。”寿玉楼阻拦他。

黎青青也瞪着他,只看他再敢上前一步,就不管不顾,要去打他了。

寿玉楼便问:“林黛玉,他所控诉,可属实情?你,真的是潇湘君子吗?”

黎青青赶紧挤眉弄眼,暗示黛玉这是没有证据的,不承认就是。

孰料,石破天惊,林黛玉抬起头,那张俊美稀世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寻常柔顺女子身上罕有的傲然微笑,竟然坦然地承认了:“是。我姓林,号潇湘。长于写作,笔名潇湘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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