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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试的放榜须得一些时日,这时候外头凡是有秀才聚集的地方简直就像是已过烧开了的水, 只需要再加一点点的柴火, 这锅水就能沸腾开来。
辛宗平都躲到林瑜这里来了, 他接过白术献上的茶, 呷了一口后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还是你这边清净。”
林瑜刚晨练完,发梢上还带着沐浴之后的水汽,白术就跪坐在一边拿了巾帕一缕一缕地擦着。他看了看晨光微熹的天空,挑眉道:“怎么, 书院里还不清净?”凡是取中之进士,十中一二必出自西山书院。便是林瑜一开始也考虑过是不是去那里, 虽入门考试也是出了名的为难人,但是他却并未觉得对自己来说有什么问题。
这个惯常出两榜进士的书院, 又怎会因为一个乡试而闹得沸反盈天。
“倒不是说不清净。”辛宗平想了想道,“应该说太安静了, 这么些人各个安安静静的,生怕自己弄出什么响动来, 反而叫人不自在。”瑜哥儿这边倒好, 一如寻常,带着自然轻松。正应了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我还道你们乡试已是寻常了呢, 原来也这般。”林瑜在辛宗平不赞同的眼光中挥退了白术, 自己靠在美人榻上, 叫头发披散着自己干去, 也就他能这么干了。换了个娇气公子,只怕当天就要起不来身。
“那有什么两样呢?一般的书院罢了,只是先生更有才学一些。”辛宗平忍了忍,没忍住瞅着他乌黑发亮的青丝道,“也不怕着凉。”
“自然不会。”林瑜叹了口气,还真是人人都要问一遍。也不多解释,以后见多了就好了。他想了想,问道,“先说说,以后想做什么?”
辛宗平听见这一声,放下茶盏低头道:“但凭大爷吩咐。”
林瑜食指扣着桌面轻轻敲了两下,道:“明年二月便是春闱,距今也不过半年的功夫,还得在路上耗费掉一半。”他算了一下,道,“先罢了,等科举考完之后再说吧!”
他是四处缺人,但是对辛宗平他的定位是在朝堂上的嫡系,扔去管一些庶务倒是可以略微经历经历,时间长了的话就是浪费了。
一切还是要看科举之后。在林瑜的设想中,最好的状况是不上不下得个两榜进士的出身,然后谋个外放,偏远一些的地方也无妨。辛宗平的话,无论是留在京城,他们一内一外互相守望,还是同样外放都有说法。
最好的情况,还是林如海调回京城。哪怕是平调呢,原本的兰台寺大夫就很好,掌管着朝堂的喉舌。若是有异动,也比辛宗平这个和自己同期的小官消息来的灵通一些。
虽说,辛翰林的确是桃李满天下了,但是这一份政治遗产要落到辛宗平的头上还早。
古时候的同门关系要比他想象中的要亲近许多,所以林瑜早先也有考虑过需不需要拜一个师父。不过,后来想想既然理念不同,这种关系反而危险,也就罢了。
只是这样的话,注定比别人少了一股朝堂上的盟友,林瑜少不得从其他的地方描补。这也是他会答应一道去扬州,并花了大量心力将他保下来的原因。
原本去西山书院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年轻书生更容易热血一些,也更好塑造三观。但是他的很多想法都太过犯忌了一些,建立一个小小的社党很简单,但是要将这个社党完全陷于秘密之中。恕林瑜直言,这不太可能。
在没有一个相同的利益绑定之前,林瑜不会考虑这样的内容。
安静地吃了一会子茶,辛宗平突然想起了前头自家爷爷说的话,自己这么大清早的过来也不怕扰人清梦原是还有这一件事来着,这才从林瑜会怎么安排他的猜测中挣扎出来。他放下茶盏,露出一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艰难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对了,前头您走了之后,老爷子说,想要收您为关门弟子,立逼着我过来问您怎么说。”
刚还想着没个同门,须得在其他的地方多用心的林瑜放下茶盏,心道还真是雪中送炭,便对着不大自在的辛宗平笑道:“不胜荣幸。”
满脑子想着怎么将拒绝转达给自己那个很多时候有些活泼过头的爷爷,又不至于将他惹得太毛的辛宗平刚想说话,却听见这么干脆的一声,脑子就像卡顿了一下,道:“您、您答应啦?”
“为什么会这么惊讶?”林瑜饶有兴趣地看看面前这个风流示人的青衫书生难道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真不知道你爷爷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辛宗平思考了一下,试探地问道:“不正经?”
林瑜一楞,随即捞起手边的折扇掩面大笑,清脆的笑声直叫辛宗平都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对面抖动的雪白扇面。半晌,对付自家爷爷有了经验的他无奈的伸手斟了一杯茶,等林瑜笑声一歇,便递将过去。
辛宗平看着他脸上因为笑声而有了一丝红晕,以及布着水汽的明亮双眼,心道这时候倒有些少年模样了。
“虽然能博您一笑挺好的,但是真的有哪里奇怪吗?”
林瑜摆摆手,收起折扇点在自己下巴上,回忆了一下前一次和辛翰林的谈话,含笑道:“其实我很喜欢你爷爷的个性,谁说是个博学多才的老人家就非得一脸慈祥、或仙风道骨不可呢?”又不是贴标签,像辛翰林这样不是很好吗,对外人有个样子就行了。要不然,也养不出辛宗平这样的孙子来。
“话是这么说。”辛宗平还是一脸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受。就像是面对自己尊敬的人,总是难免羞手羞脚,觉得自己哪里不大好。
“莫多虑了。”林瑜不准备在这件事上再说什么,他起身道,“难得来了,与我一道用早膳吧!”
“叨扰了。”他忙应一声,跟在他身后。
月底放榜,林瑜原不想亲自去看,架不住林珩拉着,只好临时遣人去订一个靠近贡院的酒楼雅间,却听下人回道雅间早定完了,倒是二楼靠窗还有一桌位置,也是有西山书院的学子听见了,知道辛师兄必定是与林瑜一道,这才给腾出来的。
这些日子林瑜常与书院往来的,里头的学子早传遍了,院长要收关门弟子,只等放榜之后,林瑜榜上有名就行拜师礼。
“回头我记得谢过他们。”辛宗平笑着与林瑜道。然后戳着林珩的额头道,“就你这般沉不住气,也不知道早点说。”
林珩摸摸额头,道:“我哪知你们竟一个人都不准备来看呢,一个两个的都不放心上,倒是我替你们急着。”
“那你怎的没准备?”辛宗平看了看靠窗的桌面凳子都干干净净的,这才引着林瑜坐下。这一回上金陵,他想着不用怎么出门,就一个小厮都没有带。辛宗平知道了,少不得细心一些照顾着。书院也是不叫带小厮的,事事都得自己动手,所以他倒是顺手。
“我可不比你们,个个都是大财主。”林珩嘴往下一努,道,“原本是想着挤这个的,看完榜就回来。”
林瑜头一转,往下一看,密密麻麻地士子、小厮、长随都挤在看板面前。一省来参考的秀才少说有近千之数,稍微有些闲钱的,略讲究一点文人风度的,都在酒楼客栈坐着。这四周但凡能坐的地方都叫今科士子给包圆了,楼下还有这么多人,瞧着就挤得慌。
“珩二哥还真是,勇士。”他看着这人挤人的场面,对林珩叹道。
林珩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由衷地道:“参加过一回乡试,我就觉得这都不算什么了。”
被他这么一说不免联想到当初境况的林瑜脸一青,敬谢不敏道:“如果可以,我两种都不想。”
辛宗平笑着摇摇头,拿茶水涮了涮杯子,瞧着茶叶不大好,便喊了小二来,递与他一角银子,叫他上好茶来。
“罢了,外头的茶再好,也比不得家里。”林瑜自家有个茶园,什么好的先紧着他,哪里还看得上外头的茶叶,便道,“我喝白水就好,要煮开的。”
小二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不喝茶喝白水的,还是这么个公子哥的模样。不过既然银钱给足了,管他们做什么呢,赔笑应了,果真上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白水来。
桌上又有茶果凉碟,他们三人围坐,说说话倒也自在。
“暴风雨前的宁静。”林瑜撑着头,低声道。整个酒楼原本应该有各式各样的声音的,结果现在就连小二报菜名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戳了哪位未来举人老爷的肺管子。
“都等着放榜呢,便是说话都心不在焉的。”林珩摇摇头,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们两个似的,要不是我拉着,连看榜都没遣个人去看。”
“你怎么说?”林瑜转头,看向对面的林珩,问道,“只说我和你辛师兄,想必是心里已经有数了?”
林珩见林瑜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不由得一僵,讪笑道:“我原本就只想试一试,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过不了的,也就不想了。”
林瑜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就听楼下轰的一声,一句放榜了震响在耳畔,便是淡定如他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整栋酒楼浮动起来,坐在窗边的林瑜更是看到了如前世景区一般,密密麻麻的人头像是潮水一样往前挤去,不禁叹道:“这么人挤人的,不会出事故吗?”
陪着同窗经历过几次的辛宗平指着缩在一边的几行人,道:“看见没,金陵城里头跌打损伤最好的医馆里的做官大夫。”又笑道,“事故是有一些,但只要不是太倒霉,并不会出人命。等这会子过了,人群渐渐散了就好了。”
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啊,林珩心道,下面的那些秀才挤破头只为不名落孙山。面前的这两个还能坐着讨论会不会出现踩踏之事,毫不担心会不中。
这倒是林珩想错了,对于林瑜来说,科考只不过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已。如果此路不通,自然还会有别的方式。和一辈子的前程都赌在了一次次的考试上的学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后者只敢走已经铺好的道路,而前者,没路?那我就自己走一条吧!
“解元!解元是林瑜!”在众多的“中了没?”“我中了”的欢呼声中,这一声格外响亮一些,通过层层人群的口中传递开来。
“解元是姑苏林瑜!”“是江南林郎!”一瞬间整栋酒楼的眼睛都扎向坐在窗边喝水的林瑜。
林瑜放下杯子,想了想轻声道:“他们能不说那个外号了吗,感觉很奇怪。”很肉麻,他不大喜欢。
林珩哽着的一口气狠狠地吐了出来,笑道:“怕是不能,已经连中四元了,这个外号怕是要跟着你一辈子了,瑜哥儿。”
辛宗平当机立断的起身,将窗户关起来,道:“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和掌柜的说一说,是不是能匀一个雅间出来,这时候回去不大安全。”
还没等他亲自出面,就见绸绿袍子的掌柜的满面带笑的过来了,点头哈腰地请他们楼上雅间。
一时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周围的士子都围过来道喜,七嘴八舌的搅得人脑袋疼。林瑜少不得一一作揖谢过,这时候就显见的西山书院的学子团结了,他们纷纷站起来,团团围住了三人,一边帮着打躬道谢,一边把他们往上送。
别的士子一看这阵势,这才慢慢的散了。
等到了雅间,林瑜一瞧便笑这掌柜的人精。他自己名下有醉仙楼,怎么看不出来这根本不是匀出来的,而是事先备下的。不过,想来他们这些将酒楼开在贡院边上的本就有准备着这一遭,但看今科的解元进了哪一家罢了。
雅间并不小,见这些西山书院的学子送了他们上来就要下去,林瑜忙开口请他们留下。刨开出去看榜的三人,也就七个秀才,很是坐得开。
那些人也不客气,自找了位置坐了,又推着其中一个道:“你去和外头说一声,免得一会子张生他们回来找不到我们。”
“且坐着吧,我已经交代了掌柜的。”辛宗平推门进来道。
“多谢辛师兄体谅。”那些个学子还年轻,纷纷笑嘻嘻地道,又起哄问解元郎今年几何了?
辛宗平笑骂道:“少装哥哥的款,回头臊不死你们。”
林瑜便起身道:“横竖今儿一时走不得,小弟便叫掌柜的专拿好的整治几桌,谢过诸位兄长今日维护之情。”
那为首的方脸学子,站起身环视自己的同窗道:“得了林郎一声兄长,便是不吃也值了,对不对?”
“赵兄说得很是。”
“可叫我们美一美罢!”
“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辛宗平就指着那个为首的道:“他姓赵,名鲁,自怀鲁,最爱谑人,也不知肚子里哪来的那么多笑话。你就唤一声赵兄,反正也就这两天罢了!”
“我们自然都知道,不就趁着事还没办,能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么!”说着,方正色与林瑜恭喜道,“恭喜林郎夺得解元,适才冒犯了。”
众人纷纷跟着他弯腰作揖恭喜。
林瑜忙谢过了,正好此时掌柜的带着身后一溜儿的小二上菜来,各色冷盘摆了几桌,又陪笑道:“不知解元郎可留下墨宝?”
见林瑜点头,忙叫搬上早就备好的案几、笔墨纸砚,殷勤地打开墨盒,便要亲自磨墨。
辛宗平见了,忙接过来,一看笑道:“这墨好,藏了很久了吧!”
掌柜的忙笑道:“从爷爷辈起珍藏下来的,结果下两代读书皆不成。我一向不敢用,想着这么个好东西也只有解元郎这样的人物才配使,是故拿了来。”
正说着呢,就听外头敲门声,赵怀鲁一听这声,便笑道:“必是张生回来了。”就去应门。
果见一个虎背熊腰穿着短打的大汉带着两个同样身量不小的书生进了门来,那掌柜不由得骇然,心道这哪里是个书生,分明是个丘八。
一边的学子见了忙围上问道:“怎么说。”
赵怀鲁就一一赶了他们回坐上,道:“急什么,叫张生先润润嗓子。”说着,递一杯过去。
那被称呼为张生的人接过来,也不瞧是什么,一仰头饮尽了。方对着林瑜辛宗平朗声道:“恭喜解元林郎,亚元辛师兄。”声音清朗,倒不似他雄壮的外表。
这辛宗平听了还可,倒是一边的掌柜的恨不能喜得发癫,看着林瑜面前的两张纸更火热起来。
亚元磨墨,解元执笔,这对联往外头一挂,来年的生意再不用愁了。
“既这里叫做翠竹楼。”林瑜想了想,心里有了。又见辛宗平只磨出了一点,便笑道,“这些就尽够了,不必再费事。”
辛宗平便轻轻提腕,待墨块上墨汁干透了,这才搁在一边,道:“这墨越好越坚硬,平日里再怎么慢慢的修心也无妨,就是这种时候太磨人了一些。”磨了这么就,也才这么点。
林瑜只在笔尖沾一些,提腕落笔,上联一气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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