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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要转身离去,却又突然回头,睨了跪在地上的拉都伊一眼,淡淡道:“女太皇还说了,以皇后礼仪事卓朗朵姆公主及君夫人,凡冒犯者皆无赦。”然后他又回身恭敬道:“请夫人速速更衣。”
阿黑娜立刻拥着我过去了,我回头又嘱咐几句卓朗朵姆好生照顾自己。
她的身影静默地立在中庭,秋风扬起满地桦树叶,同她的衣袂一起翻飞,形容消瘦间,满是苍凉与落寞。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镜子前,脑子飞快地转着,这个女太皇要见我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撒鲁尔最近与我过从太密?
依明对阿黑娜招招手,她便出去了。隔着帏幔我依稀地看到,那个依明好像对阿黑娜说着些什么。然后我被打扮了一番,可能时间紧迫,她这次并没有大动干戈地为我梳头,只是由着我垂着一个大辫子,连衣衫也只换了身宝蓝罗裙。
冬宫在东面,我所在的凉风殿位于西侧,从西面到东面,金玫瑰园是必经之路,如果能穿过玫瑰园,其实可以省一大半时间。然而由于帝国主义的压迫,那四个抬着我的奴隶费了老劲,老远老远地绕过那美轮美奂的金玫瑰园,走上一条前往冬宫最远的路。
一阵阵天籁般的琴声传来,我支起耳朵细听,果然是碧莹的琴声。
我正听得入神,那琴音戛然而止,随即几个侍女高叫之声从玫瑰丛里传来,“大妃在这里弹琴,什么人在那里?”
依明苦着脸,黄褐色的眼睛向上翻了翻,但立即恭顺地轻声答道:“奉女太皇命,请大理君夫人前往冬宫。”
奴隶紧张地停了轿,同依明一样,赶紧跪在那里。
侍女扶我慢慢地下轿,我便慢吞吞地跪了下来。
有脚步声传来,人未近,一阵玫瑰的芬芳早已袭来。我微微抬头,透过玫瑰花影,却见几个艳姝的倩影。
头前一个小腹微隆,满身富丽华贵,即使有些距离,她的乌发上稀世的珠玉宝石,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依然让我微眯了一下眼,正是碧莹。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戴着白面纱的女子,一双妙目向我猛地投来,对我闪着冷酷而憎恨的光芒。
我只得微低头,随着一阵环佩玉镯的轻响,眼前从天而降一幅精工绣制的金绣裙摆,沾着花露,拖曳在青草丛中,蝴蝶弓鞋上的大珍珠在我面前颤颤地,我不由慢慢抬起头来。
谁能想到漫长的八年岁月之后,我与碧莹第一次面对面竟然是这样的形式,我成了大理在突厥的人质,而她成了突厥最高贵的王妃;我像个奴隶一般跪在那里,而她在阳光下华丽而骄傲地俯视着我。
她比以前长高了,生了两个孩子,也愈见丰满,本就出身官宦世家,千金之姿,如今在撒鲁尔的宠爱与权势荣华的滋润下,比起在紫园里更是不知美艳了多少。正如同这金玫瑰园里细心浇灌的名贵玫瑰一般,气质出落得高贵不凡。
她琥珀色的眼瞳依然在阳光下折射着水晶般的光芒,却早已沉淀了世情,不复少年时代的清纯质朴,变得难以琢磨。她冷冽的凝视让我联想到那种冰山下埋藏的钻石,光芒耀眼,却又冷入人心。
我缓缓地移开了目光,默然地望着她裙摆上的淡粉绣玫瑰花样。
我感到她的目光凝在我身上许久,久到我的小腿麻木得没有了感觉,久到连依明也开始咳嗽了起来,“若大妃无事,女太皇陛下还在等着君夫人。”
“大胆的奴才,敢这样同大妃讲话?”出声的是那个站在碧莹身边的白纱女子,她的声音粗嘎嘶哑,比雄鸭的声音好不了多少,加上她的突厥语很糟,听上去更难听。
“香儿,”碧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甜美,“依明侍官和君夫人快快请起,本宫不妨碍你们。”
依明目送着她们消失,赶紧过来扶我站了起来。我一手轻揉着我可怜的小腿,一手搭着依明一跳一跳地坐回软轿中。
我微掀轿帘的纱罗,望着她们的背影,轻声问道:“那个叫香儿的侍女,是汉人吗?”
依明垂首道:“正是。她是大妃还没有嫁给可汗以前,有一次进集市,无意见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奴隶,腾格里在上,夫人真应该瞧瞧她刚进宫的样子。”依明的眼中满是轻蔑,“刚买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又疯又傻,整日整夜大叫,嗓子就是这么坏的,现在可是大妃的红人了。”
想起碧莹以前可是连扫地都担心伤着蚂蚁,她的身体刚好转的那阵,我和于飞燕偷偷把西枫苑的一只信鸽给打下来,想给她炖汤喝,不想她死活都不让我们动那只伤鸽,反倒细心照料它。我那时骂了她半天,她看着鸽子难受地对我说道:“木槿,这只鸽子,身边没有亲人,同碧莹一样,现在又受了伤,我现在照顾它,就像木槿照料我一样。好妹妹,就别杀这只鸽子了吧。”
我那时在心里轻叹一声,表面上骂了她几句傻丫头,却还是由着她照顾着那只笨鸽子,直到胖得快飞不起来,才将它放走。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笑道:“看起来你们大妃的心肠很是善良。”
依明和众仆奇怪地看看我,敷衍几句,那冬宫便到了。
他们没有引我去悠扬殿,反而将我带到一处精致的小花园,虽不及金玫瑰园的规模,倒也雅致。依明为我指了一个方向,我远远看去,好像有几个窈窕的身影在五彩缤纷的花海中忙碌。
我实在很久没有穿这种高底弓鞋了,昨天又刚刚下过雨,我的脚底在鹅卵石上一滑,眼看就要摔了个狗啃屎。
一只温暖的手猛然伸来,让我挽回了君莫问的面子,我挣扎着爬起来,“多、多、多谢。”
我抬起头,正道着谢,却不由结巴了起来。却见一个驼背的老人,弓着身子,高度只到我腰间,脸像只烂番茄一样皱起来,皮肤干枯得像树皮,他双手的指甲间嵌满了黑色泥土,身上也全是泥尘,看上去像个花匠。
他的一只眼睛蒙着布,另一只眼睛小得跟绿豆似的,灰白稀疏的脑门上还肿着一个大瘤。我一阵恍惚,唉,这个老头怎么这么像小时候花家村里所有小孩的公敌,凶恶的独眼龙张老头。
我歪着脑袋打量着驼背老头子的同时,他那王八似的小眼睛带着浑浊的光,似乎也在那里慢吞吞地看我,几乎要凑到我脸上去看了。他操着一口无懈可击的突厥语,洪亮无比,“万能的腾格里在上,依明大人啊,你怎么越变越漂亮了?”
“张老头,这是女太皇召见的君夫人。”可能是怕老人耳背,依明大声说着,“还不快让开。”
连名字也一样,还真巧了!
那个老人似是耳背,支着耳朵听着依明喊了好多遍,才慢慢踱了开去,走时还慢腾腾地一步三回头,小眼睛谨慎地盯着我直看,防我像防贼似的。
“这是阿史那家最棒的花匠,也是突厥最棒的花匠了。”依明嫌恶地轻拍身上的尘土,“别看他长得那样,这手艺倒真是好啊,整个王宫的花草全是他照应的,连金玫瑰园也是。”
我进入花园中心,两个白衣人影由远及近地走来,身穿普通的粗布衣裳,微沾泥土,手上拿着铁锹、竹篮,里面放着新摘的各色花草,有龙胆草、秋麒麟、水晶兰,还有木芙蓉,带着秋露横七竖八地搭在一起,一片色彩斑斓。
两人竟然同我一样只扎了个辫子,当前一个神情贵不可言,后面一人妩媚俏丽,却恭敬而立,都冲我淡淡地微笑,却是突厥女太皇和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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