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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末日欢饮

自那日在宴席上佯醉过后,鸾夙许久都没有再见到聂沛涵,连带臣暄也变得行踪诡异起来,时常独自出宫,早出晚归。

如此过了足足一个月,鸾夙终是忍无可忍,逮到机会质问臣暄,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他正在筹备两人出海之事。这回答合情合理,毫无破绽,鸾夙也只得住了口。

臣暄见鸾夙终日里胡思乱想,便让她去内务府讨要油纸,将他所作的二十三幅画仔细包好,以免海上湿气太重,沾潮了画。

鸾夙好不容易得到一桩“任务”,又是自己喜欢做的事,便爽快地应下。岂知这边厢她刚将一大摞油纸抱回住处,那边厢内务府已向帝王禀明了此事。

当内务府提起“鸾夙”这个名字时,聂沛涵才赫然发觉自己已许久未曾见过她。由于他初初登基,又计划着收复北宣,是以整日里政务繁忙,可谓“日理万机”。聂沛涵很享受这种为国事操劳的忙碌,也唯有此时,他才能暂时放下心里那股强烈的冲动,也暂时放下心尖上的那个女人。

他原以为这样的遗忘是奏效的,可当宫人们再次提起鸾夙之名时,他才发觉,那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从未转淡,更未消散。

他对她的感情是如此浓烈,浓得已然酿成了一坛绝世美酒,封藏在地窖最深处,平日里嗅不到一丝一毫的气息。唯有在酒坛启封的一瞬间,那无可匹敌的馥郁浓香才会飘散而出,弥漫天地,萦绕在他心头。

“情到深处,似有还无”,大约便是这个道理。

聂沛涵暗自计算着,再过十日,便是臣暄定下的离去之日。若非停下心思细想一番,他竟然没有意识到,还有十日,他便会真正失去最最重要的那个人、那颗心。

这个认知勾起了聂沛涵深埋心底的执念,他终究不能容忍这无声的离别,便提出欲给臣暄与鸾夙送行,再次在应元宫设下小宴。

他只能想到这个借口,毕竟如今他与鸾夙已不方便私下相见。所幸的是,臣、鸾两人皆没有拒绝赴宴。

是夜,聂沛涵特意将小宴设在御花园中。然而约定的时辰已过,却只有鸾夙一人娉婷前来,这不禁令聂沛涵有些意外:“臣暄呢?”

鸾夙四下张望片刻,亦是诧异:“他还没来吗?今日晌午他出宫置办物什,说是回宫之后直接来赴宴的。”

聂沛涵只“嗯”了一声:“无妨,那便等着他吧。”

鸾夙已许久不曾与聂沛涵单独相处过,此刻竟也感到有些窘迫,却又不好推辞。她兀自在案前坐下,对着一桌子精致的酒菜失笑道:“臣暄好大的面子,竟能让即将统一南北的千古帝王等着他。”

聂沛涵闻言也噙上笑意,语气灼灼地道:“他的面子并不够大,我曾等过一个人更久。”

鸾夙心中一跳,立时避开他的眸光,干笑道:“这人太不识好歹,不等也罢。”

“的确不识好歹,教我空等一场。”聂沛涵好似是在故意为难鸾夙,却又似是随口一说。

这下子鸾夙更为尴尬了,又不能明着拒绝聂沛涵。毕竟他这话说得隐晦,万一是自己会错了意,岂不丢人?如此一想,鸾夙只好继续佯作不知,四处张望道:“臣暄怎得还不来?”

这话刚一出口,但见御花园里匆匆跑进一名内侍,身后还跟着宋宇。鸾夙见来人不是臣暄,心中一紧,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此时宋宇已行至聂沛涵与鸾夙面前,躬身行礼道:“圣上、夫人,主子命属下代为传话,今日他出宫劳累,身子不适,今夜怕是赴不了宴了。”

“身子不适?”鸾夙娥眉微蹙,反问出声:“可是受了伤?好端端地怎会身子不适?”她担心臣暄,此时已有了去意。

宋宇面上倒是无甚担忧,神色如常地对鸾夙解释道:“夫人莫慌,主子好得很,此刻已然歇下了。他命属下转告夫人,好生替他与圣上道别,吃了这一顿,只怕也是最后一顿了。”

这话说得像是诀别人间一般,鸾夙不由轻笑出来,立时明白了臣暄的心意——他是故意不来赴宴,好给自己与聂沛涵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的确,诚如臣暄所言,吃了这一顿,只怕也是最后一顿了。

鸾夙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是该恼臣暄大度,还是该赞他大度。此时忽而听聂沛涵低低道了句:“看来他放心得很。”

鸾夙只好抿着嘴,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聂沛涵见状,便笑着对宋宇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宋宇见话已带到,任务完成,遂利索地退出了御花园。一时间,聂沛涵只觉心情大好,鸾夙却是感到手足无措。

聂沛涵看出了鸾夙的拘谨,便将周围服侍的宫人们尽数屏退,又亲自斟满两只酒杯,笑着问道:“难道我是洪水猛兽?令你避之不及?”

“怎会?”鸾夙勉强笑了笑,如实回话:“不过是有些拘束罢了。”

“是啊!我们有很久未曾单独说过话了。”聂沛涵轻轻一叹,眸中是一扫而过的落寞:“你不必害怕,今夜不谈你我之间的旧事。”

鸾夙这才长舒一口气,笑着附和:“过去都过去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

“是啊,没什么可谈的了。”聂沛涵看向鸾夙,他双眸之中平淡无波,再没了从前那些灼灼的、深沉的痛。他看着她,好似是在看一位故交,一位挚友。仅此而已。

这令鸾夙感到万分轻松,不禁暗自哂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于是她便主动执起酒杯,对聂沛涵道:“我敬圣上一杯。”

“哦?敬我什么?没有祝酒词吗?”话虽如此说,聂沛涵还是噙笑端起了杯子。

鸾夙却把这话当了真,她仔细地偏头想了想,半晌摇头道:“如今圣上心愿已偿,统一南北在即,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恭祝的。”

“是啊,的确没了。”聂沛涵主动与鸾夙的杯子相碰,一声脆响在夜空中幽幽回荡,仿若月宫中嫦娥的轻叹。

“有些人、有些事,即便听过千万句祝酒词,也成不了真。”他看着手中酒杯,低低道:“奢望而已,不如不听。”

听闻此言,鸾夙偷偷打量起聂沛涵,但见他神色如常,面上并无半分失意或怅然,仿佛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他闲来无事的无痛呻吟。然而鸾夙知晓,他是发自肺腑。

如今的聂沛涵越来越像一名帝王了,已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鸾夙越想越觉感慨万分,若是从前两人这般相对而坐,只怕早已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又岂能像今夜一样安然闲谈?

这是好事,聂沛涵从前是有些喜怒无常了,而如今的性情,则更加符合一位明君做派。

鸾夙执着杯子兀自出神许久,才被拂面的袖风唤回神智。但见聂沛涵忽然反手向下,将酒杯倒搁在她面前,笑道:“我都喝得一滴不剩了,你还发什么呆?”

鸾夙有些羞赧地自嘲道:“我从前就喜欢胡思乱想呢!是我失礼了。”言罢连忙揽袖饮尽杯中美酒。

聂沛涵便又执起酒壶,正欲给两人再次斟满,鸾夙却一把将酒壶夺了过来,口中振振有词地道:“都说是我敬酒了,合该由我来倒酒才是。”

说着她已将两只酒杯逐一斟满,垂眸想了片刻,忽然拊掌笑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聂沛涵有些不解,看着鸾夙突如其来的明媚笑容,问道:“想起来了什么?”

鸾夙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才执起酒杯,笑着回话:“自然是想起要说什么祝酒词了。”她停下话语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祝圣上早日开枝散叶,子孙绵延。”

子孙绵延吗?聂沛涵有一瞬的怔忪,继而无奈地笑了起来:“于帝王而言,子嗣委实是件大事。你这句祝酒词说得很好。”聂沛涵示意鸾夙与他碰杯,两人同时一饮而尽,又相视一笑。

鸾夙的酒量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待饮下这两杯美酒,面上已有薄醉之意。聂沛涵看着那一张隐隐泛红的娇颜,心中是说不出的柔软,忽然就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鸾夙,日后你要生个女儿。”

“啊?”鸾夙被这一句无头无脑的话说懵了:“明明是我祝圣上子嗣不尽,怎得你又说起我来了?”

“自然是说你。”聂沛涵笑着解释:“生个女儿,像你一样,这太子妃的位置我留给她。”

“你要与我做儿女亲家?”鸾夙立时眼前一亮,惊呼出声。

“怎么?担心一国储君配不上令千金?”聂沛涵佯作嗤笑,道:“不管你乐不乐意,这门亲事我是一意孤行定下了,即便强娶,也要抢了你家闺女来做太子妃。”

此时鸾夙已是笑得前仰后合:“亏你想得出来……这主意不错。”

她肆意地捧腹而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止住,口无遮拦道:“以圣上及皇后娘娘的容貌,我倒是不担心女婿长得丑了。只不过我那女婿的秉性须得效仿皇后娘娘,否则若是如你这般乖张阴鸷,我必定不将女儿许给他!”

“我乖张阴鸷?”聂沛涵面上划过一丝威胁之意,立刻眯着一双凤眼冷冷反问。

鸾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过什么,连忙用双手掩住口唇,吱唔地道:“嗯,那个,我说笑而已。”

然而聂沛涵却并不领情,毫无反应地盯着鸾夙,良久才染上一丝莫辨的黯然:“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乖张阴鸷。若非如此,你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聂沛涵此言说得甚为伤感,鸾夙听在耳中也有些不是滋味。所幸她反应够快,立时便拍了拍桌案,抿起朱唇佯作恼怒:“不是说好不谈旧事吗?如今圣上是在怨我了?”

鸾夙是在极力活络尴尬的气氛,聂沛涵又岂会不知?他看着她这副模样,便也笑着配合道:“谁说我怨你了?我可不敢开罪亲家,日后若是太子妃位悬虚,聂氏后嗣不继,岂不是我的罪过?”

鸾夙再一次止不住地大笑起来,边笑边道:“你会说玩笑话了?这实在令人喜出望外!”她缓了缓情绪,又换上郑重的神色继续道:“那可说定了,我若生了女儿,这太子妃的位置你可不能再许给旁人。”

“君无戏言。”聂沛涵绽出一个惑人的魅笑,应声而回:“不过我也有个条件,我这儿媳须得像你,若是像臣暄那般诡计多端,我可不依。”

这一句话令鸾夙忙不迭地点头:“那便说好了,谁都不许反悔。”鸾夙主动将两只酒杯斟满,再次与聂沛涵对饮而进。

此生有缘无分,若能将这份深情延续在儿女身上,倒也不失为变相弥补了遗憾吧!

如此酒过三巡,眼见鸾夙的兴致越发高涨,聂沛涵反倒有些担心。纵然不舍,但臣暄既能放心地让她单独赴宴,聂沛涵自问不能逾矩。

他扶着鸾夙起身,贪婪着深嗅独属于她的体香,低低在她耳边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歇下。”

鸾夙仍处在兴奋之中,闻言只是一味抗拒:“不!亲家,咱们接着喝!”

聂沛涵从未见过鸾夙这番模样,忽然间有些无奈,然更多的则是宠溺:“不行,再喝下去,你明早起来必定头痛。”言罢他已一手夺过她的酒杯,强自箍着她往御花园外走去。

初开始鸾夙是有些抗拒的,口中不停唤着“亲家,亲家”,想要挣脱开聂沛涵的钳制。然而走了半晌,大约是夜风吹得清醒了,她便也不再胡闹,只任由聂沛涵照顾着自己去找臣暄。

待两人行到臣、鸾所住的宫殿门前,鸾夙忽然停下脚步,正色对聂沛涵道:“他不知晓我曾有过孩子,也请圣上代为保守秘密。”

聂沛涵闻言并未多做解释,只深深看着她,片刻之后郑重回道:“好,我答应你。”

鸾夙这才松下一口气:“殿下请回吧!我自个儿进去就成了。”

聂沛涵微微颔首:“我看着你进去。”

话音刚落,但见正门处已走出一道白色身影,在黑夜中泛着令人安神的清俊。臣暄从聂沛涵手中接过薄醉的鸾夙,冷冷道:“多谢圣上照顾夙夙。”

聂沛涵感到双手一空,紧接着那股兰芝草香气已幽幽而去。他收敛心神看向臣暄,淡淡询问:“你休息好了?”

“劳圣上记挂,已无大碍。”臣暄看了看半偎着自己的鸾夙,继续道:“倘若圣上再不送夙夙回来,我便要去御花园寻妻了……话说够了?”

聂沛涵听出了臣暄的浅淡醋意,魅惑一笑:“说够了。”

臣暄轻哼一声:“我险些后悔让你二人单独相处……时辰不早了,圣上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臣暄也没有什么恭谨之意,不待聂沛涵再说话,已扶着鸾夙转身而返。

鸾夙脚步踉跄地随臣暄往殿里走去,其间还不忘回首再次示意聂沛涵,提醒他为她保守滑胎的秘密。臣暄将鸾夙的动作看在眼中,亦回首看了聂沛涵一眼,忽然打横将鸾夙抱起,也不顾她的惊呼,加快脚步进了屋子。

聂沛涵看着他二人打情骂俏的模样,按捺了一整晚的爱断情伤终是迸发出来。

事到如今,那个单纯的女人还要隐瞒滑胎之事,殊不知臣暄早已知晓。聂沛涵承认自己是在嫉妒,可同时,他也不否认自己钦佩臣暄,钦佩臣暄舍弃江山的勇气,也钦佩那份对鸾夙的包容与体贴。

若是换做他自己,明知情敌相邀赴宴,却还是舍得让心上人独自前去。单是这份胸襟,聂沛涵便自问做不到。

鸾夙与臣暄,一个怕对方伤心,苦苦隐瞒滑胎之事;一个怕对方抱憾,特意爽约不去赴宴。看起来不过是两个小小谎言,然而自欺欺人的同时,又表露出了对彼此的无限深情。

今夜,聂沛涵又见识了一回鸾夙的选择。那是他从不曾意识到的信任与付出,而有人代他做到了。

臣暄注定是这场感情之战的赢者。

想到此处,聂沛涵不知自己为何会笑,且还笑得发自真心。也许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情到深处人孤独”,而他也早已习惯了做一个孤独之人。

世上千年转眼一瞬,江山更迭指间烟云。身为帝王,他有过牵挂,才能了无牵挂。

*****

第140章:曲终人散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从前对于聂沛涵而言,这句话不过是穷酸文人的无病呻吟,然而终是有这一天,他清楚体味到了个中滋味。纵然饮宴之人如何想要宾主尽欢,但到了最后唯有曲终人散。

当南熙的北风时节渐渐逝去,这一段纠缠经年的恩怨情仇,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结局。

四月初七,桃花满天,离海之畔扬起了浓重的离愁别绪。年轻的南熙帝王负手而立,墨黑服色随风飞舞,更显得身姿魅惑无双。南熙重臣丁益飞侍立在后,面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臣暄与鸾夙今日皆是一袭白衣,正背对着离海相携淡笑,两人不食烟火的气质如此镌融,宛若一双神仙眷侣,羡煞旁人。他们身后是离海浅岸,宋宇已在船上安顿好行囊,恭谨相侯。

此去一别,再见遥遥无期。

今时今日,聂沛涵不得不承认,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而世间所有重逢,都将注定离散。

不同于聂沛涵的低落情绪,臣暄则显得兴致盎然。他浅笑着环视四周,只见一列列京畿卫皆面色凝重、严阵以待。这像是寻常保护帝王的侍卫吗?他怎么瞧着更像是在等待一场厮杀?

如此琢磨着,臣暄的笑意更浓了。自己这厢不过三人而已,其中还包括鸾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又何至于劳驾丁益飞派出这许多人马?看样子他还真是颇为忌惮自己呵!

臣暄自从打下北宣江山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大规模的阵仗了。此刻他不禁有些心痒难耐、摩拳擦掌,于是便笑吟吟地望向聂沛涵,主动开口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存曜在此谢过圣上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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