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裘（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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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返回落絮的过程十分顺利，素尘的西格玛系统尚未完成重建，根本无力协助落絮的安防工作。落絮倒是仍在搜捕半个多月前攻击西格玛的罪犯，上街巡逻的执法者人数比以前多了不少，似乎投入了大量后备人员。

不过这次芮娅和艾可并不需要像之前那样等待换防空隙冒险通过，素尘的西格玛直接为两人出具了正式的跨区审核许可。因而，对于落絮的西格玛来说，他们两人是刚刚进入落絮的素尘访客。除非被发现明确的证据，否则不会出现在值得怀疑的嫌犯行列。

虽然如此，进入落絮后两人还是尽量避开执法者。

再次来到生活了三年的地方，艾可却感到了陌生。由于身上更换了素尘的替换件，从外表来看，艾可已经和落絮的人有了差别。除了那件黑色的夹克外套之外，恐怕没人能一眼看出这是不久前旷工失踪的那个艾可。当然，实际上也没什么人还记得他就是了。艾可工作过的食品加工厂早就将他除名并迅速补充了新员工。

本来艾可在落絮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屋或者可以证明自己存在过的物件，现在就更没有没有什么值得他回忆和留恋了。

走在白天的酒吧街，到处都是萧条的景象。芮娅看到有西格玛正在当街盘问行人，慢下脚步稍稍靠近过去听了听。

“半个月前攻击西格玛的犯人，好像是在说你吧。”芮娅用手肘轻轻触碰艾可，打趣地说道。

“也有你，我的共犯。”艾可纠正了芮娅的说辞。

“哈哈，你说得对。我都忘了。不过应该找不到我们头上了吧，我们可是今天才从素尘来的旅行者，半个月前的事理应和我们无关。”芮娅语气轻松地说。

“还是小心为好。别忘了，你之前是受到过追捕的，万一他们还保留有你的资料怎么办？外来客信息可以完全覆盖掉之前的通缉犯信息吗？我认为它们很可能保存在不同的信息框架下，现在的我们还处在被作为外来者对待的框架中，一旦进入问询框架，搞不好就会匹配到你的通缉信息了。”艾可冷静地分析说。

芮娅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她现在换了一套外衣，但脸部和身体特征没怎么变，的确不能排除艾可说的可能性。现在是没人来盘问，一旦有人注意到她们，还真不好说会是什么状况。

不过反正两人也没有在这里停留的计划，避开人群一路向南尽快离开就好了。执法者再多，也不可能遍布错综复杂的落絮，就算设卡盘查也没有用，东边的外围有许多可以来去自如的通道。

两人从酒吧街中部拐入向东的小巷，转而用潮湿阴暗的小路代替受到巡视的大路。在小径中穿行时，艾可突然说道：“芮娅，你觉不觉得这里的氛围好像和之前不同了。”

“嗯？你指的什么？”之前芮娅曾经在这附近停留过，但只是避开旁人匆匆而过，并没有留意这里的氛围。

“太安静了。这边应该有不少没有点数来源的欧米伽聚在一起研究怎么得到点数。我那时想要买零件，在这边闲逛过几次，虽然次数不多，但这里不应该这么安静啊。”

芮娅向周围看去，正如艾可所说，虽然并非空无一人，但这里的人一个个都在用警惕的目光审视着他们两个陌生的过客。没有人说话，甚至没人有动作，那些人就好像贴在墙上的景观画一样静止着。

穿过小巷，正面是一座旧仓库的断壁残垣，仓库的屋顶塌了一大半，墙壁也是参差不齐的样子。继续向南的话需要穿过这座旧仓库。在艾可的印象里，这就是一个无人关心的破地方而已，但此刻里面却聚集了上百人。

“里面好像在进行某种集会。我能听到讲话的声音。”芮娅轻声说道。周遭的静谧环境使她下意识减低了音量，看起来就像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喂，你们两个。”芮娅身侧突然冒出一个暴戾的不速之客：“你们该不会是打算告密的蠢家伙吧。”

芮娅转过身，正对着说话的欧米伽。那个方向上并排站着四个人，因为用的都是最低劣的替换件，四个人从外表看起来几乎分不出谁是谁。芮娅身为贝塔的相貌令那些人惊异，落絮的贝塔是不会到处乱走动的，尤其不会来居住区和酒吧街之外的脏乱地带。像芮娅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是非常罕见的。

“我们只是向南赶路，偶然经过而已。干嘛这么大反应？这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对方语气不善，芮娅同样不给他们好脸色。

“呵，这货还挺强硬。”一个欧米伽大放厥词。“弟兄们，一起修理修理这两个偶然经过的蠢东西好不好。”

不止他身边的三个人，原本站在远处的人也靠近过来好几个。从架势上看，他们似乎是在保护那旧仓库里的人或者是正在进行的事。

见对方不由分说就要动手，芮娅干脆率先有了动作。她拥有的格斗技都是正儿八经的成熟技能，而且构成她身体的组件都十分优异。十几个一无是处的欧米伽而已，轻而易举就被她踢翻在地。以芮娅腿部组件的强度，只需要一脚就足够让人失去行动能力了。简直就像是精通技巧的武斗大师和一群小孩子的较量一样，一场打斗下来连一分钟都没用上。这还是芮娅留手的结果，否则此刻这些家伙应该全都像半月前追捕过她的西格玛一样静默当场了。

“他们好像是在为这里面作掩护。”冷眼旁观的艾可同样察觉出了那些人的举动，见芮娅轻易解决了战斗，开口询问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本来我是没什么兴趣的。不过竟然有人想要阻拦我们，不去看看不就辜负这些家伙了嘛。”芮娅理所应当地回答。

艾可还以微笑，随后两人携手走近了旧仓库。

聚集在仓库中的人群并不在意身后出现两个新面孔，此时他们正气氛踊跃地聆听着来自音响设备的讲演。由于位置靠后，两人看不到正在讲话的人是谁。

稍微听了一会，艾可惊讶地发现，这里的聚会竟然多多少少还和他们有关。具体的说，是素尘暴动的消息传回了落絮，其中由艾可提出并实施的攻击西格玛设施的部分引得落絮的许多欧米伽蠢蠢欲动。落絮没有阿尔法和贝塔，社会构成就是简单的两极分化，处在高层的西格玛用暴力和强权控制着处在底层的欧米伽。这种状态比素尘更容易出现冲突。

之前的几百年里，双方表面上和平共处，实际上欧米伽们已经积累了太多压力无处释放。下一次意识格式化至少需要1000单位点数，那些有稳定工作的人姑且不论，没有固定点数来源的人数量也很多。他们之中甚至有人连今天的充能点数都没有着落，连最基本的维系生存都快做不到了。

那么为什么不在有生之年大干一场？就像素尘的静伢那样，抢下西格玛的扬声设备，向整个落絮喊话。这样的念头或许早就存在，现在有了成功的先例，小小的种子开始在人群里生根发芽，愈发难以抑制。

按照欧米伽的思维模式，通常来说考虑到极低的成功率和极高的失败代价，并不会有人人真的带头来干风险这么高的事，也不会有人积极响应。但事情已经在别处发生了，大家同样会说，会谈论。只需要一个晚上，这件事就成了整个落絮都在热议的话题。再过一个晚上，像现在这样的集会就自动自发地出现了。虽然这些并不能让欧米伽们计算出不同的结果，成功率还是太低，失败的风险还是太大。可聚集的人数一多，就会给人一种更有可能成功的错觉，某种意义上来分析，从众也是符合理性的优势结果。因为从众而做出无视计算结果的决定并不罕见。要不是落絮没有热血的有号召力的阿尔法或者贝塔在，恐怕一场暴动早就发生了。

今天的集会不是第一场，也一定不是最后一场。之前已经有两次引起重视和警觉的集会被执法者暴力驱散。但西格玛们的应对反而更加强化了欧米伽们的反抗意识。只是短短几天时间而已，落絮中应对迅速的双方已经剑拔弩张了起来。

虽然现在那些有工作保障的欧米伽还没有参与进来，但恐怕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芮娅完全没想到，他们在素尘做的事会对落絮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艾可之前也没有考虑到，不过现在知道了情况，倒也很容易想明白其中的逻辑。

所谓的敌对状态往往就是一个相互强化敌意的恶性循环，双方都秉承着想要先人一步的利己理性，加上敌意带来沟通困难导致的信息不对称。一旦这种状况开始形成，没有第三方的介入很难轻易解除，当其中一方的耐性突破临界点，敌意就将被付诸行动。一个简单的导火索就能引爆局势。现在的落絮处在积蓄敌意的状态，至于双方的临界点在哪，恐怕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清楚。

“好了，我们该走了。”艾可了解了状况，所能做的自然是按原定计划尽快离开。他可当不了那个改变现状的第三方，不能，也不想。

芮娅倒是有尝试阻止伤亡的意图，但情况不允许，她想不到具体的办法。更何况，现在芮娅一旦出现在执法者面前，大概率还要面临追捕。继续留在这，她可能做不到阻止争斗的天使，反而成了那根既不重要又很关键的导火索。

就在两人从旧仓库中退出来时，刚好有一支由十个六人小队组成的执法者队伍在一个欧米伽的指引下向这边赶来。看来这群人防备告密者也不无道理，还真的有会去这么干的家伙在。

芮娅在执法者们走出拐角前就发现了他们，率先带着艾可向反方向躲避。执法者们的目标是旧仓库里的集会，没有特别留意背对着离开的两人。

快步走到隐蔽的位置后，芮娅提议躲着看看情况。艾可本意是想尽快离开，但经芮娅一耽搁倒是让艾可有了新的发现，他注意到那个引导执法者而来的人是他的老相识，就是那个和他关系不错时常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喝酒的工友老雷。有了这个发现，他也生出留下再看看的念头，便接受了芮娅的建议。

仓库中的集会被打断，里面的人四散奔逃。对于那些无关痛痒的人，西格玛们也没有强行阻拦，他们主要的目标是集会的组织者。不一会，就有四个人垂头丧气地被西格玛押解出来，还有另外两个人朝艾可和芮娅所在的方向逃跑。

西格玛中立刻分出一支六人小队紧追过来，并在追赶的过程中果断举枪射击。先是小队里追在最前面的西格玛开枪射中了一人，待其他五人赶上来后，六人小队同时射击打倒了另外一人，同时还连累两个附近的欧米伽被射伤。而这一切就发生在艾可两人面前。

“我们快走，赶紧离开这。”艾可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拉着芮娅从暗处跑走。

两人一口气跑出六七条街才慢下脚步。芮娅不解地问：“怎么了？他们应该没发现我们，为什么突然急着离开？”之前两人躲在暗处，虽然他们看到了西格玛开枪射击的场景，但那时对方应该是看不到两人的。

艾可解释道：“刚才被你打倒的那几个欧米伽，我看到有西格玛在检查他们身上的伤。你的高跟靴会留下独特的痕迹，我们去素尘之前，你也用同样的方法击杀过西格玛。”

芮娅惊呼一声道：“对哦，我怎么没想到这点。这种鞋子在银沙很常见，很多贝塔都会穿类似的鞋，但在落絮却没人穿。”

“嗯。之前我也是看到了你留下的痕迹，才能在暗巷里及时找到你。这次只能希望执法者们不会注意到了。”

“那，我要不要换掉啊？”

“没必要。我们尽快离开就行了。反正也不打算在落絮多停留，尽快去到白裘，这里的追捕也就和我们无关了。”

“嗯。那我们快走吧。”

“好。”

于是，两人连夜向南赶路，准备离开落絮。结果却还是被发现了，而且是莫名其妙就被两支六人编组的西格玛小队追上。

艾可猜测大概是落絮的中央地带也像素尘那样布置会许多监控设备，之前在北边还算安全，到了中央地区马上就被掌握了行踪。

不过好在落絮中的建筑物犬牙交错，有许多不规则的小径暗巷。最初参与抓捕他们的一批西格玛找到机会连开了三枪——一次单发两次排枪，都被建筑挡下了。

芮娅两人持续加快速度。有了储能组件的艾可现在也可以调整输出功率，借此提高跑动速度，虽然还不及芮娅的加速组件那么灵活有效，但也能在逃脱抓捕中起到重要效果。

两人与西格玛执法者周旋了一整夜，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他们成功跑到了落絮南部的边缘。追击他们的人换了两波，当前是另外两支六人小队追在后面，或许是边缘的监视设备减少的缘故，此时的追击已经没有开始时那么紧迫了。

2

落絮的范围里，越是向南建筑密度越低，那些废工厂旧仓库之类的越来越少，到了边缘，远处的景象突然出现了天翻地覆地变化。

远远看过去，南边出现了一道半透明的天幕，视野中几乎看不到尽头。天幕的高度在三十五米上下，材质似乎是硬化玻璃，或者类似玻璃的其他材质。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方方正正的像个大盒子一样扣住整个白裘。

与落絮相连的位置是东北边的角落。那里有一道相同材质的高大门扉，门高十余米，向外侧打开，门上没有特别的装饰或者图样，关闭时想必与旁边的墙壁并无区别。

令艾可头疼的是，那门扉之外空空荡荡，直线距离五百米左右，一点可用于躲避的建筑都没有。不过看起来也没有白裘的执法者，敞开的大门像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一样。

“怎么办？”芮娅询问道。

如果要一口气跑过去，这么远恐怕躲不掉电磁枪。但等在这迟早也是一样。现在反身回去战斗，那恐怕就要没完没了了。只有两个人不太可能与整个落絮的执法者为敌。

艾可在心里盘算着，他还记得不久前看到的落絮和素尘之间西格玛换岗的情景，如果这里也和北边相同，说不定不需要跑过整个广场，其中的某个位置就是两个区域之间的分隔，过了那个位置，就脱离落絮西格玛的活动范围了。但是不确认他们会不会朝白裘方向开枪，亦或者有明确追捕目标时，西格玛的行动方式会有变化。

“向白裘冲，是有逃离机会的。留在这必然出现坏结果。”一番思虑在艾可的头脑里快速闪过后，他对芮娅说出自己的看法。

芮娅也不多问，毫不犹豫地表态：“那就行动吧，宜早不宜迟。这就走。”

芮娅的行动力一如既往的果断，说走就走。尽管形势危急，但她并没有使用加速组件，而是保持着和艾可差不多的速度在奔跑。

离开落絮边缘的废弃建筑群，艾可感觉到一阵清甜地微风迎面而来。踏入空旷场地的时候，脚下还是混合着金属与石料的硬质地面，跑出百余米后，脚下的感觉逐渐松软起来。那是一种很微妙的触感，是与土壤接触的感觉，不知为何，这种久违的感觉就像是可以补充能量一样使他欢愉。当然，事实上并没有充能的效果。

芮娅的感受比艾可更加明显，每踏出一步，她的靴子就会向土壤中陷入少许，尤其是鞋跟的位置更加分明，使得她不得不放轻脚步以便适应地面的差异。这个刻意适应的过程让她感到莫名的激动。她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就像是内心深处有些尘封的记忆被唤醒了一般，仿佛她原本就应该属于这里，属于这片松软的土地。

“砰！”身后追赶他们的西格玛发现了两人，带队的家伙率先开出一枪。

子弹从艾可的身边呼啸而过，幸运地没有被击中。稍稍转头，他看到追过来的六个西格玛通通在广场的边缘停住，举枪准备射击。看来他的预测猜对了一半，西格玛们不会跨越地区的边界，但他们也不会放弃正在追击的目标。

“芮娅，你快跑。我知道你可以跑得更快，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走不掉。”艾可着急地催促道。

“我不要。说好了一起走的，大不了我们一起静默在这。”芮娅不仅没有加速，反而稍稍落后了一些，跑到了艾可的侧后方，隐隐地摆出要替艾可挡子弹的架势。

艾可反手拉住芮娅，把她向身前一带，抱着芮娅就地一个前滚翻。刚好这时，后面的西格玛们开了枪，子弹从他们的头上飞了过去。

“天呢，你竟然躲开了电磁子弹。”芮娅不敢相信，她还没听说有人能躲开子弹呢。

“子弹躲不开，人能躲开。设置西格玛程序的人有强迫症，他们一字摆开后就爱同时射击。计算第一次射击后的时间间隔，在第9秒到第10秒之间躲避，避开齐射的可能性有75.32%。”艾可一边说明，一边爬起身来继续向前跑。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算出来的，他们的规律太明显。来了！”艾可大喊一声，这次芮娅干脆全身放松，就让艾可带着自己往前矮身翻滚。

“砰！”又一轮射击被他们躲过了。

芮娅全身激动地颤抖。艾可真是太厉害了，为什么他会注意到这种事，不，应该说，他竟然可以注意到这种事。芮娅不禁怀疑，艾可真的是欧米伽吗？还是说，欧米伽其实都有这种潜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隐约中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些说失去人格的欧米伽都是低能者的言论是否正确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不顺利，尽管两人已经跑过了广场差不多一半的距离，后面的另一队追兵也出现了。西格玛的六人小队秉承着齐射的运作规律，却不代表两个小队也会如此。

在艾可带着芮娅第三次翻滚躲避枪击时，他眼睁睁看着另一队西格玛把枪口向下偏移了少许。

完了，这下死定了。艾可的脑海中闪过绝望的念头。

“砰！”枪响了。

然而，这一枪却也未能击中艾可或芮娅。时间过去了五秒，已经放弃了的艾可转过头向后看去。他们身后出现了一个贝塔，从艾可的角度可以看到她一头长长的金发，甚是耀眼。她的身前展开一面足有七八人宽的能量护盾，稳稳地挡下了电磁枪的射击。而且她的护盾并非对抗式的弹开子弹，而且将子弹控制在半空中，等待其中的动力消耗殆尽。艾可看到了子弹被吸附在护盾中的场景，他觉得应该是利用反方向的电磁力对冲掉子弹上的动力，但具体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你们越界了，请速速离开。”那贝塔朝远处的西格玛们喊话。她的声音十分平淡，但与程序化的西格玛的声音或者没有情感的欧米伽的声音不同，而是一种仿佛对外界的事物通通不愿关注的平淡。就好像她是在对路边随处可见的普通石头说话一样。

对面的西格玛们犹豫了一会，可能是在传递信号请示上级，大概过了三分钟方才转身离去。艾可和芮娅不禁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也算是躲过了一劫。

保护住他们的贝塔转过身来面向他们，用同样的口吻说道：“你们是谁，为什么闯入白裘。”

芮娅站起身，挥手拍了拍粘在身上的泥土。然后回答说：“我叫芮娅，这是艾可。我们想回银沙，不会在白裘停留，只是借过。”

“落絮的人，为什么要去银沙。”那贝塔也不介绍自己，继续提问。

“我不是落絮的人，我本就生活在银沙。三个多月前从素尘经过来到落絮，没想到之后素尘回银沙的通路被封堵住了，没法原路返回，我们才来到这。”芮娅继续回答。虽然对方身上并没有携带武器，但毕竟算是有求于人，芮娅的态度很客气。

“现在还有原路返回的机会，你们确定要来白裘吗？”

“是的。”芮娅回答得很干脆。

那贝塔沉默了一会，她稍稍偏过头，视线正对着艾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概过了将近两分钟，她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了，你们跟我来吧。注意脚下，不要踩坏植物。”

说着，她便率先朝白裘方向走去。经她提醒，艾可才注意到脚下从刚刚开始就出现了少许低矮的青草，这附近的草还很稀疏，向西看，越是接近罩住白裘的天幕，草的数量越多，生长的也更茂盛。

“你都不问问我们，为什么会被落絮的西格玛追杀吗？”跟上脚步后，芮娅奇怪地问道。

“不必要。白裘是独立的体系，你们在外面做了什么都无所谓，我们只追究白裘之内的罪行。”

“方便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你是贝塔对吗？同时也担任白裘的执法者吗？”芮娅继续追问。

“名字？”那贝塔发出疑问的声音，她的语调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我叫温格，目前还是贝塔，执法者吗，我不是。如果你想问我的身份的话，我就是白裘的一员，普通的一员，仅此而已。”温格的语气又回到了之前的平淡状态。

芮娅和艾可对视，他们看出了对方也有同样的困惑。看来白裘可能是与落絮和素尘完全不同的地方，不知道这层半透明的天幕下笼罩着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3

进入白裘的半透明大门后，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蓝色的天空飘着白云，太阳呈现出娇艳的嫩红色，四下里绿草如茵，众多繁盛的树木错落其间，脚下是一条稍显泥泞同时带着芬芳的土路。北边不远处能看到一座山丘，还有流水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微风，有一些彩色的花瓣被吹到空中，转几个圈再落下。

正前方可以看到一座小村子，低矮的篱笆墙，砖土结构的简陋农舍，屋顶铺着稻草，家家户户都有独立的小院子。生活在这的无论是阿尔法、贝塔还是欧米伽看起来都很和睦。

向里走了一会，南边出现开阔的牧场与耕地，人们通通使用手工的方式饲养牲畜与种植粮食。一条带有众多分支的小河穿流其间，牛羊在草场上漫步。恬静、祥和、温馨、轻松。白裘带给两位初来者格外震撼的印象。

“这，这，这……”芮娅惊异地说不出话来。

艾可虽然没有芮娅那么大的反应，但也同样很吃惊。

落絮整体是大批废弃建筑的再利用，到处都带有残破、潮湿、阴冷、绝望的氛围。而素尘是在垃圾堆里重建起来的新城镇，虽然有平整的街道和漂亮的建筑，但到处都透露着不加修饰的原始感，整个区域像是用不成套的拼图七零八落地拼凑在一起似的。

白裘带给他们的却是崭新的田园景致。仔细去看，这里的天空和周围的山丘都是虚假的，是笼罩住白裘的天幕内侧映入视觉系统的立体影像。但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清新的空气与清澈的流水是真实的，看似原始却构成温馨氛围的草屋农舍也是真实的。这里的人像是在刻意模仿很久很久以前的生活一样。

尽管艾可和芮娅都没有失落纪元之前的记忆，不过在温格告诉他们这里的一切都是模仿失落纪元之前的环境制造出来时，他们立刻就接受了下来。这里鲜有人声，也几乎听不到机械运转的声音，天地间充斥着大自然的质朴与纯粹。

整个白裘被雕琢成了仿佛未经雕琢的模样。

温格并没有带他们进入村庄，而是在村庄之外停了下来。她对两人说道：“好了，你们已经来到白裘了。白裘是自由的，这里没有西格玛，没有执法者，所有人都靠自律维持平和的生活。因此，进入白裘就要遵守白裘的规矩，不得与人发生冲突，不得妨碍他人生活，不得妨碍他人工作，不得主动破坏财物。总之，无论你们在外面什么样，在这就要融入这里的生活。”

她没有说否则，没有说违反了规矩会有怎样的后果。说完她也不问两人的想法，自顾自地朝西南方向迅速离开，不一会便不见了踪影。

“就这么放心我们吗？一点不怕咱们是来捣乱的？”芮娅的思绪已经从周遭转了回来。

“或许是觉得无所谓吧。说不定这的人都有超强的自保能力，咱俩一旦轻举妄动就会被立刻制服。”艾可的话并不是单纯在开玩笑，综合来看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这时，艾可注意到身后他们进来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完全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现在路的尽头看起来就是山丘的一部分，没有大门存在过的迹象。

“我们去那个村子看看？”芮娅提议道：“也不能杵在这啊，反正咱们也不打算在这做什么，一路向西离开就行了。”

“嗯。”艾可应了一声，两人并肩向村庄走去。

“这里生产的食物，是供应到银沙的吗？”走着走着，艾可突然出声问道。

“啊？”芮娅正在认真地看着路旁的树木，反应过来后回答说：“不是。银沙不需要这些。”

“那是要送到哪去的？”

“送到玉龙去的啊。我们又不需要吃东西，直接补充能量就行了。玉龙的人类才需要这些。”

“哦。这样啊。”艾可的确不知道。“那落絮的食品工厂生产的罐装食物呢？”

“那些是给咱们的。就和酒水一样，属于娱乐项目。大概是玉龙的人类挑剩下的吧，就留给咱们了。咱们的身体不具备吸收食物营养的能力，也不需要。饮食的目的是为了咀嚼感和饱腹感，不过这些感觉的快感强度都很低，除非是个人喜好，否则还是直接饮酒更容易得到快感。”

“得到快感？喝酒不是为了沉醉的感觉吗？”

“那也是快感的一种。凡是通过身体部件的传感器触发意识兴奋的举动都算是获得快感。我们身为人类的意识本能地寻求三种感官刺激——安全感、快感和成就感。安全感是为了确保自身继续生存，快感是为了缓解精神压力，成就感是为了得到意识满足。三者算是循序渐进的关系。”两个人一边欣赏周围的景物，一边聊起了略显严肃的话题。

艾可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继续追问道：“可我们不是人类啊，我们不是仿生人吗？为什么还会遵从人类的价值感？”

芮娅回答说：“这个问题有不少人在研究呢。按照现在的主流观点来解释，原本人类选择将意识转移到仿生人的身体就是为了从根本上实现超越。我们通过让意识得到永生，从而获得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快感和成就感。以人类而言，死亡是威胁安全感的最大障碍，而精神压力会显著缩短人类寿命，缺乏成就感会让压力倍增。成为仿生人后，死亡的威胁没有了，寿命一下子得到了超大幅度的延长，精神压力什么的也就被认为不重要了。现在来看，事实却并非如此，或许失落纪元之前的仿生人确实做到了这些，但现在的情况早已今非昔比。资源不足再次成了影响安全感的障碍，意识过载又为我们开启了另一条通向静默的不归路，虽然没有了寿命的限制，精神压力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但得到成就感的渠道也没有了。对于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追求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全部转移到对快感的追求上来。我记得大概就是这样。”

“这些你都是从哪知道的？”艾可追问。

“银沙有一座大图书馆，里面保存着许多过去的信息资料。我对这些兴趣不大，就是偶然看到过。你要是有兴趣，等到了银沙你可以自己去看，那里记载的比我说的详细多了。”

“听你这样说，我现在更期待去银沙了。”

小村庄本就近在眼前，两人说话的工夫就走进了村庄。这里的结构十分简单，中心一条十字路口，两条笔直的街道垂直交叉，交叉口分别是三座工坊和一座酒家。两条街道延伸的方向是并不密集的住房。整个村庄看起来也就百十来人的规模，与简约朴素的外观不同，这里有相当完善的封装运输系统。村中央的其中一个工坊就是专门处理货物运输中转的，也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的金属建筑。

至于另外两个工坊，芮娅猜测似乎是在生产肥皂。又是一个艾可没有听说过的名词。芮娅告诉他那应该是人类用来清洁身体的，她只是听说过，并没有见过，也是仿生人用不到的东西。

走在街道上，两人身上的装束分明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但却没人注意他们。从进入村庄直到步行至十字路口，期间遇到了差不多二十个人，莫说与他们打招呼，就连多看他们一眼的人都没有。

工坊的大门通通紧闭，又不好随便去敲一般人家的家门。两人便走进了那座酒家——这里似乎是整个村庄里唯一有可能欢迎他们的地方。

酒家的布置格外朴素，简单来说就是六根木制立柱支撑起上面的屋顶，没有墙壁，中间有一座放置酒水的环形吧台，周围散落着十七八张桌子。

芮娅和艾可在就近的桌边坐下，刚坐好就有一个身体被粗布围裙裹得严严实实的贝塔走过来嫣然一笑，用甜美的声音问道：“是要特供还是专享？”

“什么意思？”芮娅提问道。

那贝塔有些错愕，她好像并没有看出芮娅两人是外来者。稍作停顿后才回应道：“特供就是免费的酒水，今天的特供是哈思佳，味道还可以，只是烈度不高。最近几天应该都是这种。专享就是需要支付点数购买的酒水，不过咱们这可选的类别也不多就是了。二位，要看菜单吗？”她的解答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但态度并没有不耐烦之类的感觉。

“特供就好，谢谢。”艾可回应道。

那贝塔向艾可点头，转而对芮娅说道：“你呢？”

“一样吧。那个，可以咨询些事情吗？我们是外来者，想知道与这里有关的事，能和我们说说吗？”芮娅见那贝塔转身就要走，赶紧出言阻止。

贝塔几乎没有犹豫，立即回答说：“我们不提供咨询服务。这里只有酒水。”

“我们可以支付点数，或者，别的什么交换条件。”芮娅试探着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