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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斋禅师、顾泰能毕竟都是老一辈的人物,是他父亲培养起来的。而他需要让自己的侧近渐渐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地步,所以他决定让顾惜朝自己思考下面一步。

顾惜朝露出沉思神色,过了一会,开言道:“声东击西?”

龙傲天击掌道:“不错,湘西方向只是佯攻。如今我神霄之兵集于荆南,从这边过来不啻送死。王剑笙必定是打算趁着荆北虚弱,从三峡沿着长江南下,一是夺取土地,二是起到围魏救赵之效。”

“如今三河剑派遭受神堂的威胁,难以发兵抵御,周遭的强大支派便只有一个井伊谷。对于王剑笙来说,从那个方向进攻,实在是极好的时机。”

顾惜朝一凛,随即道:“顺流胜逆流,从长江南下,有势如破竹之势。纵然我们知道,也难以抵挡……”

龙傲天傲然道:“然而花仓城已经快要落城了,抽调一些兵力秘密北上也不算甚事。而且益州缺乏优秀的水军将领,根本不是荆州洞庭水师的对手。”

“我会命令夷陵的守军做好迎击准备,江陵一带的井伊谷全力支援。你们留下来围攻花仓城,我亲自抽调精锐部队轻装北上,加上洞庭水师火速驰援,水陆协同作战,破敌水军,断敌后路,或许能重现千余年前火烧连营的局面。”

“从父亲晚年开始,便一直给益州方面一个错觉,那就是荆州神霄道和扬州北府军虽然结盟,但关系并不是那么好,一直互相防备。”

“其实这也是事实,只不过现今马千城一心北上,龙虎之战一触即发。以他的聪明,没理由放过已经快要吃到嘴里的青州之地,跑来图谋神霄道的地盘。扬州内乱多年,经济破坏严重,处于百废待兴的局面,要双线作战,是打不起的。”

“这就意味着,我们能抽调更多军队对付王剑笙。”

顾惜朝咬了咬唇,道:“也就是说……如果王剑笙并不只是扬言,他也没好果子吃?”

龙傲天狞笑道:“不错,我围攻花仓城时故意留了余力,就是想引王剑笙上钩,如果他蠢到两个方向都不是疑兵,平均分配兵力的话,我会让他死得很惨。”

神色又转向平静:“不打痛这头卧榻之侧的狮子,终究是无法安心的。幸好,老四已经快要完蛋了,我们可以调动的兵力比起青城派要多,我方又是防御战,不会让他再有奇袭机会。”

数日后,长江方向果然出现了大量益州军的战船,同时海量的步军沿江岸南下,证实了龙傲天的预料。

早有防备的他阻敌于夷陵,而后以洞庭水师迎面击之,取得胜利,击沉、焚毁多艘益州军战舰和运输舰。

但王剑絮发现情况不妙,立即下令撤退,令龙傲天切断后路的计划失败,陆军损失较为轻微。但纵然如此,保守估计,益州军水军损失也在三千人以上。

与此同时,荆南亦传来花仓城被攻落的消息。龙在天全家皆被捕杀,包括龙在天的母亲在内。

对于自己父亲的爱妾,龙傲天亦不会网开一面。

随即便展开了对龙在天母族福家的搜捕。

然而,当龙傲天得到消息,福家大量重要族人神秘失踪的时候,他便知道情况要糟了。

而后,雪峰山以西的山区内,行动迟缓,压根没能杀出山区的青城派军队杀了一个回马枪窜了回来。与此同时,大量湘西土司宣布投诚到青城派一方,不但为青城军提供了大量的粮草,还将湘西地域内亲龙傲天的势力纷纷捕杀驱逐。

广义的湘西,包括五溪、宝庆、永州、镇溪,以及黔中和两广的一小部分。

荆州军接近四分之一的领土,顷刻沦陷在青城派的侵攻之下。

这时龙傲天方才意识到,他想突然攻落花仓城,令王剑笙失去进攻的大义名分,徒劳无功,但王剑笙却也在等他攻克花仓城,屠杀龙在天一家以及福家族人。

因为王剑笙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夺取湘西山区,而不是冲出山区跑到平原上救援龙在天!

王剑笙采取虚虚实实的做法,首先扬言要走黔中进攻湘西,令龙傲天认为这是虚张声势,而后果然以大量兵力出三峡,并且由自己的王牌大将王剑絮统领,更是吸引住了龙傲天的注意力。

同时,由王剑絮统领疑兵,也能保证遭受打击之时,将损失控制到不大的程度。可以想见,被击沉的那些船上恐怕不是民兵就是普通的水手。

真正的精锐却假装行动迟缓,的确走黔中进入湘西。与此同时,王剑笙趁着荆州人心不稳,采取大量的外交手段,对湘西土司中的关键人物进行秘密调略。

湘西众土司大多曾经受到福家的恩惠,只是迫于形势才保持中立。等到龙傲天杀了龙在天全家,又屠杀福家族人,土司们皆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在王剑笙的劝诱之下,湘西之地便全线崩盘,投入益州军的怀抱。

得到土司们的投诚,也解决了兵力不足甚至粮草的问题。

湘西之地固然地广人稀,但是胜在地盘大,这块肉的价值,比起龙在天许诺割让给青城派的夷陵要大多了。何况掌控此地,还能随时威胁神霄道的统治腹心地带——武陵、长沙一线!

连环算计,滴水不漏,龙傲天的一切判断和选择,全部在王剑笙的预料之中。

气急败坏的龙傲天现在才知道,自己比起军神级别的强者有多少差距。

……

青城派总殿,内室。

“我在想,你姑姑会不会怪我。”王剑笙抿了一口茶水,叹息一声。

他对面坐着的是一名十三岁的少年,皮肤白皙,却生得虎头虎脑,眼神精悍。

这少年乃是王剑笙的长子王思政,以一杆紫电神枪为法宝,从小自号“枪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以荆州的地理情况,龙在天根本就救不了。爹爹你不是把福家的族人悄悄救了许多回来么。”小家伙说着,发现自己碗里的乌鸡人参汤不多了,于是把老爹手边的那一碗抢了过来,往自己碗里倒了一半。

王剑笙并不以为忤,只是淡淡地道:“自己需要喝多少汤,自己要知道。汤倒是小事,如果你以后打仗粮草带少了,难道还临时去加?”

王思政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诺地一声。

王剑笙慈爱地瞧了儿子一眼,心想:多喝点也是好事,长得又高又壮,早早成为他父亲和他姑姑那样的名将罢,现在的青城派,正是缺人才的时候。

“我如果不救一些回来,就实在没办法向你姑姑交代了。”王剑笙道:“你姑姑已经逆流而上回来了,让她立刻去湘西,接过五色备军团的指挥权。松宪秀和道政繁这两个年轻人当然也不错,足以承担招诱一众土司的任务,可惜甚至不是雪斋和尚和顾泰能的对手,更不必说龙傲天本人了。”

心中暗忖父亲王遗风除了从荆州那边给自己收了个义妹之外,几乎未能给自己留下任何足够独当一面的人才,导致自己必须亲自培养,才有现在这种捉襟见肘的局面。反观扬州军秦霸先,给他徒弟马千城留下的班子精悍得教人眼红。

如今福家遭受屠杀,王剑絮心中必然积满了恨火,但她又是冷静的人,不会被仇恨轻易蒙蔽头脑。不能将仇恨投向自己的义兄,她只会竭尽全力与神霄军作战。

“爹爹何不亲自出马?就算不能一举歼灭神霄,也当能予其重创。”王思政道:“眉山城之战后,爹爹似乎变得畏首畏尾了,难道是高处不胜寒,怕打了败仗,折掉过往积累起的赫赫英名?”

王剑笙微微一笑:“别忘了那一战之后,我们的地盘暴涨一倍以上,之前咱们可是连四川都没有占全。如今益州、宁州之地亟待消化,我须得在腹心坐镇,哪能轻易出征前线?”

王思政默然,好一会才道:“爹爹,我什么时候才能上战场?”

王剑笙慢条斯理地道:“等你知道自己每次要喝多少汤的时候。”

然后王思政的小脸变成了猪肝一般的颜色。

……

龙傲天迅速下令,集结大军扑向湘西山区,预备夺回湘西之地。

一万六千战兵和四万民兵被召集起来。

然而王剑絮得到了湘西一众土司的支持,反倒享有了地利,扼守险要与龙傲天对敌。另外,益州五色备当中最精锐的黄备,乃是迅捷凶猛的岩羊骑兵,最适合在山地作战,虽然数量不过四千,战斗力却极为强悍。

这次王剑絮并没有采取长期固守的作战方式,而是果断地发挥山地骑兵优势,居高临下对荆州军进行冲击。

加上土司们的援兵,益州军一方的战兵数量也不满万,仅有荆州一方的三分之二不到。而在中土的战争中,民兵一般起到运输和支援的作用,不会直接参与野战。

但天时地利人和,却尽在王剑絮一方,于是一战之下,龙傲天惨败,全军崩溃,抛下大量物资撤退。

其实损失并不大,龙傲天在撤退方面有两把刷子,因此也就阵亡了一千战兵和五千多民兵而已,对于庞大的荆州军根本不算伤筋动骨。

当然还有个原因是湘西土司们忙着争抢战利品,对于追击没什么兴趣。

但有个大问题就是,留守花仓城的守将因为惊骇莫名,结果在大军崩溃之后,也弃城而逃。于是王剑絮追击之余,顺便攻进了花仓城,把里面剩下的大量粮草搬走了一些,搬不走的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然后才撤回湘西山区。

因为龙傲天刚刚成为神霄道道主,便遭此惨败,在花仓城内积聚数十年的粮草物资也被付之一炬,因此荆州顷刻人心动摇,将领们和豪族纷纷失望,许多人建议龙傲天干脆把湘西割让给益州军,承认既成事实,以此求和。

龙傲天只能敷衍住他们,然后在背地里暴跳如雷。

但现在的情况,的确不可能再组织起一支大军,试图收复湘西了。然而如果真的就此服软的话,龙傲天将成为神霄道历史上的罪人,在家臣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龙傲天手掌颤抖着,啪地一声,手中的白玉酒杯被捏成粉碎,酒液喷溅而起,冲了他一脸,他却顾不上擦拭。

他理解了四哥龙在天向青城派求援时的心情。

看着对面的顾惜朝,从牙缝里,龙傲天飙出了一句话。

“去找扬州军马千城。”

见顾惜朝面现犹疑之色,龙傲天又道:“我们不必像老四那样屈辱,毕竟,咱们还有一张最重要的底牌。”

……

京口,北府军本营。

此时已是深夜,但城内城外,仍是一片繁华灯火。城池东面的运河当中,画舫悠游,桨声摇曳,琴歌人语,不绝于耳,令此地有小秦淮之称。

“江东猛虎”马千城在城内一座高塔上羡慕地瞧向那一片烟花之地,露出疲倦的神情。

他今年二十七岁,较龙傲天还小一岁,却已成为北府军主多年,因此也显得成熟许多。容貌说不上英俊,但高鼻鹰目,身高膀粗,也显得十分之威武精悍,两撇浓密粗硬的胡须,更令他有一种格外的粗犷魅力。

“山色水光烟接天,渔翁江上棹芦边。丹青若写得胜景,万里风波一钓船。”马千城极为懒散地吟出一首去年随手涂抹的旧作,然后把一碗烈酒灌进嘴里,任由大量的酒液从嘴角漏出,沿着自己的衣襟流淌。

他目光懒洋洋地扫向面前坐着的两人:“龙傲天找咱们来求援了,都知道了罢。”

脸颊丰隆,肥厚嘴唇,浓密髭须的中年人先点头,他名叫陈子隆,字瑞聪,出身淮阳帮,乃是北府三军师之一。淮阳帮被青州军慕容雪村和马千城的师尊秦霸先联手攻灭,却又因陈瑞聪投奔了马千城,因此得以重建。

另外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也随着点头。

马千城道:“很好,条件你们也都听说了?”

陈瑞聪道:“龙傲天愿意负担我方军费,并娶军主的师妹为正室,以强化双方盟好。”

油头粉面的少年道:“禀军主,在下以为对方开价太低,我们须得漫天要价,让他们就地还钱。”

马千城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岂止是太低,简直是低到没边了。不过呢……”

他忽地大笑起来:“龙傲天要娶我那个到二十五岁还没嫁出去的师妹,岂不是很好么?终于能让她滚蛋了。”

“如果十五岁之前算初恋的话,她的初恋情人该有十个以上,然而至今没嫁出去,毕竟她脸蛋也就那样,身材不上不下,然后脾气一塌糊涂,喜欢撒泼,另外还喜欢抠脚……”

陈瑞聪补了一句:“军主您也喜欢抠脚。”

“啊……对,不过咱是爷们嘛,而且我没有脚气,她有。”马千城道:“何况她爹被我放逐到荆州,让她过去,正好父女团聚,岂不美哉?”

陈瑞聪和油头粉面的少年互相面面相觑。

军主大人一向是没什么架子的,不过说话莫名其妙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听着。

“所以我是个嫌麻烦的人,事情就这么定了吧。侍候我师妹可比收拾那头狮子要麻烦。”马千城打了个哈欠,然后猛灌一口酒。

油头粉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道:“军主……未免太过草率。”

“哎呀……”马千城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还没看明白么?龙傲天的意思是我不帮他搞定这事,他就关门放师傅,把我那师傅给放回来,到时候还得站队,你们两个倒是没什么,那些老臣怎么办?”

陈瑞聪和油头粉面的少年再次面面相觑。

陈瑞聪却是随即也大笑起来。

“看来搞定那头狮子未必有多麻烦,请军主赐令罢。”

马千城微笑着抓过陈瑞聪的手掌,在他手上飞快地写了一大堆字。

陈瑞聪道:“领命!”

而后离席而去。

油头粉面的少年方才问道:“军主……难道那头狮子的计划有致命的破绽?”

这少年名叫高昌信,是风林火山四将中的山将,年纪轻轻,却已极受重用,被马千城看作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

马千城拍着桌子,大呼道:“照啊!制定这么烂的计划,就该好好呆在家里带孩子,结果给咱添这么多麻烦,真是——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高昌信忍俊不禁,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什么破绽?”

马千城悠悠道:“因为王剑笙是个伪君子,他全家都是伪君子,所以揍他总是会容易一些的。好了,等陈帮主把事情办得停当,你就知道了,那时候全天下人也都知道了。”

又举起双臂,长吟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白发逛妓院。人活在这世上啊,就是求个安宁,而我呢,在窑子里才能感觉心里舒畅,忘记所有的麻烦。”

他猛地拍着高昌信的肩头:“昌信啊,好久没去逛青楼了,明天晚上陪咱家去一趟!“

高昌信与马千城对视。

然后两人都默契地大笑起来,笑声直干云霄。

……

画舫之上,风灯照夜,烛影摇红,在水面洒上五光十色的彩晕。

美貌的红倌人轻敲檀板,婉转而歌,飘摇而舞,极尽柔媚。

马千城与高昌信正举酒对饮,桌子上是一张铺展开来的地图。

高昌信犹疑道:“军主,在这种地方谈事,不……不太好罢。”

马千城随手在飘过来的青楼女子腰上抹了一下,惹得她一声娇叫,却看都不看她,随意地对高昌信道:“有什么不太好的,都过了一个月了,大局已定,就当给你小子上课了。”

当初说是次夜便来逛画舫,然而北府军中杂务繁忙,令两人过了整整一月,才得以拨冗过来。

“关键的问题倒在于……”马千城猛灌一口酒,悠悠道:“你每次过来都和红阿姑坐在床边谈天,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这次再怂,有你好看的。”

高昌信白皙的脸上骤然发红:“军主……这……我还是童男呢!”

马千城喷出一口酒气,将酒杯猛地砸在桌子上:“都二十岁了,还不破掉,练童子功么?人生求一个率性,就在这里破了你的心障,才做得大事。”

又仰头长歌道:“者边走,那边走,且去寻花柳。者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樽酒。”

“人生在世啊,贵求一个舒坦自在。昌信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拘束。甭慌,待到你历得多了,该是把自己第一个女人姓甚名谁,长甚模样都给忘了。这窑子里头,贵在一个物我两忘,所以那古时的一代枭雄说得好——何以忘忧,唯有宿娼……”

高昌信被马千城一番话堵得完全没法辩驳,好一会方道:“军主,那王剑笙招诱湘西土司,也是费了不少工夫。为什么陈帮主带着军主的亲笔信一到,他们便如同磕了五石散似地纷纷再次倒戈,还不要命地去断益州军的粮道?”

马千城露出悠然自得神色,以手指蘸酒,在案上写了四个字。

高昌信定睛看时,这四个字是:四公六民。

“四公六民……不是青城王家有名的善政么?”高昌信疑惑道。

过往中央集权之时,税收极轻,往往是十五税一,三十税一。然而其中大有猫腻,一是贪官污吏和地方豪强层层盘剥,二是巧立名目各种加捐,三是无偿徭役劳累百姓。

后来豪强演变成门派和地方豪族,权力分散,这税制反而直观起来。

以青城王家为例,青城派控制下的地域,无论何处都是四成的税率。若是完全赏给家臣的领地,或是附庸门派、豪族的地盘,便由地主自取四成,只需要上缴一小部分,但在战时需承担出兵的义务。若只是交给代官来治理,那么代官只能拿一些做事的报酬,大部分上缴,合起来仍是四成。

同时无偿的徭役也被取消,征募百姓做事,就需要拿出报酬来。收上去的钱物许多时候又通过这种方式返还到百姓手里。

加上乱世之中打仗的需要,税收本来就偏重。青城派王家的四公六民之税,比起别处的五五、六四甚至七三,无疑是要轻许多的。

“所以我说王剑笙是个伪君子,他全家都是伪君子。”马千城不屑地道。

他啐了一口:“这所谓的四公六民,和古时那些沽名钓誉的昏君搞什么十五税一、三十税一,结果钱不够用又去想方设法压榨老百姓有甚么区别?”

高昌信神情凝重道:“请军主赐教。”

马千城道:“别处缴税,都是收的实物,而且是按田地正常的产出计算。若是歉收的话,上头会酌情减免,如果丰收或是因勤劳而增产,多出来的便归百姓所有。”

“而青城王家为了图方便,要求征收白银或铜钱,以方便运作。百姓需得将农产品换成银钱再来缴纳,卖出去时必定吃亏,而且越是贫穷荒僻的地方,钱贵物贱,想要如额缴纳就越发艰难。”

“四公六民,在王家第一代可能还算得上善政,后来地盘大了,不光是肥沃的平地,更多有山地丘陵,对百姓的残害就体现出来。”

“在王剑笙他爹的时代,就已为此事弄得边地百姓屡屡叛乱。之所以王剑笙刚上位就被人围攻,还不是他那个老爹搞得百姓卖儿卖女、流离失所!”

马千城又猛灌一口酒道:“王剑笙如果真是个英雄人物,就该在上台时将以金钱计税改回实物税,然而他忙着抢地盘,该是忘了这事。只管自个的皇图霸业,哪里顾得上万家流亡、千家鬼哭!”

高昌信一凛,道:“原来如此……湘西一众土司投靠青城,为的是对福家的情义。可湘西之地,最为穷荒,甚至连大米都没有,只有些杂粮和土特产,以金钱缴税又谈何容易?他们意识到在王家麾下该遭受多大压迫,根本无法生存之后……”

马千城哈哈长笑起来:“所以咱就说了嘛,揍他总是会容易一些的。”

高昌信默然,这才知道马千城所说的致命破绽在哪里。王剑笙的局滴水不漏,将龙傲天耍得团团转,然而失算的地方却出在制度上。军主能瞬间捕捉到这个破绽并如闪电般采取行动,顷刻便将局势完全扭转,目光之敏锐,决断之凌厉,简直可怕。

马千城又道:“陈帮主虽然名义上是一个人去的,但我其实秘密派了五百铁炮手,以浪人身份潜入湘西群山,和那些湘西土兵一同到处袭击,冷枪冷箭之下,益州兵士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毙命,已经被搞得人心惶惶……”

“陈帮主本就是擅长煽动亦擅长用兵的人才,加上他一直与我保持联络,让我根据山川形势,提点他作战的关键之处。王剑絮那个除了胸大屁股大之外脑子有些不够用的女人,又能做得甚事?”

高昌信又问道:“王剑笙就没有再派人劝说?”

马千城嗤笑:“有啊,不过有卵用?他许诺说湘西之地可以五年不缴税,以后也可以例外地实物交税。可是那些土司已经被煽动起来,断了他的粮道,杀了他的士兵,怎么可能再相信他的话?何况陈帮主一直与他们共同作战,如果有人心志不坚,陈帮主不会想办法弄死他么?”

他身躯往椅背上一靠,仰头向天,道:“所以说啊,民生是争霸之本,不能玩这些虚的。要是以后咱的接班人是王剑笙那种货色,你把他一刀剁了算了,这个破位置,谁爱坐谁坐,你感兴趣的话,坐了也无所谓。”

高昌信急道:“属下不敢!”

“咱们是兄弟,属下你个狗脑袋!”马千城在他头上一个爆栗,怒道。

高昌信揉了揉脑袋,问道:“那接下来趁着青城军陷入泥潭,进不得退不得,让龙傲天快点重整人心,再组织一支大军杀入湘西,把青城派的精锐一网打尽?”

马千城摇头:“不,我要再写一封信,这封信是给王剑笙的。”

高昌信微讶,随即道:“我明白了……如若让龙傲天一口吞下青城的近万精锐,以后又怎么可能将我们放在眼里?”

马千城哈一声,赞赏地道:“孺子可教也!”

他就在画舫上向**索了纸笔,借酒怒书,笔迹潦草,却苍劲奔放,如怒龙猛虎,极尽张扬。

信非常简短。

“弟不用一兵,即令大兄困窘如是,再不退兵,弟即尽发江东子弟,以备大兄观览,承惠,三万人头。”

……

王剑笙望着眼前的信笺,神色如水。

而他的长子王思政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神色。

“爹爹……马千城竟敢如此羞辱我们。”王思政道:“不能认输,不然以后全天下都会说,马千城不用一兵一卒,就将青城王家打得抬不起头来。”

王剑笙目光转向他:“那么政儿,你说怎么办?”

“增兵。”王思政攥着拳头道:“将主力调入湘西,以大量民兵保障粮道,发益州宁州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壮年男子运送粮草物资。爹爹你亲自出手,定然能将不知道藏在哪个山旮旯里的陈瑞聪抓出来,剁下人头。”

“荆州军已经被姑姑打得闻风丧胆,扬州军被慕容雪村和尚清影牵制住,根本不可能大举出兵,马千城不过虚言恫吓而已。虽然双方联手,亦绝不是我们对手。”

“若能再取得一场大胜利,整个南方都将是我们的。”

王剑笙悠然道:“想法很美妙。”

王思政怔住:“那么……”

王剑笙叹息一声:“只不过现在益州情况本来就不稳,宁州高原上的千叶世家等新近降伏的势力也有异心。再全面动员的话,如果激起内乱,又该如何是好?”

王思政一阵犹疑,但仍是道:“爹爹,你未免太过畏怯了!以你的用兵手段,以及益州五色备的精锐强悍,真刀真枪较量,龙傲天和马千城又岂是你对手!速战速决,扳回威望,谁又还敢反叛?”

王剑笙摇头:“政儿,你还没看出来,马千城那封信根本不是挑衅,而是提醒我们?”

王思政急道:“可是……如果认输的话,世人都会说,江东猛虎远胜剑南雄狮,对付王剑笙根本不必自己动手。这有损爹爹的一世英名啊!”

王剑笙神情倏然凝重。

“政儿,你须得明白。”王剑笙道:“除非虚名能确定转化为实利,不然真的不重要。”

他扬起头,眼神虚淡,陷入回忆当中。

“当年你的爷爷热衷于虚名,到处扶持代言人,甚至将你的几个姑姑嫁给他们,以此控制。”

“他取得了极大的名声和影响力,自以为建立起来的势力网牢不可破。但他介入各势力内斗的结果,却是打倒了软弱的麋鹿,扶植起凶狠的群狼。”

“当他去世之后,恶狼们纷纷露出了爪牙,在我们的宿敌——两家节度使号召下对我们发起进攻。爹爹被迫与十倍与己的敌人作战,那一战令爹爹名震天下,可你真以为爹爹战前就有十成的胜算?不,一成也没有。”

他伸出手,摩挲着王思政的头顶:“除非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然绝不要拿整个青城的命脉去赌。你即将成长为我的继任者,必须要明白这一点。”

“失去了湘西之地的民众支持,这一战我们已是败了。如果赌一把,就算赢了,湘西之地亦将被我们杀得十室九空,又能得到什么?”

王思政眼神转向黯然,垂首道:“孩儿明白了。”

王剑笙道:“那么,我亲自率领部队,将你的剑絮姑姑接应回来。”

又太息道:“眉山城之战后,我有些太过自信了。我没能预料到荆州发生内乱,仓促发动计划,自然会有破绽。马千城这次,实在是给为父上了一课。”

“此战结束后,立刻全面改革税制,四公六民的税率不变,但允许边地以实物缴纳税款,价值按照益州腹地地带的物价计算。有阻碍推行者,一律严惩。”

……

在湘西之地,王剑絮率领下的益州五色备军团,已经陷入了彻底的苦战。

当地头蛇纷纷倒戈回去之后,失去了在地百姓的支持,益州军就好像盲人骑瞎马一般,被隐藏在深山密林中的土兵袭扰得焦头烂额。

因为缺粮,益州军的军纪恶化,开始抢掠杀戮百姓,但这越发激化了矛盾。

当王剑絮等人即将陷入绝望的深渊时,收到消息,王剑笙下令撤兵,并亲率轻兵过来接应。

于是五色备军团再次士气大振。

龙傲天得到消息,下令追击,但仓促之间无法再次组织大军,只能派出数将先行,进入湘西一带。

王剑絮不愧是一代名将,在这种情况下,仍是杀了个回马枪,将这几位在屠杀福家时格外活跃的荆州军勇将都给取下了首级,讨回一部分福家的血债,方才在王剑笙的亲自接应下,引兵退去。

临走之前,益州军烧毁了湘西之地的几座城塞,将其中的粮草物资全部付之一炬。

龙傲天得到消息,差点暴跳如雷。

绵延数月的花仓之乱,终于拉下帷幕。

二十八岁的龙傲天杀死了几个兄长,成为了神霄之主,然而几个月的战火,也让荆南之地破坏严重,大量城池村庄被焚毁,人民死于战火或四处流离。被益州军一度攻占湘西,依赖扬州军马千城的支援才夺回失地,更是使得龙傲天的人望大跌,需要很一段时间来收拾烂摊子,建立自己的影响力。

对于青城派来说,出兵一场,空耗粮草物资,损兵折将,徒劳无功,也是引得士卒生怨,百姓离心。

只有马千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让自己名声大噪,更收获了荆州军的感激。

龙傲天心中亮堂,王剑笙之所以能及时撤出泥潭,与马千城脱不了关系。然而事情是马千城帮他摆平的,他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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