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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时来时歇,连续几日了,也不见晴。
道路愈来愈泥泞,而路旁的荒坡野地里,大片蓬草几乎一夜之间长到了半人高,将田间阡陌和森森白骨俱都掩盖。
没过多久,一队队的散兵游勇经过了这里。他们多的一二百人一队,少的十余人一队,像是被猎手追逐的兽群那样,狂乱地逃亡着,将道路踏成了连绵的泥塘,又将荒草成片地踩倒,将草甸底下混浊的污水崩溅得到处都是。
败兵们没有了指挥,行动亦无目的可言。但是,北面有滔滔大河阻碍,南面则有与他们鏖战过无数场的中原贼寇出没,因此绝大部分军民或者向东,或者向西。出身于洛阳中外诸军的将士习惯性地向西去,而东海王幕府旧部,则有不少往东去,意图返回青徐故乡的。
洛阳中外诸军原系天下精锐所集,许多将士都是元康年间就从军征战,饱经风霜的老行伍,不仅经验丰富,战技能也很娴熟。可惜带兵的将领无能,以至于他们一败再败于贼寇之手,最终溃不成军,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古人云:“战胜之威,人百其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眼下情形,正是如此。虽然许多将士都已经明白过来,贼寇们并未攻打鄄城,似乎也并无衔尾追杀之意。可是军心一旦沦丧,就再也提振不起了。他们能做的,唯有抛弃了铠甲、武器,抛弃了旗帜和辎重,趟过淇水、濮水的诸多支流,茫然地奔走。
由于雨水的影响,败兵的行进速度极其缓慢,鄄城大溃之后三天了,绝大部分人,仍然挣扎在濮阳、离狐一带的旷野上。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栽倒在沟壑之中,再也挣持不起。而当下一批人行进此地的时候,前人的尸体已经被成群结队的野狗与虎狼撕扯着,沦为口中之食。
在这漫无边际的残兵败将之中,唯有一支数百人的小部队与众不同。他们甲胄俱全,跨健马,负弓刀,从容不迫地穿行于人潮,仿佛艨艟于海上劈波斩浪而行。偶尔有谁勒缰观望,端立不动之际,亦有森然杀气腾腾而起,令人不敢逼视。
匈奴汉国征东大将军、督山东征讨诸军事石勒,赫然便在这一队精骑之中。
石勒仰头看了看天色,又策马奔上一处高坡,向四周眺望。那些曾经无数次对阵厮杀的敌人,如今都已斗志尽丧。哪怕骑士们毫不掩饰地胡儿装束,也没有引发残兵败将们半点敌对的态度。
不仅没有敌对的态度,甚至也没有警惕的情绪。毫无疑问,这支曾经被东海王用以威慑群雄的大军,已经在一次又一次惨败的打击下失去了灵魂,成为行尸走肉了。
石勒有些蔑视地摇了摇头,问身边文士:“探马还未返回么?”
“禀报大将军,尚未返回。”那文士看了看天色,又掐指算了算:“那支晋军全是骑兵,脚程极快。既然两个时辰前兵马已经过韦城,那么无须探马回报,再过片刻,大将军应该就能亲眼见到他们了。”
韦城,秦汉时称韦津或围津,是分布在大河故道上的诸多废弃津渡之一,距离瓦亭六十余里,距离石勒身处的离狐、濮阳两地城之间,约莫五十余里路程。
石勒略颔首,继续观看四周景象。
那文士随着石勒的视线环视四周,策马向前几步,笑道:“昔日东海王提此雄兵,坐镇中原,威凌天下,四海强藩莫不慑服。孰料大将军旬日之间、兵不血刃便令之溃散,如今更轻骑直入十万军中,视之恍若无物……”他在马上向石勒微微躬身,继续道:“此等韬略、此等胆略,真是当世无二。难怪孟孙先生常说,天下英雄,唯大将军可与共成大事也。”
听得此人吹捧,石勒不禁有几分自矜,但得意的态很快就收敛了。他扭头向后看,连声问道:“孟孙先生呢?孟孙先生在哪里?”
张宾在马背上颠得摇摇晃晃,满头大汗地从队伍后方赶上:“张……张……张宾在此!”
石勒连忙探臂过去,替张宾勒住缰绳:“哈哈,孟孙先生,你的马术未免也太不堪了。待此间战事告一段落,我须得好好的教你!”
张宾双手乱摆,苦着脸道:“免了,免了。岂敢劳动大将军?大将军若是体恤张宾,还是赐我一辆牛车吧!”
石勒哈哈大笑,转向先前那文士道:“前些日子,孟孙先生为我讲述司马……司马穣苴兵法,其中有一句说,人有畏心,惟畏之视。我看,用来解释你说的情形,也很合适。”
他看了看张宾,继续道:“东海王幕府在鄄城时,领兵将领们畏惧的不是战事失利、国家倾覆,而是一旦被我军攻破城池,自己的身家性命不保。因此我军稍威吓,彼等就争先恐后地逃亡,丝毫都没有抵抗的意志。至于当下,这些溃兵们畏惧的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大将军的虎威。”文士恭维道。
石勒摇了摇头:“千万久战之卒,哪有全都畏惧区区羯贼的?他们真正畏惧的,是军中上上下下的无数祸害,是那些胆怯如鸡的将领、昏庸无能的上司。因为怀着这样的畏惧,所以他们的军阵一散,就再也没人想要恢复;军气一散,也再也没人能够将之重新凝聚。此时此刻,不是我视之恍若无物,实在是彼辈纵然众至十万,却如一盘散沙,只能任人抓握拿捏了。”
这番话分析精当,身经百战的大将才能有如此卓见;倒是石勒毕竟缺乏学问,硬将司马兵法中的辞句运用于此,其实并不贴切。张宾等人自然不会傻到去揭破,于是一起赞道:“大将军英明!”
那文士眼珠转了转,又道:“属下记得孙子兵法上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这可胜在敌四字,诚如大将军适才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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