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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母亲错了。鸽子一只不少地飞回来了,它们带回来伤心欲碎的太阳,那个南方城市,那灰瓦带阁楼的房子,才是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母亲拿起菜刀、木桶上楼,她每上一级,都费了极大的劲似的。她系好围裙,开始杀鸽子,每杀完一只,涂在她脸上的灰云便揭去一层。她在不停地洗一双血手,不停地用刀剖开鸽子。

那天天气很凉爽,用不着蒲扇。母亲却拿着蒲扇坐在一把旧藤圈椅上,看着一家老小三口吃饭。哥哥走到厨房,把筷子伸进灶上一大锅烧好的鸽肉时,母亲说,不是让你吃的,别动。一向撒皮赖脸的哥哥被母亲的神色唬住了,坐回桌子呼呼喝稀饭。母亲脸上的云越来越薄,露出铁青色。

父亲喝着盅白干,胡子拉碴儿,沉默寡言,桌子上只有一小碗胡豆一小碟泡菜。母亲扔了蒲扇,起身,把灶上整整一锅鸽肉,放在一个尼龙网兜里,走了出去。吹进门来的风夹着母亲和邻居的说话声。

那个奇怪的日子,她的下体一阵潮湿,内裤湿透了,她伸手摸了一下坐着的凳子。血,她一看,几乎吓晕了,不知所措,一动不动坐在那儿,拿着筷子,盯着碗发愣,那猩红的血,在一点点染开。她双腿在挣扎,拼命想止住,但止不住。她终于惊恐地叫起来。

这是月经,你是大人了,还这样不懂事!母亲第一次温柔地对她说。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维维安出门的声音才惊醒了她。她揉了揉眼睛,头仍昏沉沉的。她披了件衣服下床。过道里大小不同样的鞋不见了。她和维维安的拖鞋靠墙而立。客厅和平常一模一样,干净、整洁,似乎喷了香水,像菊花的味道。

梳洗之后,她换了一件白色套裙。天空游离着淡淡的云雾,树叶、花朵在风中沙沙沙地响。她看了一下时间,赶紧取了挎包,得赶快走,不然就赶不上下午和晚上的班了。她在门口穿皮鞋时,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她的休假日,但她仍然拉上了门。

广场上,人没有以往那么多,有的人一看就是外国游客,胸前挎着照相机,手里举着微型摄像机。生有绿锈的塑像对称地站在喷水池两头。爆米花车的四周围着小孩和鸽子。她机械地将手中的面包捏碎,撒在地上。鸽子传递信号似的叫着,一只羽毛全黑的鸽子飞到她的挎包上,啄她的手指。她打了个冷战,鸽子发出欢快的叫声。四周迅速消失的不是车流人影,而是时光,泰晤士河水静静地流淌。城市,灰暗阴沉。城市,既不想张开眼睛又不想闭上眼睛,如此古怪!广场东北角几乎没有人,十来只鸽子散步似的跟在她身后,排成队,成一线慢慢移动。她蹲下身,手伸向一直和她并行的脖颈有一圈翠绿羽毛的灰鸽。可它比猫还精,飞快地闪开了,停在石栏上盯着她。几乎同时,所有的眼睛唰的一下像钉子一样扎来,有人在叫警察!她旁若无人地抬起头,维维安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挤过人群,朝她走了过来。她再次感到了鸽子滑出手心的空荡荡以及鸽子扇在她脸上惊慌的风。

十八

往左边看,那儿是索荷,紧靠索荷是唐人街,维维安站在哈姆斯苔德公园高地上,指着远处模模糊糊的城市轮廓。

那……那边,就是圣马丁教堂。她其实只能略略看见一个尖顶。

那儿可能是紧靠西敏寺大楼、大本钟的泰晤士河,维维安说,我们可去码头区看看,一幢幢后现代式的建筑,像玩具的宫殿。

她被维维安带进一个奇大的玻璃房子,像手伸开的奶酪树、棕榈、山茱萸、紫荆、玉簪、鸢尾以及盆景里的苹果、金橘、石榴、樱桃、杏子,应有尽有。一丛叠一丛,一片接一片的紫色小花,像小时见到的勿忘我,映在玻璃上,比一场久违的梦遗下的水迹还深入她的肌肤。

十九

我准备下周去西班牙度假!维维安搭着梯子,把厚被和冬衣装入一个大塑料袋,扛上阁楼,放在那儿的一个大箱子里。你去吗?维维安又问了一句。

她的长发用一条手绢系在脑后,站在厨房的水池边洗碗,大声点,她叫道。

还不够大声吗?我要去西班牙……电话铃响了起来。

维维安飞快地从梯子上下来,甚至来不及移动一下梯子,闪过身子往自己房间跑,哈啰,她抓起电话说,她不在!似乎对方坚决要求着,她才说,好吧,等着,我去找找。捂住话筒,她叫,海伦,电话!

她搁下水淋淋的叉子、勺、擦了擦手,走回自己的房间,拿起电话。

我一直在等你搬来,回家。沈远冒头就是一句。

我们已经分手了,你难道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话筒响了一下,维维安肯定拿起了电话。两个电话,但共一根电话线。维维安能听懂她与沈远之间说的中文?她用英文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有点像开玩笑,在这儿,中文成了外国话,她更难相信维维安有兴致一直拿着话筒,等着自己和沈远说些什么。

你说完了,我还没说完,沈远求她回去:明天法院的正式离婚文件就下来。

别自欺欺人,我不相信你会签字?签了字,沈远的妻子就可以甩手不管,他得自食其力,这是一开始就明摆着的事。

你若今晚不来我这儿,我就死给你看,沈远冷冷地说。她没搭腔。不信,是不是?我会死给你看的,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我以为你和那洋马母牛早完了,真的,我不信你是同性恋。

她尽量控制住自己,沈远,你说要死,就像个人样死给我看。你算什么男人,只不过身上多了一块像橡皮糖的东西而已。

你等着瞧吧!沈远的口气坚定无比,同时还骂了一声婊子养的。

她坐在床上,面朝墙。“同性恋”不如“婊子养的”这句话更伤她的心。沈远知道怎么做能伤她。的确,她是母亲当“婊子”养的,母亲用青春用肉体换来父亲少被惩罚避免升级关押坐牢,母亲使一家人活了下来,这代价是实实在在,一分一分地付了十多年。

维维安到她的房里来,海伦,别理他这种男人!她看得出来,维维安是真心在安慰她,虽然听不懂电话,但她感觉得出来她与沈远已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同时,维维安也是真心地为她与沈远分开高兴。

二十

咕咕声在逐渐变大,仿佛有几百只鸽子云集阁楼。它们往瓦缝里钻,啄屋梁,屋梁出现空空的声音,房子在摇晃,整幢房子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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