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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黛玉费力地坐起来,她对李玉说:“把镜子端来。”那梳妆台上的镜子太重,秀芳赶忙给李玉搭一把手,她俩一人扶一边,端着镜子,让新黛玉照自己。
筱月桂将新黛玉的散乱的头发合拢在左手里,右手轻轻地梳着,给她梳一个髻。那脖颈叠着皱纹,筱月桂的手贴着,看见镜子里的新黛玉在默默地流泪,忙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
“我是高兴落泪!”新黛玉喃喃地说。
“我知道,姆妈。”筱月桂轻轻地回答。
“荔荔她好吗?”新黛玉突然侧了身子,看着筱月桂,说,“我好想见她一面。唉,我知道,我知道她在外地拍戏,她来不了。”
筱月桂把新黛玉的手臂握紧,她鼻子一酸,却忍住泪水。“荔荔会来看你的,她对你比我还亲,有时我都嫉妒你。”
“小月桂呀,”新黛玉声音很弱,也很郑重,“有一件事,我——我想——请求你原谅。”她说得很急,喘起气来。
“姆妈,你慢慢说。来,靠着我,这样舒服一些。”
“我曾夺去了你做母亲的快乐,荔荔给了我这快乐,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你能原谅我吗?”
筱月桂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哗哗涌出。新黛玉把手绢递给她。“小月桂,你原谅我吗?”
“别说了,姆妈,也多亏你照顾荔荔那些年,我该谢你才是。”
她们陪了新黛玉一天一夜,李玉和筱月桂回到极斯非尔路家里,秀芳留下来照顾她。第二天一早筱月桂又到一品楼来,她叫了新黛玉几声,都没有回应,赶紧摸她的鼻孔,已经没有气了。看来新黛玉是在天尚未全亮之时悄悄走掉了。
筱月桂用棉花沾上香树的汁,擦洗新黛玉尸身,换上崭新的白衣白鞋。这是个残忍的春天。筱月桂觉得心闷得慌,去开窗,发现天边真有闪电。“要下雨了!”她自言自语。筱月桂问秀芳,昨夜新黛玉说什么话没有?
秀芳想了想,说姆妈与她交代过,若一口气上不来,希望能葬到老家松江。
筱月桂穿着丧服,头巾上边加了一条细细的麻线。她抚摸着面前的棺木,泪水就是流不下来。新黛玉的心愿一定是想葬在常力雄坟旁,不直接这么说,是明白这一点不容易做到。
姆妈,难道你以为我会说不吗?她面朝棺木蹲了下来,轻轻地说。
几个手下人把丧事皆办得条理不乱,请来的祭师往新黛玉口里右侧放米,喊“一千石”,又往她口里左侧放米,喊“两千石”,最后往她口里中间放米,喊“三千石”。
师爷和三爷闻讯也来了。他们坐下来,说到新黛玉葬在何处时,师爷立即反对。说常力雄老家祠堂绝对不允许,只要是常家祖坟之地,就绝不允许沾边。他连连说:“这成何体统?不过是一个妓女!”
筱月桂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半晌才说:“那么把姆妈埋在常爷坟对面的山丘上,还是可以的吧?”
她的话软中带硬,三爷看看她,不再作声。师爷却说:“阴宅比阳宅更要讲究。常爷冥寿丁未,是震卦,如果壬相方向遇淫娼,大凶。这会坏了洪门风水,挡住鸿运,青帮会更得势。”
“坟地已经买下了,”筱月桂站起来说,“那山丘上坟很多,还能算出每个人的二十四吉凶?你肯定里面没有妓女?”
“新黛玉不同。”师爷坚持说。
“什么不同?”筱月桂语气开始咄咄逼人,“你说,什么不同?”
一品楼门外有人坐在车里,等得不耐烦,大声地按喇叭。三爷不高兴地朝外吼了一句:“催什么,催命呀?”
不过师爷站了起来,往外走去,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只能在常爷坟的对面,遥遥望着——连这都不允许!就因为跟常爷相好过一场。
筱月桂眼泪终于掉下来了,要不要在新黛玉的坟边再买一块地,做她自己的坟地呢?不然到时候,谁会像她今天那么尽心?说不定她比不上新黛玉,连遥望的资格都没有。
新都饭店位于三马路上,是一幢高耸入云的塔式摩天楼建筑,是在上海市中心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摩天楼中,完全由中方资本控制的最早几幢之一。虽然还是请的德国建筑师,承包的建筑商却是上海有名的荣记营造公司。
新都饭店是旅馆娱乐与办公室多用的楼房,筱月桂的公司有好几间办公室,但是她特地在可以俯视整个上海的顶楼,给自己保留了一套房。
开张仪式极为隆重,商政学各界中外人士纷纷前往祝贺,贵宾几百人。
饭店经理对着满堂的宾客大声宣布:“恭请中国第一女实业家,联合财团董事长,筱月桂女士,剪彩。”
正厅堂跨三层,上上下下人都在看,闪光灯哗哗照着,刺得人眼睛痛。筱月桂穿着贴身手绣丝缎旗袍,颈子上钻石项链闪闪发光,神采奕奕。满堂客人在评论筱月桂:
“真是国色天香啊!”
“又会唱戏又会做生意,不简单。”
“都说上海黑社会的粗坯子就只服她一个女人!”
“此等人物,恐怕也只能出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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