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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复的确很生气,他都快气炸了!
一次次一回回,不知道那狗皮膏药怎么那么能想,不管怎样都能翻出花来!
是他错了!
这一把年纪在尘世打滚,脏的污的烂的全见识过了,早决定远离一切,不再沾手,为什么偏偏忍不住那一点心怜,为什么要安慰少年,说那一句‘还可以’的话!
世人多奸,何况商者,他怎么就不长记性!
门外管家听到声音十分担心:“老爷……”
“滚!”王山长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个点真是谁也不想见!
半晌,门外管家才颤抖着声音道:“老奴……就在外面守着,您有吩咐言语一声。”
管家也是两鬓斑白,年纪不小,打年轻时就跟着王复,忠心不二,多年情份过来,亦仆亦友,最懂王复心思,最明白王复苦痛。老人家身体经不起折腾,内心常年郁结,与寿数不益,管家为了引出王复心火,可谓操碎了心,可惜不管怎么样都没用。此次王复被崔俣手段气的砸东西,管家虽担心王复情况,却也大怀安慰,真心感激崔俣。
心火已经发出来,只要王复扛住这一波,哪怕生点小病,以后都会平安康健。
所以当看到崔俣杨暄二人前来,老管家什么也不说,上前就是深深一揖。
崔俣不好受一个白发苍苍老人家的礼,赶紧侧身避开。
老管家呼吸有点乱,说不出话,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就退身让开门,请崔俣杨暄上前。
门前着,但肯定没闩起来,只要轻轻一用力,就会推开。
崔俣眸子微微睁大,惊讶的看着老管家,怎么连通报都不用么?
老管家微笑着看他,目光柔和慈爱,鼓励的点点头。
如果通报,主子肯定不会答应让人进去。他陪主子一起去谢家的时候见过崔俣,光凭其清澈澄净眼眸,他就知道这孩子本性不坏,哪怕事闹的再大,哪怕主子气再猛,他都下意识觉得,是这少年故意在使激将法什么的。
遂他自作主张了一回。
只要对主子好,哪怕事后挨骂,他也认了。
崔俣只心念微转,立刻就想清楚了个中原由,微笑着冲老管家点头,低声道:“您放心,晚辈会好生劝王山长的。”
老管家眼睛又红了。
崔俣缓缓伸手,推开了面前的门。
……
“小人!奸佞!竖子敢尔!”
房间内王山长仍然在发脾气,手一推袖子一挥,博古架上的器物遭了殃,哗啦啦倒一地,叮儿咣当什么响声都有。
遍地‘残骸’中,山长老爷子站在中间,眼睛瞪着,眉毛飞着,胡子翘着,手都快发抖了。
这真是……气的不得了啊。
崔俣与杨暄对视一眼,又轻轻滑开。小老虎窝在杨暄怀里,不知道是被王山长吓的还是这个怀抱本身比较可怕,大气也不敢喘,僵着身子,琉璃似的漂亮大眼直直瞪着面前一切。
王山长又摔碎几样东西,喘着气回身,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崔俣杨暄竟跑进来了,没准还看着他摔东西发脾气……又觉丢脸又怒从胆边生,火气更大,抖着手指着崔俣:“竖子……竖子!你竟还有脸来!”
崔俣脸色丁点未变,只左边修眉微微挑起,眸底隐有墨色滑动:“与极为憎恶,一辈子都不想遇到,与其同呼吸一片空气都觉恶心的小人碰上,很难受是不是?”
他声音微低,语速慢的十分微妙,再加上刻意的眼神移动,重音变化,给人感觉冷漠又刻意,得意又挑衅……十分欠抽。
王山长果然更加气愤,脸膛都气红了,冲过来抓住崔俣领口,目眦欲裂,声音像从牙缝中迸出:“如此恶劣行径,你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人在生气潜力无穷,也很难控制手上力度,王山长年纪虽大,手劲却不小,崔俣被他冲动一勒,几乎喘不过气。
杨暄眉梢立即竖起,伸手就要动,却见崔俣负在背后的手轻轻摆了摆——不许他轻举妄动。
再看崔俣,虽然呼吸有些紧张,却不慌不乱,理智未失,王老头虽然使了十成力,但明显后力不继,这会儿伤不着崔俣性命,接下来更不会……
杨暄嘴唇紧抿,抱着小老虎没动。
如果不是害怕,小老虎早‘喵嗷’着求救了,讨厌蛮人,力气太大了啊啊啊它的小腰!
崔俣调整呼吸,眼睛直直看着王山长:“看不惯?”
王复狠狠瞪着他,气的都快说不出话了,连声骂竖子竖子。
“可惜……只要是人,就离不了呢。”崔俣眸子微眯,“朝堂有奸党,后宅有恶仆,市井有长舌,但凡是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小人,可能狡媚多奸,心黑手狠;可能面上一套内里一套,绵里藏针;可能流氓赖皮,脏心烂肺……只要活人,谁不遇上几个渣?就算离群索居,山间结庐,不见世人,也可能被心眼多的猴群抢东西。王山长,您心里其实一直都明白,不是么?”
他声音缓慢,目光沉黑,似有黑潮涌动,一层又一层,藏了不知道多少东西,看着王复时,好似很安静,又好似多少暗里情绪跃出水面,似芒芒细针,刺了王复满身满脸。
王复猛的一怔。
这人知道……什么都知道。
视线瞬间不再锋利,手上力道也骤然消失,王山长松开崔俣,退后两步,目光躲避,神色颓然。
崔俣却没放过他,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力有千钧:“您一直耿耿于怀,费延,李得风,靳子威,赵仲……”
每说一个名字,王复脸色就暗一层,不等崔俣话停,他已忍不住颤声问:“你怎么……知道?”
“对聪明人来说,这并不太难。”崔俣目光坦然。
没有人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这种物种本身就有各种**,生下来就有,然后在成长路上因不同方向的追求,做出取舍,舍弃一些,留下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一些。除非脑子生了病,否则不可能有哪个人真的什么都不想要,情绪无波的。
王山长自然也有。
崔俣结合从范灵修那里听到的消息,民间趣事,再结合谢家留存的朝廷邸报,自家总结的各种大事记录,已经很能看出点东西。
王山长爱书,对自己著的书,做的批注很满意,甚至很骄傲,也骄傲自己带出不少名满天下的学生,在后两点上,他非常有成就感。
可是偏偏,他最喜欢中意的学生,总是不得志。入得仕途,不是默默无闻,放到小处随波逐流,就是出头的椽子先烂,不明原因的被排挤,打压,丧命的有,郁郁消沉的有。
尤其五年前,王复最喜欢,几乎视为关门弟子的一个学生,牵扯进一桩贪污案,因性子太过执拗,无人帮扶,或者有人故意罗织罪名拉他入局,下了狱,四年前,按律判斩首。
学生们一个一个都遇到类似的事,王复心中非常痛惜,也渐渐恨上了奸滑小人。他不涉政,不喜玩弄利益人心,学生们遇到事也没求他帮忙,所以很多事他并不知道,等知道时,已经晚了。冰层一点点加厚,到最后这个学生时,他内心已然承受不住。
他年事已高,本身又不喜欢,遂没有振臂一呼进朝闯荡改变格局的心思,便心灰意冷,封闭自己,不再教书,不再育人,只自我沉浸书海,落个清静。
可这些事,他都忘了吗?没有,所有这些,全部积于他心底胸间,只一点火星就会炸!
崔俣猜,这些原因他一个外人都能找出来,王山长身边的家人朋友未必不知,可惜劝不了。于他而言,时间短任务重,下猛药效果最好,现在看,果然成功了!
一个个名字压暗了王复脸色,他退无可退,抹了把脸,目光凉凉的看着崔俣:“聪明人……呵呵。你这聪明人,与那些人一样,奸滑狡诈,道貌岸然!打着关心旗号,做着伤害他人之事,言语高义,每每出言必为朝为民,实则借刀杀人,铲阶异己,柿子专捡软的捏,谁没靠山没家世就欺负谁,不管此人是否才华横溢,是否国之良才,正兢兢业业造福百姓!”
“什么仁义道德,什么高风亮节,言语提倡甚至带头表率的所有,不过是为维护脸面,保护自己利益不被侵害,做成更大的事达到更高目标,真正办事之时,这些全然被忘于脑后,翻脸不认!”
“品行操守于你们是什么!寒窗苦读数载的书中学识,于你们又是什么!你们的心肝呢!你们的良知呢!你们的父母祖宗黄泉底下看着你们呢!”
“为什么自身才德不能换来成功!为什么辛勤努力不能换来富贵!为什么到哪里都能遇到奸佞小人!为什么晋身之路这么么这么难!这天下,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王山长高声怒骂,声声泣血,除最初两句是在骂崔俣,其余之言,大都是透过他在骂别人。
老爷子心性纯善,一辈子沉心做学问,行的正坐的端,没做过半点亏心事,以高标准要求自己,要求身边的人……可偏偏,他以真心待这个世间,世间却并不温柔待他。
老爷子很痛心。
看着这样痛心的老爷子,崔俣也心弦颤动,胸中悲悯。
他微微阖了阖眸,才开口缓声说话:“老爷子,书中学识没有错,您教学生的东西,也没有错,错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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