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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本宫再不痛快……”乐昌眯起眼,“也比如今的右相要痛快得多,不是么?”
不痛快?要真的只是不痛快,到轻松得多吧。如今的他,又何止是……不痛快。
酒盏放佛千斤,闵竺凡平静道,“哦?”
“表面越是平静的,内里就越是波澜,你这般,倒看得本宫有几分不忍了,只是……”乐昌起身,忽然嘲笑道,“闵竺凡,你不配。”
手指顿了一下,闵竺凡的视线仍然平静,却没有反驳。
静候片刻,乐昌收起笑,有些诧异道,“竟然不反驳?你……到底还是不是闵竺凡?”
广袖轻拂,闵竺凡动了动唇,一派淡然道,“长公主一字未错,何来驳却之词。”
“你……哈哈……你……”乐昌忽然笑出声来,低头却似有泪轻喟,“闵竺凡……你也有今天。我有时候,倒真小瞧了长期。”
*
“陛下这是何苦。”楚毓坐在车内,似闭目养神的轻叹。
车帘微荡起涟漪,君天姒将头靠在一角,垂眸不语,车辙忽然一震,君天姒眉头微动,忍不住低下头,双臂抱膝抵住额头,声音闷闷的,“楚毓,朕大概是病了。”
缓缓掀起眼,楚毓看向她道,“陛下的病症如何?”
“朕……”君天姒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道,“头疼,胸口也疼,嗓子也疼,还有……总之这是病了对不对?”
良久,楚毓叹了口气,轻声道,“是,陛下是病了。”
“那……还有没有治?”说完不禁一愣,君天姒苦笑道,“朕真是糊涂了,释垣又不是大夫,如何晓得这些。”
楚毓正要说些什么,马车却一顿,君天姒知道这是要入宫门,忽然抬起头道,“朕要下车。”
“好。”楚毓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说了一个字。
深秋的旁晚,有些凉,君天姒抬头望着这高墙久久,感到肩上被加了件披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或许,这宫墙里边的,才是朕的。”
“陛下错了。”楚毓道,“不止这宫墙里是陛下的,这宫墙外,这大君都是陛下的。”
“哦?都是朕的?”君天姒的声音有些轻。
“自然。”
“照释垣这么说,放佛全天下都是朕的,可为什么……他不是朕的?”
说完,又笑了一下,君天姒迈步走进高耸庄严的宫门,语调轻得放佛落羽般,“可见……这天下间,其实没什么是真正属于朕的。”
楚毓怔在原地,看着她越行越远的身影,眸色越发的浓郁。
这天下竟不及……一个人么?
哈,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
早朝之上,文武皆在,却独独,不见陛下。
一众大臣直挨到日上三竿,才见到张公公从旁门里出来道了句,“退朝。”
退朝?
众大臣呆,君天姒上位三年,虽说从未真正亲政,却也不曾有过丝毫怠慢。如此这般的一句退朝,立刻就叫众人蒙了一蒙,再然后却齐刷刷都看向了不远处那个暗红色官服的人。
闵竺凡缓缓抬起脸来,面色有些发沉,却不动声色的做了个退朝的手势,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像这样使小性子并不是君天姒的作风,隐隐有些不安。
众大臣得令,迈开早已酸麻的双腿便朝着殿门口而去。
如此这般,直到第七日。
后宫中的风言风语已然传到了前朝,况且,这七日陆陆续续被召入后宫的男子不下百人。
玉笏咔嚓一声,被生生捏断,满朝文武皆惊骇的垂下头不敢言语,闵竺凡淡淡看了一眼手中断笏,面色铁青,抬头望着张合盛。
良久,静成一片的朝堂上响起闵竺凡有些低哑的声音道,“有劳张公公带臣走一趟。”
许久不入鹿鸣宫,闵竺凡怎么也想象不到原本简单典雅的宫院是怎么在短短几天之内变成如此奢华之场。
不远处,高高的水台上,君天姒正卧在铺了貂绒的卧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转着酒盏,眼眸低垂着。闵竺凡认出这水台是新搭建好的,水台下的池中,几名男子正在衣冠不整的戏水。
所有的怒气在这一刻似乎再也压制不住,连手都几乎颤抖起来,闵竺凡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失控,也会像一个凡夫俗子一样,恨不得冲上前去将眼前的一切撕个粉碎。
几乎是一瞬间,他已经迈步到了君天姒面前,一张脸黑得彻底,声音抵哑得放佛咆哮,“这是在做什么?!这就是你回朝的所作所为?!这就是楚毓教你的为君之道?!”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君天姒将眼神从酒盏中移到闵竺凡的面上,呆呆的看了良久,却忽然笑了,忽然起身伸手去抓他的衣领,却不知是她醉的太过,还是怎的,一下竟没抓住,反而差点跌落。
闵竺凡眼疾手快,一下狠狠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臂防止她摔倒,却又不甘心的将她带着往上一提,几乎是面对面的狠狠质问。
可君天姒一眨不眨的望着他,轻轻吐出一口桂花酒的香气,语调更是轻得如同柳絮,“诶?这不是……不是右相吗?怎……么?右相瞧着朕里热闹,也想……也想来凑一凑?”明显醉的不轻。
闵竺凡的手指一紧,却在她疼得皱起眉时,终是松了下来,“陛下到底……想要什么?”
感觉到面前的人一抖,君天姒似乎怔了怔,眼睛里带着酒气的迷蒙与莫大的委屈,“闵竺凡,朕想要……你。可不可以?”
一瞬间的窒息,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
闵竺凡清楚的意识到,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可以,将他动摇的如此彻底。
下一刻,他很想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他警告自己,只有逃,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毕竟是个人,再想,再思考,身体也会做出本能最直达心底的反应。
就像此时,他迈不开腿,他放不开手下的人。
时间像是已经凝固,水池中廊阁上,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屏气凝神,不敢多动一下,偏十月的桂香穿墙过院,送着阵阵淡幽。
闵竺凡的声音越发低哑,柔声道,“陛下要臣这条命,臣可以给。”
“命?”君天姒歪着头,仔细的想了想,借着浓郁的酒意道,“我要你的命来做什么?”说着咯咯笑出声,温言耳语,“朕不要你的命,朕想要你。”
什么是温柔香,什么是醉乾坤,闵竺凡从来不懂,如今,懂了。
醉里是温柔乡,梦里是醉乾坤。
只可惜,却晚了。
闵竺凡伸出手,任由她揽着,内心挣扎不休,却也掩不住面上的一派温柔。
原本一切早已规划好,送她回宫后,本应再无牵扯。让她恨着自己也好,怨着自己也罢,理智告诉他,此刻的自己已经没有最大的把握将她保护完全。那么,离开她,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可如今,额角突然有些熟悉的疼,让他怀念。
她总是有这样的能力,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将他的所有计划全盘打散,然而他,却甘之如饴。
可如今这样的一个情景,他不得不恨起心肠,他不得不绕开话题,“陛下还想要什么,告诉臣。”
告诉臣,无论什么,都可以。
可君天姒却只是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安静的像个孩子似的撒娇,“朕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可以不追究,以往的……事情……好的……坏的,”说着抬眼看过去,认真道,“你看,朕向来是个大度的皇帝……虽然……有时候说话不算话……但这一次……朕跟你保证,是真的!”
距离这样近,以至于他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她委屈的染了泪花的眼。
眸子瞬间浓黑,从来沉稳善辩的右相,就这样汹涌彭拜着却选择了沉默。
如何,能不沉默。
闵竺凡张了张嘴,似乎正要说什么,君天姒忽然抬手覆在他的唇上,怀里的人开始颤抖,这样的始料未及让闵竺凡有片刻慌张,然后,是发自肺腑的长长的一声叹息,悠长。
伸开双臂将面前的人缓缓抱起,揉入怀里的瞬间,放佛一直空荡许久的一块地方,瞬间填满。
仿佛寻求一世,不过如此而已。
方才恍然,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心头上的一块肉,寻到了,填满了,如何能不不圆满。
“陛下确定?”声音轻柔之际。
君天姒依偎到他的怀里,瞬间感觉困倦袭来,眼皮开始上下打颤,“自然,朕……向来是……一言九鼎的……”
“那便好。”
闵竺凡将她抱起来,垂下眼扫了一眼四周跪了一地的人,墨蓝色的披风向前轻轻覆在她身上,他抬了抬脚,又顿了一下,感到四周又是一片更低的俯首,更深的沉默。
既已圆满,那又如何?
余光扫过跪在一旁一人,闵竺凡忽然道,“抬起头来。”
那人顿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抬头。
闵竺凡微微皱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良久,那人似乎再也受不住这样大的压力,缓缓的抬起头。
“哦?”闵竺凡挑了挑眉,忽然笑出了声,简而轻,却足以让那人死命的垂下头,狠狠的扣头在地,不敢言语。
“你叫什么?”
“小……小人……无异。”
刹那间,整个庭院中压抑得如修罗地狱。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闵竺凡却没有再表示什么,有大着胆子的奴才偷偷抬眼看去,却发现这位高高在上,掌握着大君大半数人生死的当今右相,却只是在静静的看着怀中的人。
朕什么都不要,朕要你。
须臾,闵竺凡轻轻地叹息,臣给过陛下机会,可金口玉言,如今,再想反悔,就不可能了。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拥有了,就再也不可能放弃。因为他闵竺凡,从来分得清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该舍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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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将眼睁开一条缝,依旧是天旋地转,仍然是头痛欲裂。不过是短短七日,可在君天姒看来,却好似七个春秋轮换,度日如年。
“酒……”受不了刺眼的阳光,君天姒再次闭上眼,喃喃道。
立刻有冰冰凉凉的盏沿送到唇边。
“唔……”温凉的液体入喉,君天姒就皱起了眉,“大胆!朕明明说得是酒……”
戛然而止,在她抬眼的瞬间。
“怎么?味道不好?”闵竺凡习惯性的揉额角,皱眉,不容置疑道,“先喝了再说。”
“唔……”还没完全清醒的陛下就这么一愣,乖乖的张开嘴将一碗银耳莲子粥咽了下去,“你……”
张了张唇,君天姒顿悟,这一定是在做梦!没错,像这样一睁眼就能瞧见闵竺凡如此温柔的一张脸的情形,定然是在做梦的。
“头疼吗?”看了眼空盏,闵竺凡道。
使劲点了下头,“嘶……”宿醉后的头晃一下都疼得剧烈,更何况是狠狠地点头,君天姒顿时眼泪汪汪,“疼,真的疼,可疼了……”
闵竺凡叹息,怎么就不能让他省点心呢?
君天姒咬着唇,伸手,可怜的像个孩子,“要不……你抱抱我?你抱抱我,或许就不疼了。”
黑眸闪烁,“嗯”。闵竺凡轻轻将她揽起来,说不出的无奈,却也……满足。
耳朵贴上闵竺凡的胸膛,听着那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君天姒怔着,有些恍惚,忍不住闭上眼,伸出手指放在他胸前,轻轻的描摹勾画。
闵竺凡震了一下,眸中划过一丝异样,低头,“怎……”
“嘘……”
立刻有一根食指放到他唇边,君天姒仰起脸,轻声道,“这个是我的梦,所以,我让你说什么,你才能说什么,好不好?”
喉结轻动,闵竺凡温柔道,“好。”
君天姒立刻笑起来,窝在他怀里的身子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笑的婉转。
“想听什么。”闵竺凡向后轻靠,倚着床让她窝得更舒服些。
“恩。”君天姒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这虽然是个梦,可我的头却很疼,所以……我想听你说些好听的给我听。”
闵竺凡挑了挑眉看着她,蓦地笑出了声,“我早该知道,你是喜欢听些好听的。”
君天姒脸红,义正言辞地纠正他,“不是我喜欢听些好听的,是我喜欢听你说些好听的。”
“恩,我知道。”闵竺凡低下头,“但是,我打算用更好的办法来安慰你。”
“更好的办法?”君天姒转了下眼珠,掩不住失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闵竺凡笑,“傻瓜。”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
再抬头,看见君天姒脸色通红,直愣愣的望着他,他满意的勾嘴角,“怎么样?这算不算更好的?”
君天姒发起呆来,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几经犹豫,却还是叹息道,“倘若这不是个梦,该多好。”
“梦?”闵竺凡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眼角轻扬,柔声道,“倘若真的不是梦呢?”
“不是个梦?”君天姒眨了眨眼,“若不是个梦,那我……我也该亲亲你。”
闵竺凡眯起眼。
“正所谓……礼尚往来嘛!”君天姒讪讪,笑的狡猾。
“哦,”闵竺凡叹了声,“那陛下还在等什么呢?”
“什么……”君天姒哑然,“朕……”
“陛下,长公主求见。”张合盛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打断了君天姒的思绪。
“长公主?乐昌?”君天姒皱眉,“朕如今连做个梦都不得安生了,不见不见!”
“这……”张合盛明显没能理解君天姒的话,不由得隔着层层纱幔望去。
片刻,纱幔中却传来闵竺凡的声音,“叫长公主稍等片刻。”
君天姒惊讶的睁大眼,不满道,“叫她等什么,朕不要见她。”
闵竺凡将她扶好坐起,平静道,“她就要去漠西了,还是要见一面的,听话。”
君天姒猛地睁大眼,“漠西?你……你怎么知……等等,这,这不是梦?”
闵竺凡轻柔的揉了揉她的额角,带出她的一生倒吸,“啊,疼。”
“梦中会这么疼?”闵竺凡无奈。
“会啊,”君天姒闭着眼吸气,“你欺负我的时候,我做梦都会疼的哭醒呢。”
闵竺凡一震,眼眸闪过一丝一样,沉声道,“哪里疼?”
“这里啊,”君天姒指了指心口,有指了指头,“恩,还有这……”
“以后……不会了。”闵竺凡叹了声,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心疼不已,这本该是他最心疼的姑娘啊,却一再的为他伤心,叫他如何,能不心疼。
“恩,我想……”君天姒忽然回过神来,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闵竺凡的脸颊,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对,“为什么,我越来越觉得……”
“好一个叫本宫稍等片刻,陛下和右相就是这样叫本宫等的?”嘲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透着十二分的傲气,“那陛下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
“什么……”君天姒诧异,“乐、乐昌……”再回过头去看闵竺凡,近在咫尺的俊颜,温热的触感,这一切都……太过于真实。
“别急。”闵竺凡抬起手,轻轻将她的衣领整理好,笑的温柔,“有我在。”
君天姒蓦地睁大眼,眼神中的雾气散尽,“这……这不是?”
“长期,我有话要与你一个人说。”乐昌的话不紧不慢,慢慢逼来。
*
“怎么?如今见了我便开始头疼了?”乐昌倚着座椅嗤笑。
君天姒简直头疼欲裂,“有什么事,尽快说,说完了就尽快回。”
乐昌顿了顿,道,“也罢,我便不跟你绕圈子了,此去漠西必然是一场苦战,成败与否,谁也说不准……”
君天姒怔了下,笑出声来,“有闵竺凡帮你,又有温家在朝中的势力,怎会说不准。”
乐昌哑然,“闵竺凡?帮我?”随即笑出了声,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哈,你说什么?你一直认为闵竺凡是在帮我?”
“难道不是?”君天姒皱眉,感到脑仁一阵突突的疼着。
“也罢……也罢。”乐昌眯起眼,不知所谓,“但楚毓的手段,你我皆知,防不胜防。所以,我在离走前多少是要见你一面的。”
“哦?”君天姒忍不住皱眉。
“关于……母后。”乐昌顿了顿,指尖开始在桌面上轻轻的勾画,“我知道母后地啊你不好,并没给过你什么该有的温情,但到底……倘若我真的失事了,母后那边……”
“不要说了,你凭什么觉得朕会答应你。”君天姒闭上眼。
“我只是来向我的妹妹嘱托一些琐事罢了,陛下答不答应,却与刚刚的谈话无关。”乐昌站起身,笑了下,便转身朝殿门走去。
闵竺凡就坐在偏殿,闻见脚步声,抬头看到了乐昌似笑非笑的面容,“有像大人好悠闲啊。”
“倒也还有。”闵竺凡合上手中书卷,闲闲饮茶。
“还好?如今这形势,你竟然也敢道一句还好。”乐昌咬牙,“你若是不站在我这边,迟早……”
“长公主,”闵竺凡忽然开口,只是淡淡一句,却气势制人,不容置疑,“该回去了。”
“哈,哈哈,闵竺凡啊闵竺凡,”乐昌迈着步子,身影忽然萧索起来,“想不到,你竟是个痴情的,只可惜啊,这世上无情的人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
右相往鹿鸣宫中走上一遭,男宠尽散。
十月底,边关吃紧,楚毓自请前往,桂花飘得更是浓艳。
“陛下,楚大人的信件。”张合盛将密函递上来。
君天姒望了望,伸出手指开封,薄薄的信纸,只一张,上有娟秀小楷,咬了唇皱眉,“烧了吧。”
张合盛应了声是,接了密函。
君天姒开口,“右相?”
“右相在御书房,陛下可是要去?”张合盛接口。
君天姒皱了眉,“不,先不去,朕……朕不想……”
“陛下,有些话,老奴实在是不知当讲不当讲啊,”张合盛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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