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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白婉仪,萧怀瑾这几日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精神没有办法集中。奏章上写错字,御膳只夹同一道菜,向他禀报什么事,他看似是听着的,结果隔了半晌才发现身边还杵着个人,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

他如今的状态,连生活都有点难以自理,更遑论处理政事了。可他还是行尸走肉地去上朝、问政——北部几个州郡已经调集驻兵去镇压叛乱,这时候身为天子,他不能有任何异样。

潜意识这样告诉他的,于是就一直忍过来了。

倘若没有必须撑过去的朝政大事,他大概就像被蛀空了的山体,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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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祈恩在一旁垂目侍立,安静地尾随着他,往仙居殿行去。

——在失控的边缘了吧?

他忽然很同情皇帝了。

他的认识里,萧怀瑾从小到大心头就没个什么依靠。

先帝是指望不上的,母妃早早被害死了,太后打骂虐待他。

再长大一点,好不容易有个知心人,空旷的心里好像点起了如豆的灯火,摇摇晃晃地亮着,却又被人毫不留情地捂灭,复又陷入一片黑暗中,那知心人一路骗他到底。

害死他的两个孩子,一双儿女;还助纣为虐,图谋颠覆他的江山。

——还有比这更重的背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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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好像这一生像是一场笑话,他却还是要受着。

萧怀瑾感觉自己站在悬崖的边沿上,一眼就睇到黑暗的深渊了,却不害怕,大概是麻木了。

他感受不到外界什么悲喜,甚至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但当白婉仪说,想再为他弹曲时,他忽然觉得如豆的灯火又摇摇曳曳地亮了起来,想起了这么多年,自己夜里每每噩梦,看到她在床前挑着灯花讲故事,声音轻柔,娓娓道来,伴着漫漫长夜到天明。

她讲的故事、唱的曲子,都是英雄豪杰,她安慰他说这些人无论生死,名字事迹中自带一股正气,而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压得过正气的,所以魑魅魍魉什么都不必害怕。

那坚定的力量,那笃信的口吻,让他真的不再噩梦。

现今想来,有的故事,其实她还没讲完。

譬如那个号召江湖绿林,为朝廷夺回了城池的侠义公子;那个因为被万人敬仰、拥挤围观,导致连当地最有名的歌舞伎都未能一睹的倜傥公子。

不过那人的结局应该是很好的,不仅因为他是英雄,更因为这是婉娘讲的故事。

念及此,萧怀瑾忽然觉得很辛酸。在这满腹辛酸中,他再一次进入了仙居殿。

仙居殿已被内卫重重把守起来了,肃纪严明,向萧怀瑾俯首行礼。他们都等在殿外。

殿内很明亮,窗帘窗纱都挂起来了,少了遮蔽,所有天光都极尽所能地照射进来。

与光同伴的,是清丽悦耳的歌声。

“奉天诛匈奴,先登斩旗-旌。长驱八百里,直捣单于庭。

十重阵铁骑,戎马交驰急,胡贼胆益破,功名马上得。”

咸泰年间的乐府曲《张女辞》,不知为何,白婉仪很喜欢这个曲子。

感受到人影,悠扬清丽的歌声与琴声,忽然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白婉仪侧过头,被萧怀瑾身后带来的光一瞬耀了下眼,也是在那一刻,萧怀瑾看清了她眼中的泪光。

他想起了,她先时的控诉——她做下这一切恶,不为陈留王,是出于爱所生的恨。

其实他那时尽管悲痛,但听到她这样说,却还是有点点高兴的。

至少她是爱他的,不是为了卑劣的任务才做下这一切。所以他还想来见她,还想听她申辩,因为她至少爱过他,而他很久没被人爱过了。

白婉仪跪坐在琴边,话说得平淡且直接,没有任何楚楚可怜的哀求。“陛下从未问过我,为什么要做这些腌臜事。”

她称自己的身份,所做的密探之事,是为腌臜事。

“那些都不重要了。”萧怀瑾心下黯然,知道了有用吗?苦衷并不能成为作恶多端的缘由,否则谁不苦呢?谁都可以作恶了。道理不是这样的。

“既然你做了,就有你的原因。结局是它发生了,你潜伏在我身边,而萧嗣运和朝廷撕破了脸。”

白婉仪轻轻摇了摇头:“不,它很重要。重要到,我得向您讲完,您会感谢我的。”

看吧,褪下了温柔的表象,她其实是个这样偏执且自我的人,不管别人说什么,她觉得是重要的,需要说的,她就一定会说。才不管别人觉得重不重要。

陌生。萧怀瑾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她,却仍不愿意割舍。

也许她是想打动他,以求得活命。于是他认真听着,这么多天终于集中了一趟精神。

“我给您讲过游侠的故事,还未讲完呢。您很喜欢玉隐公子的故事,我总要把结局给您说完。不然……”白婉仪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是对听众很不厚道的事。”

这是德妃曾经有一日戏说起来的。她说所有讲故事讲了一半没有下文的说书人,她都想送去阉割。

那时贵妃被逗笑了,白婉仪也跟着笑起来。大家都笑了,为德妃的诙谐与风趣。虽然后来,因为德妃落难,大家都自扫门前雪,生怕受牵连。然而浸透在时光里的回忆还是风趣的,她也总还记得。

心里就对萧怀瑾还有这么个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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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萧怀瑾很想听,但他没料到是在这个时候听。

性命攸关的时刻,无关紧要的故事。

他知道不合时宜,但还是没有打断白婉仪。

只听她的字调语速和先时全然不同,娓娓道来:

“上次似乎讲到他收复了城池,受万民敬仰。其实后来,也没什么后来了。玉隐公子的一生极其短暂,还未及盛放就已凋零,只是那含苞欲放的姿态太美,所有期待盛放的人,就将他开得最好的时候,记在了心里。”

萧怀瑾默然不语。

他既无心听什么故事,又猜想白婉仪大概是有所用意。

白婉仪一双慧彻的眼睛,定定望着他:“陛下不好奇他怎么死的吗?您之前肯定会打断,问几句的。”

萧怀瑾摇了摇头。他已经足够难过,为什么听故事也令人惆怅。

白婉仪也不再问他。“其实他的罪名,简单到有点滑稽。他因为家族的株连,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掉啦。”

——好简单的说法,好复杂的结局。萧怀瑾心头涌起悲悯的感觉。很难受,是很难受。

“他被判了腰斩弃市,死的时候没有气绝。”

这个死法,萧怀瑾愕然,心中隐隐有所动,对上了白婉仪清澈的视线。

“您不想问问他害不害怕吗?”

白婉仪笑了笑,看着萧怀瑾,目光倒映世间清明一样,照的帝王无地自容。

“还是说,那么洒脱倜傥的人,不会害怕生死?”

“其实,我觉得他是不怕的。”

她半垂下视线,声音轻,却笃定。

“但我知道他怕什么。虽说天道自在人心,无愧天地神明,但他会怕遗臭万年,怕壮志难酬吧。”

萧怀瑾的心,跟着她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他常说,若非出身官家,他其实希望仗剑游遍天下,结交有趣的人,听有趣的事。但既然生于官宦之家了,人在率性肆意和责任中总要有所取舍,那便建式遏之功。”

“一生驰骋疆场,护万民太平。”

他心旌神荡。

她说的如同咏叹,英雄的悲哀也确实值得咏叹。萧怀瑾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闪动——那是他向往的人,那也是他幼时向往的人生。

“这样的人,天之骄子,却什么梦想也未能实现,就被断送了。”

是啊,那样向往的人,就这样被毁了。

令人心旌神荡的志向,也一夕坍塌了。

“但他真的是个英雄呢,他被押上刑场时,看到素日宠爱的妹妹来相送,他就笑了起来,和以前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萧怀瑾的心提了起来,他呼吸急促,他为那人忐忑。

“——然后被刽子手打了一耳光。”

居然是这样。

萧怀瑾的心头涌起了一阵愤怒。

他想骂,暴君!昏君!然而他没有骂出口。

因这个人的轨迹,这个腰斩弃市的少年人,仿佛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但他看不真切——是谁呢?

白婉仪对他嫣然一笑:“他很宠爱的那个妹妹,后来就带着他相赠的名字,入了教坊司,后来跟随陈留王,被送入了皇宫,走到了皇帝的枕畔。”

萧怀瑾怔住了。

良久,空白过后,他的眼珠,木然地从白婉仪头顶,落到了她跪着的双膝上。

原来陈留王也不是她尽忠的主。

这女人是何等的心志啊。

简直连男儿都要输给她。

呵呵。萧怀瑾不禁笑起来,这笑容似乎混杂着苦笑自嘲讽刺哀痛,复杂到他嘴角刚刚扯开一丝弧度,眼中也就跟着泛起了水光。

原来她那日说的因为爱他也都是假的,什么都比不得她心里那件事的分量重。

“陛下这么喜欢听我讲故事,您不想知道故事里讲的那个英雄是谁吗?”

萧怀瑾摇了摇头,他此刻太害怕听到了。

“您不想知道玉隐公子是谁吗?”

不想,他觉得世界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残酷。

可白婉仪不会顺遂他的心意,她丹唇轻启,一字一句:“玉隐,乃不宣。这是他家中长辈,为他择定的加冠礼时的字……”

萧怀瑾心头颤抖,急急呵斥道:“朕命令你别说了!”

“只不过还未来得及行加冠礼,这名字就伴随他被土掩埋了,再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字了。”她微微侧过头,觉得可悲可笑似的:“只有我记得。”

“求求你……别说了……”萧怀瑾几近哀求她。

可白婉仪不为所动。

“——他是,承恩郡公之子,韦不宣。”

这三个字,这个名字。恍惚她道出口,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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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字,早该猜到了。

都是少年得意,都是死于腰斩弃市。

白婉仪对皇帝微微一笑,笑容飘渺过十年时光,回到景祐十二年的刑场上。

韦不宣在下狱后曾叮嘱过,叫她不要去送行。

大概是不希望她看到——心中那个顶天立地的哥哥,却没有以顶天立地的样子死去吧。

他其实很爱面子的,曾因与胡人一言不合拼起了酒,把几个胡人喝趴在地,再也不敢小瞧汉民。结果他自己也伤到了。

可她做不到,不给他送行。遂第一次没有听他的话,心想,偷偷去看一眼就好了。

只一眼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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