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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州城,是古色古香的阳州城,几百年来都这样。

阳州城苏家,是祖上十三位进士的苏家,是阳州城卖盐的苏家,是三十里梅林的苏家。

阳州城的苏家出大事了,苏家大少爷苏鱼就要死了。真是可惜了一个样貌才学样样都好的年轻人,阳州城人都这样说,怕是苏家少爷执意学西洋,惹怒了天地鬼神。

苏家最古怪的一处房子里,只有一个穿着蓝衫的小姐在低声啜泣。

房子是传统古典的厢房,窗上却是法式的彩绘玻璃。房子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两把英式十字剑,墙下放着一架钢琴。往前便是一张书桌,桌上散落无数图纸,纸上画着未完成的船只设计图,旁边标着普通人看不懂的洋文。

小姐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滴在一只枯瘦苍白的手上,手的主人躺在床上,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气若游丝。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垂死之人就是一个月前鲜衣怒马,走在街上还有女子抛花的苏家的大少爷?

“心妍,那是什么呢?”少爷斜眼望着窗台有气无力,一盆凌寒绽放的苍兰在吐露芬芳。

“苍兰呀,表哥,我送给你的苍兰。你看它开得多好?”心妍咬了咬红唇,挤出一丝微笑。

“奇怪,大冬天地,开了有一个月吧,怎么还这么精神?”

“它在等你好起来呢,表哥。”心妍紧紧握着那只枯瘦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哭道,“花儿都能挺下去,你一定也能,不要丢下我……”

床上的少爷微微摇头苦笑,这一个月来,他每时每刻都能清晰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点远离自己。今天状况尤其不好,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不知时间流逝。

花都能过冬呢,真是人不如花。

“我死后,你要自己做主,不用管我的父亲,受了委屈就去找玉芝兄,他参加过新运动,思想开明,会照顾你的……”苏鱼的声音越说越低,眼中的空洞无限扩大,那只枯瘦的手也渐渐冰冷。心妍明白这翩翩佳公子恐怕大限已到,再也撑不下去,正想放声大哭。就在此时,忽地房门被一脚踢开,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人缓慢地走进来,他眼神犀利,眉间露出一股生杀予夺的霸气,长袍子在身,显得步子有点沉重。他瞧着床上的儿子,一个月前还是生龙活虎,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今儿怎么就像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呢?

一封家书将儿子从欧洲骗回来,恐怕是他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错事。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上啪啪击了两掌,门外忽地闯进一行人。一行拿着奇怪道具的法师,后面还跟着一个黑装的少年童子,童子的袖口纹着半月。

阳州城的半月画聊斋,衢州城的日头财神殿。这都是专门替人斩妖除魔的阴阳道!心妍瞪大了眼睛,咬着红唇瞪着中年人,仿佛受了极大的屈辱。

“姑父!表哥最恨就是这些封建迷信,他大老远隔着欧洲还在报纸骂这些人,您自己不也教育我们‘子不语怪力乱神’,现在反倒叫这些人进家门,你让表哥怎么想?”

中年人双眼阴鸷,挥了挥手,两个老妈子上来捂住嘴巴把她扭了下去。

“总得试一试。苏鱼毕竟是我的儿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在死亡面前,除了鬼神,父母还能有什么信仰?

见苏诚眼底坚定,心妍欲言又止。她从小在苏府长大,心里明白得很,这位手掌苏家二十家商行的主人,一旦下了决定就绝不会更改。

屋外洁白的雪地上火把通天,苏府的仆人已把这座屋子围了三层。苏诚朝管家苏牢比划了个拳头。苏牢略一低头,转身招呼人手。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画聊斋的神棍一个也别想走了。心妍打了一个冷战,看着这个冷毅的中年人,怔怔地想,“以前怎么不觉得姑父是这么狠辣的人?”

雪越下越大,整个阳州城的人都吊耳朵听着苏府的动静。梆子打了十二声。子时,苏家大门一十二盏的大红灯笼,忽地被风吹灭大半。整条龙华街的东边一下子坠入黑暗,四处的鸡犬不安起来,走夜路的人总觉得这个夜晚透着一股压抑的暴躁。

苏家大院的中央,一群瑟瑟发抖的仆人围着一群昏昏欲睡的大鹅,这鹅正是跟着那名童子来的。苏牢心头嘀咕,人家作法,都是用雄赳赳的公鸡,这群神棍行是不行,敢误了少爷的病。正想着,一下子风雪都停了,四处的鸡犬像是被掐了脖子,整条龙华街没有一丝声音。只见刚刚迷迷糊糊的大鹅一个个机警起来,羽毛树立,左右顾盼,如临大敌。雪地里的发抖的家丁也都精神一震,啧啧称奇。苏牢心中一动,正想禀报,却见老爷早已站在厢房外面,神色严峻。府上的下人都在窃窃私语,说这大鹅能察觉鬼怪,你我须得小心翼翼,站好位置,让画聊斋的神仙除妖,好救咱家少爷一命。这时,厢房的门开了。法师们走出来围着鹅群坐下来,有一道没一道地念不知名的经文,听了一会就想睡,和庙里那些假和尚念经没什么区别,脖子拉得老长的家丁们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把式摆得倒是不错,这经怎么念得这么粗糙?

随后那名童子也走了出来。苏诚急忙上前,站得久了,差点摔了趔趄。

“童子,小儿情况如何?”

只见童子清声说道:

“苏少爷身上的古怪果然厉害,是要动点手段了。法师已经开始,这鬼怪逃不开去,且看我画聊斋的本事。”

又吩咐道:“到时候留心府上花草树木,鸟兽飞禽的动静,如果有异常,尽管拿来烧了。谁人送进府里的,也要顺着线索查明。所谓********,斩草去根。扬汤止沸,釜底抽薪……”

苏诚一听,眼里放出寒光。苏牢和一干家丁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妖怪自作死,招谁不招,居然找到少爷身上,算是惹狠了老爷。阳州城惹狠了老爷,那是没得善了了。

约子时三刻,只听房里童子急声:

“来了!“

法师们低头呢喃,院子里大鹅忽然大声啼叫起来,此起彼伏,高高低低,颇有音律章法,像是相和法师们念咒一般,十分神奇。苏牢心头一紧,乖乖,主儿来了。提心吊胆望去,厢房里依然风平浪静。不一会,一阵大风忽地搅起来。后院有人急声道,“有了有了!”。

不一会儿,前院也有人高呼,“有了有了!”

然后是急切的脚步奔来,两个家丁手上抬着一盆东西。苏牢精神一振,接过一看,却是府里摆设的苍兰。本来开放极盛的花,现在却形同枯槁,像是干死了多时。

苏诚的脸色越发地难看。人们都传苏家院子里草木特别繁盛,大冬天地也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色,一定有鬼怪之类的不祥之物。苏少爷的病来的古怪,恐怕也和这草木有关。有善良的还上门劝告苏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苏诚不理会,认为是府里的老园丁打理得当。现在看来,这街头传闻也有三分道理,他不得不信了。

苏诚眼里露出厉色,“阿牢,府上种的苍兰都给我烧了!种花的花农都给我绑了!”

原来,这边童子交代完毕,回了厢房。苏大少爷苏鱼浑浑噩噩,毫无知觉。苏鱼的母亲窦秋雨,听着门外动静,满面愁容地看着儿子,又偷瞄这黄毛小儿似的乳臭童子,心里一点底子也没有。

而童子并不烧符作法,只拿出一个镜子,缩手一悬,滴溜溜停在苏鱼的额头之上,然后懒懒地说,“主人,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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