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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东,燕儿峪村外,相思河边,正是草长莺飞。

父亲又编了一只桑条筐,说:“如琇,挖野菜去拿这个。”

河滩上丛生的桑条,柔软细长,韧性好,编筐编篓都好用。父亲编的筐子虽然不好看,但结实耐用,自家的好些筐筐篓篓,都是他自己编的。那个年代,几乎人人都是能力很强的手工业者。妇女们大多会缝制衣服,做鞋更是人人必备的拿手活,每个村庄里,都有数不清的木匠、铁匠、泥瓦匠、篾匠、编织匠,线是自家纺的,布是自家织的,中国农家几千年来的特点,便是“自给自足”。

如琇背起筐,找到月华,两个姑娘去村外挖野菜。

农家养猪养羊,野草野菜,便是家畜的主粮,不但如此,人的温饱,尚且没有解决,每家的饭桌上,野菜一直是粮食的重要补充。孩子们从启蒙开始,去田里打草挖菜,往往是人生的第一课。

刚出村,遇到了同村的小五子,年龄比如琇、月华稍大。如琇叫他“五哥”。小五子背着一个硕大的背筐,镰刀挂在于背筐的边沿上。

“五哥,打草吗?”如琇问。

“嗯,”小五子长得身高体壮,蛮象个大人了,一身健硕的肌肉,黑亮黑亮的。他嘴里含着一枚长草叶子,吹出“呜油油”的声响,“如琇,月华,听我吹的这首《我爱北京天安门》,好听吗?”

两个姑娘怎么听,也听不出他的草叶发出的声音象歌的曲调,更别提什么《我爱北京天安门》了。

“小五,你吹的是歌?真是逗死我了。”月华笑得前仰后合。

如琇不想打击小五的积极性,“五哥,你吹的歌还不太象,不过挺好听的。”

小五仰起脸,嘴里呜呜油油地吹着草叶,拿起镰刀走进田里。夏天的原野,满眼皆绿,四面望去全是深绿浅绿铺陈的海洋,高杆的玉米高粱连绵成片,形成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绿野蓝天,美不胜收。低杆的谷子稻田豆秧,被田梗水渠分割了,大大小小自然成块,似绿毯,似拼图,农田小路水渠,形成一幅优美的画卷,古人名曰:阡陌。

羊肠小路就从这些绿野当中蜿蜒穿过。路边渠边,地垄梗外,各种野生的绿草野菜,长得蓬蓬勃勃。小五钻进一片高大的粘高粱地里割草,粘高粱是最高的作物,长得一丈来高,稀疏高大,这种高粱产量虽低但产出的粘米价高,是过年过节时做年糕用的。而且秸杆穗头可用来做条帚,经济价值很高。但高粱类作物的缺点之一是容易吸引鸟的光临,它的穗子顶在头上,很容易被鸟啄食。

地边地垄间,杂草繁茂,长叶嫩草都长有一尺多高,小五不急割草,他从背筐里拿出一只铁丝编的捕鸟夹子,在地头上趴下来,扒开巴掌大的一块泥土,将夹子用土埋上,夹子上栓着一只虫子充当诱饵,鸟若来吃,触动机关,便会给捉住。

如琇和月华在旁边的豆子地里采菜。野菜好采,它与野草有着本质的区别,一般来说,叶子宽大的,是菜,细长的是草,野菜大多人都能吃,而草只能喂牲畜。农家子弟在老远的地方就能认出这是老鸹筋,那是嘟噜草,随手采了放筐里。

有些野菜可以生吃,河渠里有水,把野菜洗干净,采的饿了,可以随时吃,有种酸溜溜,叶片上长着斑点,很酸,孩子们在吃的时候常常说:酸溜溜醮白糖,越吃越香。其实白糖是没有的,只存在于他们幼小的想象中。没白糖也吃的津津有味,罗嗦钻吃根,把泥土洗净,咬起来是脆的,结满圆圆果实的野葡萄很受欢迎,成熟的圆果紫色,晶莹发亮,一把把采下来,填进嘴里,比苹果和梨要甜得多,青的没成熟,男孩子们便采下来打仗,用手一挤,会喷出一股浆水细籽,挖野菜的孩子们嘻嘻哈哈乱跑乱喷,弄的一脸一身,再到水里去洗,吃完了,把叶子采下来,是顶好的猪菜。

野菜也开花,都很小很细,白的黄的粉红的,在田里星星点点,有蝴蝶落在上面,女孩子们就爱去捉,蹑手蹑脚踅过去,却往往吓跑了,捉着了,就引起一阵欢呼,回家用细线缝在窗纸上。

并不是所有的野菜都能吃,有些有毒,有些吃了会拉肚子,孩子们都认得。草丛田梗间,时时会遇到蚂蚱或是蝈蝈,倏地蹦出来,又跳到远处。遇到调皮的男孩子,便会去追赶,追的一头大汗,也要逮住,用细草茎拴了,一串串提在手里,回家向同伴炫耀。偶尔会遇到蛇,花皮或青皮的,顺着草丛无声地滑过来,一阵紧张,挖野菜孩子们一定是如临大敌,各拣木棍石块围攻,只要小心,一般不会挨咬,蛇并不象人想象的那样穷凶极恶,一会,顺草丛又溜走了。

田野里一片清清的禾香,阳光下让人神清气爽,对于惯常劳动的农家子弟,这种采野菜的轻松活,简直是等于玩乐休息。

“如琇,”月华抹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你听说了吗?大李子要娶媳妇了,这个傻大个子,乐得嘴都歪了。”

“听说了。”如琇有些郁闷,这是一个让她觉得心里别扭的话题,“不是说换亲吗?用他妹妹小玲,去给他换。”

换亲,是旧时乡村一个陋习,条件不好的男性,为了娶妻生子,用自己的姐妹去和别家的男人结婚,换得那家的女人嫁给自己。大李子是村里一个傻乎乎的大个子,干活倒是有力气,只是脑子不大灵光,整天就知道傻干,也没上过学。他妹妹小玲比如琇她们大几岁,长得好,人又机灵,如琇很喜欢她,一口一个“玲姐”,如今,为了给哥哥换一个媳妇,她要去嫁给另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

“玲姐哭了好几天了,”如琇闷闷地说:“听说,她要嫁的那个男人,既丑又凶,整天就知道打人骂人,玲姐以后可怎么办啊。”

“那能有什么办法?”月华叹了口气,“这事又不是玲姐自己能说了算的。她不听话,也不行啊。”

如琇沉默了。对于她这一辈人来说,听话,便是最大的美德。中国几千年来的道德传统,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便是“听话”,服从老规矩,不管是否合宜,不管是否正确,按老令办理,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事。听老人的话,听老传统的话,听老规矩的话。

个性与自我,追求与突破,还远远没有在农村广袤的土上兴盛起来。

一只蚂蚱,从草丛里蹦出来,直落到了如琇的手上,吓了一跳,才让正在凝神的她回过神来。

“如琇,”月华小说声:“那个叫《刘巧儿》的电影,不是早就说婚姻自由,自己找婆家了吗?再说,现在新社会都这么多年了,都八十年代了,自己说了算就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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