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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燃驱车赶到矿医院,先找到王院长询问了杨石山的病况。矿医院在治疗矽肺病方面起码走在全省前头,所以他不担心治疗技术,王院长也是让他放心的,然而王院长的话让他极为担心,杨石山眼下虽然止了血,但随时都有再咯血的可能,尤其怕出现并发症,那就极危险了。顾燃走进病房,没想到母亲李月英也在,他问候过母亲,转而问杨石山病情,见杨石山神志清醒,心下稍安,说了一些安慰话,告辞了母亲,就匆匆离开医院赶去开会了。
山茶静立一隅。她一直回避不见顾燃,只是近些年来才与顾燃打照面,也无话,岁月的刻刀在她的脸上雕上了一条条皱纹,加上脸上的伤疤,因而顾燃根本就没有认出这就是分别近三十年的自己曾经日思夜想的娘。
山茶含辛茹苦抚养了顾燃十五年。
石山在他们成亲十几天之后就去了云山。她怀了孕,到清河镇买了副打胎药吃了。胎儿打下地的时候,山茶痛苦难当,冷汗淋漓,血流不止,几乎昏死过去,好在年轻身体好,挺过来了。
石山一去杳无音讯。她是信得过石山的,石山临走告诫她不要带盐崽上云山,她就不敢上云山去找石山。待她左等右等实在熬不过横下心背了盐崽上云山,石山已被敌人转移到垅山去了。她听人说石山反了水,心里不信,无奈见不着石山,又担心盐崽的安全,只好怅然返家。之后,她又去过云山几次,仍找不到石山,就有人说石山失踪了,难说还在不在世上。后来,她终于把无尽的思念之情嫁接到了盐崽身上,疼盐崽胜过一切。在盐崽十二岁上,她咬咬牙,动用了石山留下的银元,送盐崽到四十里地的清河镇新学堂去读书。
盐崽十五岁,解放了,山茶一点也不晓得世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个晴朗的冬日,山茶赤脚在屋后坡菜地翻土,远远看见山路上一行三人,这地方是绝少有人来的,她只是奇怪地瞥了一眼,低头继续锄地,压根没有想到来人会同自己有什么干系。
当她重新扬起头来时,三个男人竟站在自己跟前。
一瞬间,她那略略打量的眼光,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上停留住了,立时,周围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仅有面前这个男人的存在,她嗡动了一下嘴唇,却张不开口,想往前走,双脚像钉在了地上,休想挪动分毫,心像要跳出胸膛,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那男子慌忙抱住了她。她就听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山茶!山茶!”她睁开了眼,呜咽着就摊倒在那男人的怀里了。
整整十五年了。
十五年,杨石山真不明白这漫长的十五年竟然也熬过去了。当组织上派了两人找到了他,用审讯的口吻向他要人,要那七个孩子时,他的心忽然不顾来人冷峻、无情,热烈地跳荡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不厌其烦地叙述这十五年的一切,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两位好不容易等他说完,才冷冷地告诉他,他的问题组织会处理,孩子如果交不出来,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惩罚。他又打听当年交代任务的那位领导,却只能说出那个部门的名称,领导的名字都弄不清楚了,当初哪会料到日后有这许多磨难?也就没有去记住。这两位说,你就是记住了是谁,那个部门的几位领导都在战争年代牺牲了,何况,就是健在,也于事无补。
杨石山带着他们,一一找到了那六个孩子,最后来到山茶这里。那两位干部见孩子都找到了,待石山的态度好了许多。
在山茶眼里,石山的模样是大变了,原先那个眉宇轩昂的剽悍后生,现在是胡楂满腮,面颊消癯,头发也有些花白,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的中年汉子了。山茶也不是石山记忆中的姑娘了,那双灵活的眼睛,如今显得有些迟滞,脸色憔悴而黄黑,哪里还能找到半点原先的红润?
石山忍住悲痛说:“山茶,解放了,我们胜利了,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
山茶“呵”了一声,说:“再不走了?”
石山没有料到山茶见面第一句竟是这话,噙着泪说:“我带你回云山去吧,我还可以打锤的。”
山茶就连连点头。
两位干部说:“走吧,到家里去说吧。”
山茶连连点头称好,问石山:“这两位是……”
“同志。”石山说。
“哦,同志。”山茶不顾手脏,就去拉那两位的手。同志是自己人的意思,山茶是知道的,“难得你们陪石山来这地方,走走,到家里去吃饭,嘿,我儿子不在家,要他在……”
一位干部插进话来:“他去哪里了?”
“上学堂了!读一册要三块大洋,我舍得。他要晓得死老头子今天来了,他会……”山茶又语不成声了。
“不要哭,不要哭嘛。”两位干部都安慰山茶。
石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盐崽带大了,人家要接走了,山茶命苦哇。
说着话,山茶引他们进了家。
山茶让两位干部在小桌旁坐下,端了两碗水给他们喝,然后对石山说:“帮我烧火哇!我留了几个老倭瓜,甜哪。”石山就在灶头坐了,拿起柴往灶里塞,山茶又连连说,“算了算了,你也走累了,自己去倒碗水,陪两位同志坐。”连拉带搡把石山按在桌旁坐下,却又去倒了碗水放在石山面前,这才自己动手烧火做饭。石山看山茶,灶火映在她的面庞上,眼角的泪珠闪着光。
石山心里针刺般痛,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就说:“来,把这桌子移到窗下去,这里太暗了,菜都夹到鼻子里去了。”说着,让两位干部帮着抬桌子。
房里的地是泥合碎石,桌子脚撞着地上的疙瘩,响了一声,山茶忙跑过来,俯下身去摸那桌子脚,见没有弄坏,站起来讪笑道:“莫弄坏了。”
这张桌子,还是石山十五年前做的,一条脚不知什么时候断了,用新木料子接上去的。山茶的举动他看得明白,她把他看作从未离家的样子,差老公做事情,却又心疼不让老公累,这心事让他又感动又心酸。他有意扯点别的事,就说:“山茶,这张桌子的腿,你倒接得好。”
“哪里是我!”山茶说,“是你儿子接的,盐崽乖,先生讲他读书也用功。”她笑着,用围裙角揩眼睛,不知是烟熏还是又流了泪,眼里闪着泪光。“盐崽礼拜天都回来,四十多里,路上还顺便捡担柴,我去看他他不高兴,怕我累。”十五年,大概就今天话最多,但她并不觉得说多了,忙着烧火,切倭瓜,炒菜,嘴里说个不停。
两位干部交换了一下眼色。
石山极不自在地找话说:“山茶,我们走了这远的路,饿得肚皮贴着腰背了。”
“好好,”山茶忙说,“在煮倭瓜,我的倭瓜甜哪!”她忘了刚刚夸耀过她的倭瓜。
山茶太兴奋了。
倭瓜煮熟了,山茶将饭菜端上桌。
一位干部招呼她:“你也来吃把。”
山茶说:“你们吃,你们吃,没有什么好吃的,就这碗倭瓜甜,喜欢就多吃点。你们从哪里来?听不出你们的口音哪。”
那位干部告诉她,从北京来。
“北京?”山茶诧异地问,“比瑞金远吧?”她只知道苏区的瑞金。
“远多了,坐了火车换汽车,坐了汽车换两条腿。”
“哦?来这里,有什么事吧?”山茶问。
“来,你坐下来吃,解放了,男女平等,你还封建?”
“好好,”山茶解下围裙,坐了下来,“咦,吃呀,吃倭瓜,北京有没有倭瓜?”
山茶愈是有说有笑,石山愈是搅心的难受,闷着头扒饭。
“也有,不过,叫南瓜。”一位干部吃着倭瓜说。
“噢,”山茶点着头,“你们这么远来,多住几天歇一歇。有什么特别任务吧?”
“特别任务?”两位又相视一眼,一位说,“是的。”
“特别任务是秘密的,我不问。”山茶见石山闷头扒饭,“你怎么不吃?”
石山忙夹了一块倭瓜塞进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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