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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月升起,月光照耀在骊均大队的营寨上。

赵秋在自己的帐篷中拿起一块碎布将红缨长枪上的血渍擦得一干二净。赵秋从没想到,自己原来有如此精湛的杀人本能。那些山贼喽啰打起来只靠勇气往前冲,长刀只会乱砍,有勇无谋。风利子师伯说的很多话,她都不敢苟同,唯独说山贼们是乌合之众这句话她再认同不过了。杀人的感觉只让她感到恶心,原来人身真的只是一副皮囊。这才是刚到七星山的第一天,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还要过多少天,还没有人知道。她记得她那一枪枪杀死的每一个山贼,他们望向赵秋眼睛的最后一眼都饱含着痛苦与不甘。

如今,赵秋所在的先锋大营坐落在七星山东南方向六里外的谷口处。在黄昏时,先锋大军两百人愣是挡住了川西山贼六百大队的猛势。此处有天然险隘做屏障,在此处安营扎寨最为合适。此处左右两侧都是悬崖峭壁,不仅不用担心川西山贼来攻,更不用担心有猛兽来袭。风利子师伯的大营则离七星山更远,在谷口后五里处。青云宗弟子们轮番在悬崖上眺望远方,方圆几里的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经历了一天的奔波与血战,赵秋早就是筋疲力尽。帐篷外,还有师兄弟们因惨死的同门而放声大哭。头一回经历生离死别,弟子们心中忧伤的心情也是无可厚非。

“赵师妹,在吗?”是五长老的声音。

赵秋:“在,快请进!”赵秋将长枪放在地上,五长老身穿一件紫色长袍,外面还穿着藤甲藤盔。赵秋从地上站了起来,朝五长老行了一礼。“长老,找我何事?”

五长老坐在了地上,朝下摆了摆手示意赵秋坐下来说话:“这里没有外人,叫我戚申师兄就可以了。”五长老戚申将藤盔取下,他脸上写满了疲惫的神色。“我来就是看看众弟子经过首战,是否因未曾杀过敌而有不适。”

赵秋的双眼中露出了舒缓的神色:“戚申师兄有心了,弟子无碍。如果这点小困难都无法克服,那后面的日子还如何能够克敌制胜呢?”

戚申欣慰地笑了笑:“是啊!赵师妹不愧是赤血宗弟子当中的佼佼者,适应能力如此强。骊均山门的弟子要是都像你该多好?独步武林又怎会是空谈?”戚申身上背负着的是家族的使命,让他起早贪黑练功的除了父亲大长老的教鞭,还有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荣誉感和使命感。大长老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皮肤的皱纹也多了。看着父亲那鞠躬尽瘁的样子,戚申总会生起一种内疚的感觉。仿佛父亲到了这个年纪如果再操劳,就是为人子的不是了。戚申也明白大长老的性格,他的父亲一直以来都是一副倔脾气,一件事不管要想什么样的方法,都一定要办成。当萧闵当着众弟子任戚申为五长老,与父亲大长老平起平坐时,戚申仍然认为自己不够格。大长老无论武功还是智谋,在戚申心中好像永远无法企及。此时,他在赵秋这名弱女子的身上竟然找到了当年的自己,不禁感叹时间飞逝,山门众弟子也早已物是人非了。在赵秋身上,戚申看到了山门新一代弟子的希望。赵秋身边有一种常人所不能及的凝聚力,似乎人人都对赵秋能够产生一种自然的敬佩。

戚申此时,欣慰之至。

赵秋:“师兄谬赞了。赵秋生是师门的人,死是师门的鬼。既受师之滴水恩,就当以万死涌泉报。”赵秋的语气铿锵有力,让戚申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戚申:“师妹虽为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师兄甚是钦佩!时间不早了,趁早休息吧!”

赵秋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五长老出门。

赵秋疲惫地揉了揉脸,与师长交谈完后,总有一种由内而发的疲惫感。她明白,戚申内心也希望更多的弟子能继承他当年超人一等的毅力。只要赵秋能做到,她便能让师长们欣然而笑。就算是装出来的,她也愿意如此督促自己。

不一会儿,帐篷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的足音十分轻柔,若是普通人还真听不出来。赵秋松了一口气,说道:“项师妹,进来吧!”项影轻轻地挑开帐篷的帘子,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平时里机灵鬼怪的项师妹脸色煞白,双眼布满血丝。项影身上的青衣早在日落时大战川西山贼时就染上了血渍。赵秋看着她那憔悴的样子,心一软,将项影拥入怀中,期望着怀抱能给予的温暖能将那活泼的项影再带回来。项影似乎是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温暖了,她也抱着赵秋。在人前的永不示弱造就了内心的一个坚实壁垒,又有谁料到拥抱的温暖最能融化一个武者的心。

项影的眼泪流了下来,说话都是颤抖的:“师姐,我想回骊均山!我不想再打什么山贼了······你不知道,我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贼头被我杀死前的样子。他们也是无辜的啊,为什么我要杀他们?风利子凭什么一句话就要让我们师兄姐弟打什么山贼!你不知道,今天阵亡的弟子里,有好几个都是我的朋友。看着他们已经冰冷的脸庞,我就能想到昔日在骊均山时的欢声笑语·····师姐,要不我们自己回去吧!为什么要为了风利子而拼死拼活呢?”赵秋虽然心中认同,嘴上却无法助长项影此时的想法。否则项影原本就不少的斗志也会被自己消磨殆尽。项影才十五岁,是此次出征的弟子中,年纪最轻的几名弟子之一,不难感受到项影心中诺大的压力。

赵秋将项影抱得更紧了,连忙安慰道:“师妹,我们走了,花见师兄、戚执师兄和丁师弟又怎么办呢?”

项影挣脱了赵秋的怀抱,泪眼婆娑地看着赵秋:“那我们就叫上几位师兄一起走!”

赵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的傻师妹啊,花见师兄是先锋大将,怎么可能就当了逃兵?就算他能狠得下心,江湖人士难道就不会唾弃他吗?”项影眼帘低垂,赵秋便继续安慰道:“骊均山的弟子面对危险绝不会退缩。想想五长老戚申师兄,他为了能报效师门,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夜里起来练武。这是要克服多少困难才能有如今的成就?如今你只不过是杀了几个人而已,如果这么点困难都无法解决,谈何报效师门?”赵秋默默不语地看着项影许久,项影发着呆,似乎是在思考,泪水则慢慢止住。过了一会儿,项影好像想明白了。在赵秋看来,项影的神情虽无变化,但她内心刚经历了一个非常细微的转变,细微得让旁人无法察觉到。赵秋与项影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师妹的一点小心思赵秋又怎么会看不透呢?就在刚才,项影似乎成长了。她似乎摆脱了些许稚气,少了那天不怕地不怕,风风火火闹天下的天真性格。这样也好,自己学会坚强在江湖中可是至关重要的。

项影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说道:“师妹知错,不该妄言当逃兵的。打扰师姐,我就先回去了。还请师姐早点休息。”赵秋起身,点了点头,目送项影离开。试问,先锋营中还有多少个同项影一样胆怯的弟子?又有几个有想临阵脱逃的弟子?又有几个已经逃跑了呢?

赵秋不禁感叹,这是她所感受过最漫长的一天。一天内,似乎所有人都注定是要有次翻天覆地的变化。赵秋从脖颈处掏出了她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从她记事开始她便带着这块玉。这是块碧绿的和田玉,乍一看没什么特殊。如果细细触摸这块玉,不难发现有一侧是粗糙的,是块残玉。丁师弟曾不止一次猜测过,也许她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姐妹或兄弟呢?赵秋不禁发出一阵无奈地笑,如果她真的有一名双胞姐妹或兄弟,赵秋只希望她的同胞手足能平平淡淡地过一生。也许,这也是赵秋心中一种理想的生活吧?

半晌。

门外传来了年轻男子的声音:“师姐,是我,丁凌印。”

赵秋:“进来吧。”

丁凌印拿着两块饼进来,他身上的赤血宗黑袍被鲜血溅撒,布满血迹。几天赶路下来,丁凌印也显得十分疲惫。他的步态笨拙,嘴上不忘喘着气。丁凌印将两块饼递给赵秋:“师姐,这是今晚发下来的晚食。”

赵秋说了句“多谢师弟”,便大口大口地啃食了起来。今日初次经历过血雨腥风的洗礼,赵秋如果说自己不饿那肯定是假的。赵秋边吃,边看着丁凌印:“丁师弟,你不吃吗?”

丁凌印微微怔了一下后,道:“哦,我已经吃了。”

赵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师弟,你真是不会说谎。每次你说谎的时候,嘴角都要抽搐一下子。”丁凌印没能瞒得过去,一丝羞愧浮过他的脸庞。赵秋继续说道:“不吃怎么行,我这里还多了一块儿,快吃吧!没有力气怎么能打山贼呢?”

丁凌印双手接过后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也是咬了一大口。他的脸上浮出满足的笑容,双颊微微泛红,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赵秋从小便做得一手好饭菜,丁凌印也说她如果不开个酒楼真是屈才了。每次丁凌印吃到师姐的饭时,都是此时这副满足而笑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饭真的好吃,或者因为是赵师姐做的而好吃。曾几何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早已远去,他们也终将要成为师门里的中坚力量。一眨眼的时光内,二人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奔腾而来的幸福感涌上丁凌印心头。没过多久,他便将巴掌大的饼给吃完了。

“师姐,你也是第一次让手上沾人血,你的心能安吗?”丁凌印正色道。

赵秋疲惫地笑了笑:“当然。”

丁凌印听到这话,不仅没有放心,反而更忧郁了。二人从小在一起,赵秋能做到靠直觉判断丁凌印是否在说谎。丁凌印自然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听出赵秋此时语气中的坚强是装出来的,是内心的一层屏障,对他人的戒备。丁凌印坐在那里,满脸愁容地看着赵秋,内心中却是思绪万千。师姐对丁凌印无微不至的关照令他感到心头涌起一阵暖意。丁凌印又何尝不想能反过来帮助师姐排解内心的愁思呢?他多么希望赵秋能够向他敞开心扉、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将心中所有的苦都诉说出来。赵秋此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莞尔一笑似乎将丁凌印这些幻想都破灭得无影无踪。丁凌印本来想多待一会儿,但见师姐似乎没有想与自己推心置腹的想法,自己也不愿自讨没趣了。不一会儿,丁凌印便起身拜别,劝赵师姐早点休息。

赵秋也起身相送丁凌印到帐篷外。望着丁凌印逐渐远去的背影,赵秋的心中生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她与丁凌印为同门师兄弟多年,丁凌印心中对她的情,赵秋安能不知?每天天没亮时,山台上便会传来丁凌印长枪的呼呼声。丁凌印的眼神永远是羞涩的,甚至会不好意思地躲避赵秋的眼光。对于赵秋来说,丁凌印不过是弟弟。既然是习武之人,便当以追求武道巅峰而自强不息。再说了,身为骊均弟子,此时战场中又风云莫测,岂有心思贪恋儿女情长?赵秋永远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个会先到来。

赵秋摇了摇头,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抛之脑后。她拿起一块磨枪石,开始徐徐打磨着枪头。她入门十年,今日一战下来长枪受的磨损比十年来加起来的磨损还要多得多。在磨枪石的打磨下,枪头再次将那一寒芒展露出来,焕发着生机。打磨长枪是一个很令人放松的过程,来来回回的一个动作足以让一个人的头脑快速冷静下来。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是时候该磨磨枪了,只愿明日会好吧!

嗡——嗡——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营内的话语声渐渐变得稀少了起来。四周剩下一片静谧,四处响起了虫鸣声。营帐外火把的数量逐渐变少,山谷中的亮光变得十分微弱。赵秋用火折子点亮了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再次让营帐内的光线再次明亮了点。

账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次是花见子的声音:“师妹,睡了吗?”

“哦,是花见师兄?进来吧!”赵秋微微地笑着。“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花见子在黄昏时帮助同门打扫完战场后,片刻不停地与师兄弟们在谷口处建立起营寨。此时说话的声音都有种有气无力的感觉,双眼疲倦不堪。花见子走进了赵秋的帐篷:“没别的事儿,就是看看师妹是否安好罢了。”

赵秋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什么事:“我只是有点累了,多谢师兄挂心。”

花见子的双眼中突然散出一阵温柔的目光,仿佛看透了赵秋的所有心事。花见子心思缜密,又怎会察觉不到赵秋内心的挣扎呢?此时,花见子的目光仿佛在说:师妹,这么硬撑着,很累吧?真是难为你了。师兄在,有什么心事跟师兄说吧。

赵秋的笑容逐渐淡化,她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如泉水般涌出她的眼眶。在五长老戚申师兄面前,她是对师门忠心耿耿的弟子,是师门的未来。在项师妹和丁师弟面前,她是师姐,不能让他们看出自己内心早已支离破碎的事实。如果赵秋将恐惧的神色一旦写在脸上,师弟师妹们难道不会更胆怯吗?但她在师长和师弟师妹身后时,她又是谁?她不过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十六岁女子。她也是人,也会害怕,也会因双手染上鲜血而感到愧疚,但这份恐惧又能与谁人说?花见师兄是她的兄长,虽无血缘之亲,却有兄妹之实。只有在花见师兄面前,赵秋才敢将自己心中的委屈一次宣泄出来。赵秋掩面而泣,从眼眶流出来的眼泪好似两潭倒洒了的秋水,流个不停。她甚至不敢哭出太大声,也许哪个师弟师妹刚好此时路过会听到呢?

花见子也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失手杀死他人时内心的内疚感是多么浓烈,这种感觉让当时的花见子生不如死。当时花见子全身上下都在颤抖着,不可置信地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如果他当时不狠心刺出那一枪,死的肯定就是自己了。如今赵秋他们如果不狠下心将对面的山贼击败,死的可能就是师兄弟们了!他们此时心中只怕是比自己难受多了不知道多少倍······

赵秋哭泣着道:“我只想得到对师门忠心耿耿,却未曾料到忠诚的代价如此之大······”

花见子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再伤心了。我们还是振作起来的好。”

赵秋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擦去泪水。双眼虽仍然红肿,但赵秋的神情却又恢复了那处变不惊的样子。也许就是内心的情感无处排解,此时才会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对于一个武者,流泪是软弱的象征。尽管刚才花见师兄不在帐篷内,赵秋依然会因为自己如弱者般流泪而无地自容。

赵秋:“师兄,时间不早了。今日,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花见子一天下来,他实在是累坏了。在向赵秋告辞后,他便转身离开了营帐。营帐内,再次剩下赵秋一个人与孤寂同处。赵秋不急不慢地继续磨着长枪,好像普天之下,只有这枪鸣声才能让她感到心安。

嗡——嗡——

嗡——嗡——

嗡······

······

暮色降临,黑暗笼罩着大地,一股阴森的寒气席卷整个山谷。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一种无法比拟的冷。风利子躺在营帐的帐篷中,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此时的床铺硬邦邦的,睡得腰疼。没办法,风利子只能坐了起来,右手不禁开始锤着自己的腰。“真是要了老夫的老命了!早知如此,干嘛要自己来呢,叫王泽一个人来不就好了?凭什么我在外行军打仗,萧闵却能在骊均山享清福?要等我打赢了回去,萧闵就等着靠边站吧!”

整座中军大营中,每十人一个营帐,挤得不得了。但风利子一人却霸占了十个帐篷大的地方给自己一个人睡。

咚——咚——咚——

非常轻柔的脚步声!风利子连忙用他那粗旷的嗓音问道:“何人在那儿?”

“师父,是我。王泽。”帐外的声音道。

听到是王泽,风利子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是不悦:大半夜不睡觉来把老夫吓个半死!哎,算了,就数这个徒弟孝顺······

风利子起身,从木桌上掏出火折子,点上了一盏油灯后,说:“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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