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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作美,一场大雨来得毫无预警。惊蛰过后的南方,云翳一起便惊天动地。眼看天暗下来了,好得很。乌云再来得快些,越聚越多,最好下上三天三夜,下得坊院积水,那她就走不脱了。

婉婉站在窗下往外看,大雨星子劈哩啪啦砸下来,院子里的芭蕉叶子被砸得东摇西晃。空气里慢慢蒸腾起泥土的味道,就像北京夏季干旱过后迎来的一场暴雨,把地面冲刷得尘土飞扬。

风扫过来了,轻薄的缎子在臂上拍打,隔着中衣也感觉得到。她喃喃自语:“不知要下但什么时候,怕是回不去了。”

铜环正跪在脚踏上熏褥子,听了她的话笑道:回不去就住下,这里的规制都是照着长公主的份例来的,奴婢检点过了,没什么差错。至于外头,有余承奉和秦李两位嬷嬷看着,规矩和咱们长公主府一样的,殿下不必忧心。”

小酉很高兴,“藩王府的景致也不错,到底富甲一方,您瞧他们的瓦当和椽子,上头还刻着花儿呢!我觉得主子在这儿常住也没什么,毕竟嫁了嘛,总要和驸马爷在一起的。在一起了才好生世子,也没个总替别人养儿子的道理。”

铜环原本还想嗤她两句,后来一听,话虽糙,说得却不错。今天两位小爷已经来拜见过嫡母了,都是七八岁的孩子,长公主就算现在即刻怀上,也得再等十个月,将来哥们儿年纪相差太大了,怕世子吃亏。

“我找工夫私下和两位嬷嬷通个气儿吧,咱们是来就藩的,别拿京里头的章程,非逼着这样那样儿。”她一面忙碌,一面回头看,“我和殿下说过的,三分由天,七分由人,到底已经下降了,往后和这府里的人才是一家子。置气也有个头儿,要是瞧着王爷实心,咱们也好好的吧!”

她听了失笑,“都教训起我来了,好大的胆子啊!你们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头儿?我没打算一辈子冷落人家,该做的场面还是要做的。”她渐渐低了嗓子,“厂臣教过我,夫妻之间也得留心眼儿,毕竟和寻常人家不一样。”

所以她人虽不在京城,肖铎对她的影响依旧存在。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肖铎算一个。他的脾气她知道,话不会说满,既然特意提点,就说明确实有些地方需要她加小心。

铜环对肖铎的话当然无可辩驳,但提起他,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先前去祠堂的路上听见有人议论,说皇上册封了新皇后。”

她嗯了声,“有准信儿吗?是谁?”

铜环道:“咱们这一个月全在水上,圣旨都走陆路,这里的人应当比咱们先知道。我只听见点儿皮毛,说什么王爷有福,前脚尚了长公主,后脚大姨子当上皇后了。”

婉婉脑子里嗡地一声,音阁跟过宇文良时,音楼当初进宫是冒了音阁的名儿,他的大姨子,说的岂不就是音楼吗!

“怎么成这样了?”她郁塞不已,“我这个哥子,真真儿是炼丹炼疯魔了。不叫他册封音阁,他倒好,转头就册了音楼。”

虽然音楼和她交好,但以她的见识,她实在不是皇后的好人选。音楼根本没有当皇后的野心,也没有当皇后的手段,她那颗心从里到外都装着肖铎,真成了皇后,那么耽误的就是三个人。

铜环见她上火忙宽慰:“我也是道听途说,消息未必精准。等回头王爷来了,您和他打探吧,他要说是,那必然就是了。”

婉婉心里着急,看看外面天气,雨下得真大!她招呼小酉,“你打发个人去请王爷,我有话要问他。”

小酉嗳了声,“还是奴婢去吧,李嬷嬷是个没眼色的,万一拦住了,里头还得传话,多费手脚。”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檐下,打起黄栌伞冒雨去了。

她在地心团团转,屋里只有铜环一个了,她才道:“我是怕,音楼将来走了赵皇后的老路。那么好的人,浸淫得久了岂不成了滚刀肉?”

铜环掩口一笑,“那位主儿,本来就是个滚刀肉。”说完在脸上拍了一下,“该死,步娘娘要真成了皇后,我这么编排她,可不是自寻死路吗!”

婉婉想起音楼油嘴滑舌的样子,也忍不住发笑,只是笑过之后忡忡的,一个好人,一旦沾了权力就变坏,譬如她那个二哥哥。现在司礼监几乎和内阁平分秋色,再加上一个皇后,二哥哥那只秤砣,也不知压不压得住这江山。

“我总怕生变故。”她慢慢阖上了窗,在香几边上坐了下来,“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心里老是发慌,唯恐出事儿。”

铜环道:“能出什么事儿?您现在已经出降了,我还得劝着您点儿,军国大事交给爷们吧,您呢,闲了看看书,弹弹琴,好好作养自己,比什么都强。”

婉婉听后抿唇浅笑,“你们说的都在理,我记下了,一切以自己为重。”

再要说话,铜环往门外瞥一眼,轻轻呀了声,“王爷来得真快,倒像候着信儿似的。”言罢端起熏炉,到门上欠身行个礼,即退到外面去了。

他撩袍进来,飞扬的一双眉,眸中笑意氤氲。来了也不造次,浅浅揖手,然后肃立在一旁。倒是婉婉,反而觉得自己老神在在坐着有点不好意思了,站起来向他颔首,“王爷请坐吧,我有些事想向王爷讨教。”

他说不敢当,“殿下有话只管吩咐,良时无不从命。”

她低下头,感觉彼此之间的相处确实有些问题。不管婚前如何,到了现在这步,姿态再不放得低一点,往后就愈发举步维艰了。

“王爷不必太拘礼,每回这么着,我也弄得不大自在。”她压了压手,“你坐,坐下了好说话。”

他道了谢,在香几另一边落座,自己解嘲道:“殿下出身高贵,下降给我,不瞒殿下,我到现在还做梦似的。”

她觉得没道理,“咱们大邺八位藩王,有同姓的,也有外姓的。不论是不是宗亲,身份摆在那里,怎么在我跟前活像低了一等?咱们既成一家,往后再不必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话了,我高贵,你就低贱来着?还有也不必您啊您的,我实在是当不得。抛开出身不说,你年纪比我长,寻常说话你我相称吧,也显得亲厚些儿。”

她娓娓说完了,回头一想,语气还像教训下人,不由感到困顿。他则大度,在他看来是个好开端,她能这么快主动示好,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了。

他并不是敬畏她的身份,其实还是因为过于喜欢。喜欢得太久了,高不可攀,有亲近的心,没了亲近的胆儿。有时也觉得自己傻,何必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可就是不由自主,想捧着,敬爱着,以至于连儿子都看不惯他,提醒他不要儿女情长。

毛头小子懂什么,他有他的道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要么是情窦未开,要么是阅女无数。他两条都不占,所以宁愿将她奉若上宾,也是对她虔诚的一种表达。

婢女送茶来,他接了亲自递给她,“我是怕什么地方欠缺了,不留神得罪你。既然你我相称,往后就别叫我王爷了,叫我良时或者……夫君,都是可以的。”

婉婉原本还带着温和的笑,他这么一说,顿时眼皮一跳。好个蹬鼻子上脸的人,给他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名字就罢了,什么夫君……她红着脸,简直觉得他可杀。这算不算言语上的轻薄?细一计较,似乎又不算,于是更加郁闷了,恨恨剜了他一眼。

他却一派纯善,仿佛还没有意识到,眨着眼睛问她:“怎么了?夫君不好听吗?那再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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