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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座高高矮矮的土坯房,稀疏篱笆墙围成的一个个院落,凑成了这个村庄。村子的道路凹凸不平,一阵风吹过,便扬起一袭尘土,令人不得不眯起双眼,用手掩住口鼻。这里实在找不出一丁点富饶美丽的影子。

往往越贫穷的地方,思想越保守;思想越保守,就会越发贫穷。这个小村庄就有着这样的恶性循环。得过且过的观念仿佛一道坚墙,阻隔着与外界的融合。虽然改革开放了多年,外面的热火朝天并没在这里引起波动。除了土地分给个人,生产队的生产工具分散到各家仓房内,再无别的变化。用了几百,甚至上千年的畜力、弯钩犁、弯钩锄,仍然是这里人们的耕作工具。辛辛苦苦一年又一年,却改变不了贫困的生活。姑娘们争着嫁出去,而小伙儿很难娶进像样儿的媳妇。以至于老人们看着成人的儿子,常常一声长叹。

古新宇便出生在这个村庄西头的一座三间土坯房内。是这个五口之家唯一的男孩子。除了父母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父亲古胜德是个耿直的农民,小时候给大户人家放过牛,尝过冬天新屙牛粪暖脚的辛酸。解放后,自从有了生产队开始,就是生产队保管员,一直至分田到户。他从不用手中的方便,占公家一丝一毫的便宜。而且不畏权势,有力保护着公家财产不被存私心的干部侵占。他的热心肠也是有目共睹。虽然自己生活并不宽裕,却尽力帮贫困的屯邻,也不图回报。他最喜养马,那青骡马总被侍弄得干干净净。用的时候从不鞭打。古新宇常听父亲边给它刷身子,边跟牠说着话,有时还呵呵开心地笑。

古新宇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父亲肩头长大的,直到不得不离开父亲肩头的年龄。也感觉得到父亲是把自己视为不可替换的宝贝的。父亲无微不至地疼爱沐浴着自己的成长。在他心里,父亲最踏实,最亲切,也最可靠。

古话常说“严父,慈母”,并不适用于古新宇,在他应为“严母,慈父”的,他母亲刘英是个爱唠叨的家庭妇女,性格不好,脾气暴躁。帮助别人时常为没得到及时回报而懊恼抱怨。不过,她是个勤快人。每年精心辛劳饲养的家畜、家禽,不仅能为家换些零花钱,还能让全家过上一个丰盛的新年。

姐姐古新芬大古新宇四岁,个头不是很高,却很端庄。她六岁的时候,就被母亲吩咐担起放学后看护弟弟的责任。因为年龄小,常为不能照看全面挨母亲打。古新宇每每想到这些,都因自己剥夺了姐姐童年快乐心有亏欠。他把姐姐认作第二个母亲。姐姐去年出嫁,他哭得最厉害,虽然她在本村小学当教师,住在后院,每天都见得到。

古新华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小他三岁,长得秀气伶俐,性格开朗,一双大眼睛古灵精怪,很逗人开心。

古新宇默默细数着家人,渐渐走进家门。突然又觉得这个家仍是亲切的。也忽然觉得时光太过短暂,短暂的还没享受够快乐的童年和天真的少年,就到了有各种思想的年纪。而这种思想往往是许多哀愁取代了天真烂漫的幸福快乐。

打开粗木棍钉的院门,走内院内,见父亲在马棚给青骒马梳理鬃毛,踱过去摸了摸马头。

父亲看着他,奇怪地问:“没去送亲?”古新宇摇摇头:“没去,太远了。”

父亲看着昨天还满是张罗的他,疑惑地问:“那干啥去了,大伟找你好几趟呢。”见他怏怏的,眼睛有些红肿,又问:“咋的了?眼睛咋红了呢?”

古新宇揉揉眼,毫不相干地说:“爹,我不想种地了。”

古胜德弄蒙了:“不种地?不种地干啥?”

古新宇鼓了鼓腮:“出去我找活干。”没等父亲反应,转身进了屋。准备午饭的母亲刘英问了句什么,他没听也没答,径直进屋,趴在炕上。

古胜德见儿子古怪,忙给马添了草料,进屋拍了拍古新宇腿,问:“儿子,咋又想起说出去了呢?”

放饭桌的刘英听了,高声说:“说啥?又要出去?又瘦又小出去能干啥?”

“啥都能干。”古新宇不服气地说。

刘英把碗往桌上一墩:“干啥干?成心出去躲活儿!好好在家种地吧!过两年娶个媳妇,老守田园过日子得了。好好的添什么彩儿啊!”

古新华从外面哼着小曲进来,见哥哥趴在炕上,不同往常,回头问:“妈,我哥咋的了?”

“谁知道?”刘英斜了一眼古新宇,“不知道又抽啥邪风,说要出去找活儿干。”

一向和哥哥亲近的古新华边拿桌上饭碗盛小米饭边说:“也行,就让我哥出去呗。”

“行啥行!”刘英瞪她一眼,“好好的家不待着去哪?就他那小体格出去能干啥,明明出去躲活儿,家里活儿谁干?”

古新宇不想争辩,爬起来进了里间屋,重重关上门,趴在炕上。

“不吃拉倒!”刘英上了桌,赌气地端起碗吃了一口,摔下碗筷,“我也不吃了。”便跳下炕,出去喂猪。

古新宇迷迷糊糊睡着了。晚饭的时候,父亲和妹妹叫他也没能叫起来。直到黄昏时候趴累了,才出屋去了菜园,那里有一块属于他自己,不,也可以说是属于他和龙盼弟共同的地方。

十四岁那年春天,古新宇在菜园一角占了一块五、六米见方的一块地,用两尺高木条围成栅栏。里面的土翻好,平整后。向龙盼弟要一些不知名的花籽,和她一起种下去。其实,他做这件事,也是受龙盼弟影响的。龙盼弟就喜欢在菜园边边角角种一些花的。只是不像他专门占上一块菜地。母亲拦着却没拦住,便时常抱怨瞎了块菜地。从那开始,每年如此。第二年,他便在栅栏小门上挂了一块木板,绿漆刷底,用红漆工整地写上“百花园”三个字。鲜花绽放的时候,常在清晨和龙盼弟、妹妹一起品一阵花香,赏一阵五颜六色的花朵儿,那心情好极了。

他第一次如此糟糕的心情来到这里。秋风蹂躏过的花朵已失去昔日艳丽,残缺的花朵上已失去蝴蝶、蜜蜂的踪迹。片片枯萎的花瓣零落在地,不再娇嫩。他挑拣起来,细细埋进土里,“残秋摧落凋零去,恨未采撷乍放时”地叹喟着,眼前又浮出龙盼弟笑靥如花的容颜,耳边响起她温柔的款款细语,忆起和她一起的段段快乐时光。又想到昨晚深深的拥抱和沾满泪水的脸,心骤的痉缩,一阵痛楚,又想到那华贵衣着却掩不住丑陋的丈夫,心更绞痛,猛地捡起一个土块,用力向后抛去。

“哎呀!”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孩子的惊呼。古新宇起身抬头,见龙大伟捂着头揉着,忙迎过去,掰开他的手:“看看,打坏没有。”

“没事儿,没事儿。”龙大伟放开手。他比古新宇高一些,也壮实很多,却很文静,长辈们都说他像小姑娘,他看了看那块土,说:“得亏不是砖头。”

古新宇见他额头虽微红,并无大碍,拂去沾上的土,问:“刚回来?”

龙大伟不答反问:“早上你咋回事儿?干啥去了?你到底咋的了?”

“没咋的。”古新宇低头说,“太远了,不想去。”

龙大伟看着他的神色:“不对,肯定有啥事。”

“真没啥事儿。”古新宇把脸扭向一旁,他已不能说出心里的秘密了,压抑得声音有些变调。

龙大伟不无责怪的嘟囔:“你可真是。”他知道古新宇一定有什么事,却不再问。心疼地说,“你知不知道三姐多担心你。见不到你,说什么也不上车,催我找了你好几趟。实在找不着了,才勉强上了车,哭了整整一道,弄得那姓孙的好不乐意。”话语中也透出对那个姐夫的极不满意。

古新宇没想到因为自己造成这么大影响,惊愕了半天说不出话。

龙大伟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三姐边哭边小声在我耳边嘱咐我,让我看看你到底怎么了,还告诉我和你好好的,多关心你。”

古新宇心又痛起来,揉回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抓住龙大伟的双手,紧紧握住,动情地说:“对,我们好好的,像亲兄弟一样,不让三姐失望。”

龙大伟挤了挤发红的眼睛,重重地点头:“咱不一直是兄弟吗?”古新宇手握得更紧了。

龙大伟突然想起什么,放开手,说:“对了,小宇。三姐还有一句话,我没听懂,不知道你能不能知道啥意思。”

“三姐说的啥?”古新宇盯住龙大伟问。

龙大伟思索着晃晃头,说:“三姐说你是胆小鬼,说两三次。那姓孙的在,我没敢多问。”

“胆小鬼?”古新宇咂摸了一会儿,没太明白,舒了口气,岔开话题:“对了,大伟,我打算出去找活干。”

“出去?”龙大伟惊讶地问:“去哪儿?”

“还不知道。”古新宇望向远方的天空,“反正不想窝在这穷地方了。”又看着龙大伟,“我想尽量去省城,没准儿还能照应着三姐。”

龙大伟眼睛一亮,问:“三大爷(伯父)答应了吗?”古胜德兄弟行三,龙大伟从小就以家乡习俗这么称呼。

“没有。”古新宇摇摇头,“我妈更反对。以前我也说过,他们不同意,我就没坚持,这回因为……反正铁心了。不答应我就不吃饭,三天后再不答应我就不告而别。”

“能行吗?”龙大伟皱起眉,“不吃饭不饿坏了?”

古新宇想了想,凑近他小声说:“这两天你想办法留点儿饭,饿了就去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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