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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清陵卫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他们的名字注定不会被历史记住,并不是因为他们做的事情不够惊天动地,相反,他们只要一有动作就足以让京城里的闲人们绘声绘色地叨咕个三五七年,甚至被加工成荆柯刺秦那样的故事被世代流传,愈远愈鲜;也不是因为身份卑微,死在大路边上都没有人会给收尸,如果他们死了外边一定会有更专业的队伍在第一时间将他们的死亡现场处理得干干静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如同这些人到这个世上走一遭一样,来之前,走之后,身前身后都是空空荡荡的,一个脚印甚至是一点痕迹也不留,或者可以说,不是不会留下,而是不能留下,从他们丢弃原本的姓名身世,舍弃亲友的时候开始就注定什么都不能再留下。

无论是对“外界”还是在对自己,都不能留下任何记忆与留恋,在他们能够发挥价值的时候,他们的心里面就只能剩下两个词——忠诚和杀戮。

忠诚是唯一的信仰,而杀戮则是维护这唯一的信仰的唯一手段。

他们就像是某个人圈养的一批忠犬,准备随时随地遵从那个人的命运,不论曲直,不问对错。切断对手的喉咙就是他们生存的唯一目的。

切断喉咙!

刀在手上转了一圈,又迅速握紧,被震裂的虎口与刀柄摩擦产生的钻心的疼痛让他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

达古首先想到的是这四个字,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谁猛地提了一下,鄂伦春猎人与猛兽对决时的凶狠劲儿全部涌了上来,他立刻稳住因为刚才那一击自己不断往后倒退的脚步。

透过被额头上流下的血模糊了的视线,达古看见那个高自己整整一个头的俄国佬赤裸着上身,苍白坚实的胸膛藏在浓密的毛发底下,但仍然能隐隐看见下面铁一样坚实的肌肉,此时他弓着水牛一样粗壮的身躯,好像随时都要像他扑压过来一样,他狰狞地咧着嘴角,嘟嘟囔囔地叫嚷着达古完全听不懂的俄文,只是那个老毛子的申请明显能让人觉察到他想要把达古斯成碎片的心情。

“真是个蠢货。”达古在心中不知死活地嘲笑这个俄国佬,就算是他达古杀不了他,这个老毛子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里,虽然上头一向遵从国策对于这些洋人软弱,委曲求全,但是为了保护住他们这开国以来就存在的秘密也一定是不择一切手段的,上头从没找过洋人来当“箭靶”,这个洋人究竟是得罪了什么样的达官显贵才非死不可。

达古寻思的功夫,那个高大的俄国佬已经像被饿了四五天的棕熊一样朝达古扑了过来,达古反应极快,身形一闪,躲过了这锅盖大的拳头,老毛子扑了个空,想要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一拳打在了练场墙角立着的青石板上,青石板哗啦一声被砸了个粉碎,三三两两个围观的少年不由地发出一阵唏嘘声,小声议论,这拳头要是砸在达古的小身板上,这个小猎户岂不是要死无全尸。

俄国佬这一拳下去不但会坏了公共财物,自己也没有捞着好。众人之间那锅盖大的拳头上血糊糊的一片,有几处被割破了,皮肉向上翻卷着,而那个俄国佬不知道是不是被打了鸡血,竟然表现得像是对疼痛全然不知一样,只是甩了甩受伤的拳头,立刻投入了自己下一轮的进攻中。

顺着俄国佬进攻的方向,围观的少年们又把视线集中在了达古的身上,都不由得一愣。

此时的达古似乎是被什么附了身,和先前的形象判若两人,他扔掉了一直握在手上的长刀,从腰间拿出一把鹿皮刀鞘的匕首,匕首不但锈迹斑斑,甚至刃处还有些许卷曲,比起先前那个精钢锤炼的兵器,这柄匕首显得很是粗糙,甚至可以说如果把前面他拿的那把长刀比喻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剑士的话,这柄匕首不过只是一个屠户而已。

达古的眼睛通红,与刚才被血沙出的通红不同,这样的红似乎是源于内心的某些情绪。

然而达古本人却显得比刚刚还要镇定,他胸口起伏得合乎节奏,匕首在他的手中与他的手臂一扬自然地向下垂着,没有丝毫戒备的姿势,他的脚步和他的呼吸一样和缓平稳不徐不疾的向俄国佬的左边移动着。

如果此时对战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应该可以看出来,达古此时的反应证明这个人已经在刚刚的片刻之间提升了一个境界,他的危险程度比刚才高两倍都不止,而这个俄国佬显然没有这样的概念,对方的一切举动在他的眼中不过就是单纯的招式而已,就算是现在觉得眼前这个鄂伦春族的少年动作渐渐缓慢下来,充其量也只是认为他打累了。

俄国佬没有放松自己的攻势,抬起拳头又向少年冲过来,他看见达古转了个身,心中顿时火冒三丈——这次又没打着这个小子,不过没关系,下一招一定要让这小子好看,可是他却没有料到这一次可绝对不是没打着这么简单。

他只觉得自己的颈後一凉,紧接着就是一阵疼痛,脖子、胸口和肩膀都热热的,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倾泻而下。

达古将匕首装进鹿皮的刀鞘,又重新插到自己的腰间,连匕首上头的血迹都没有来得及擦去,他冷眼看着离自己一尺远的俄国佬诧异地看了看自己浑身的血迹,抬起宽厚的手掌似乎想要摸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只是还没有摸到,整个人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了下去。

达古来这里两年了,心早就不会因为一个生命的转瞬即逝而动容,这个老毛子不是他杀的第一个人,这里的任何环节都是大手笔,即使是训练也是以活人当靶,为的就是他们这些人从这里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不会因为亲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而感到慌张或者是内疚。至于这些训练用的“活靶”,刑部大牢里遍地都死,从来没有人因为货源而担心。

达古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他身后,几个似乎是诛儒的小个子的人利索地将俄国人的尸体抬走,用水将地面冲洗干净。

离地面十米高的一处突出的岩石上站着的两个人正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一个剑眉星目,气度凌然,一看就是京城里常见的谦谦君子形象,另外一个肤色偏深,五官跟洋人一样深刻,微微上扬的左嘴角透着些许邪性,一看不是一个十分安分的人。

二人没有说话,看着训练场被清理的一切如旧,那个长相有几分像洋人的年轻人才感叹道:“刚才那个小子可真不容易。”

另一个人看了看说话的人,又看了看训练场上七八组对打的少年,才接道:“那个老毛子的确是凶猛得很。”

那个有点像洋人的年轻人闻言冷笑了一声,转身走进身后的岩洞,顺着岩洞中的楼梯往下走,另外一个“谦谦君子”紧随其后,楼梯很陡峭,边缘都被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看着很有一些年头,一不留神,就会滑倒,好在四周都有油灯照着,光线还算充足,能让人时时注意着脚下,现在正是训练的时间,通道里没有什么人,一路走来二人脚步的回声都清晰可闻,只听那个年轻人又摇着头道:“萧冉呐萧冉,你说我们的交情也不算浅了,我怎么就听不着你一句实话?”

声音像是十分无奈,又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那个叫萧冉的年轻人听到这话也不辩驳,更没有愧疚或是羞赧的意思,嘻嘻一笑道:“就算是在下不说实话,沈大人不也能听出实话来吗?”

姓沈的年轻人没有立刻接话,手指划过光滑的石壁,旁边的岩洞里传来打造兵器的声音。心中想的全是刚才那场打斗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的眼前重演了一遍,姓沈的年轻人眯起了眼睛,愈加肯定,那个叫做“达古”的鄂伦春族少年方才并不仅仅只是战胜了那个老毛子,他更是战胜了自己,或者说,战胜了自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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