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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见他认出了自己,便以心声笑道:“在京城几次切磋,你好像都没有祭出压箱底的那把本命飞剑?是反正赢不了,干脆就藏掖起来,还是不宜现世,暂时见不得光?”

袁化境沉默不言。

陈平安笑道:“无妨,太阳底下谁还没个影子。”

袁化境依旧不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拾阶而上,步入凉亭。

小沙弥想了想,便与看样子是在异乡遇故知的一双朋友,告辞一声,去别处看风景去了。

陈平安双手拎起长袍褂子,落座翘腿,拍了拍膝盖,微笑道:“这里算是袁剑仙的一处避暑别院?”

此山虽然形胜,未尝有灵祇淫祀,历史上也无帝王封禅记录,其山如人,真隐士也。

陈平安说道:“真是个幽居散心的好地方。看得出来,袁剑仙确实安贫乐道,有淡泊之趣。”

袁化境说道:“你不用说这些没诚意的客套话。”

陈平安唉了一声,埋怨道:“客套什么,我与袁剑仙最为投缘,朋友间言语无忌,反话而已。”

袁化境一时语噎。确实,先前大骊京城地支九人,就数他跟陈平安最不投缘。

袁化境收拾情绪,淡然道:“早年偶然御风路过,喜欢这里的清净,每年闲暇时,我就都会来这边住上一段时日。我们九个,身份见不得光,不好抛头露面,差不多都有个类似散心的地方,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无事时就换上一种身份,比如改艳,就在京城开了那间仙家客栈。陆翚在一个畿县当县尉,韩昼锦在一个赤县开了个铺子,自己当东家,做些边境贩茶的生意,还有人领着秘书省试正字的俸禄。”

陈平安点点头,“松弛有度,修道之人,不能总绷着一根心弦。”

袁化境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降伏心猿。”

跟袁化境虽然远远称不上朋友,不过哪怕不是朋友,也能聊。

等到陈平安下山,回到山脚寺庙,已经是夜幕沉沉的光景,在住处研墨,摊开纸张,写下一语。

远离一切颠倒梦想。

泼墨峰之巅。

陆沉微笑道:“若是不去刻意说玄,一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大体上总归是没错的。”

抖了抖手腕,陆沉说道:“人情翻覆如手掌,世道死生如车轮。”

言语之间,陆沉屈指一弹,便有一缕清风,拂中一位道门天君的眉心。

在这之后,曹溶便如同“开眼”,视线追寻着师尊陆沉的昔年视野,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光阴长河旧画卷。

风景旧曾谙。

由不得曹溶不去看风景。

反正闭眼也无用。

只说梦中所见,难道是靠眼睛吗?

曹溶盘腿而坐,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腹部,就当是观道一场。

年轻道士弯腰推着一辆双轮木板车,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响起一阵车轱辘滚动声响,进入一条光线略显阴暗的陋巷。

道士一路念叨着“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在一处院门口外停步,道士敲门喊话,片刻后,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终于还是开了门。

之后便是一番闲聊。

少年说到了自己记性好。

按照当年陈平安随后的解释,就是他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住。

此时陆沉好像批注、训诂某篇古文一般,笑着点评道:“此处要留心,‘更’。这个字,少年就用得很巧妙了。”

至于记性到底有多好。道士让少年打个比方。

少年便说在家乡这边,瓷器烧造,有拉坯环节,有门手艺,名为跳-刀。

这门手艺,门槛不低,小镇诸多龙窑窑口,姚师傅,又是最好的。

但是他当窑工学徒之初,只看一遍,就记住了所有的细节。

曹溶看到此处,陆沉“听”到这里,便继续开口道:“就像白玉京诸脉道统,雷法传承很多,五城十二楼,几乎都有涉及,但是公认雷法造诣最高的庞鼎,抖搂了一手压箱底的绝活,然后有个尚未授箓的道童,远远看了几眼,就说自己都看清楚了,掌握了全部的‘形似’。曹溶,你觉得这个道童的修道资质如何?

曹溶由衷赞叹道:“极好,惊世骇俗的好,足可称之为出类拔萃。”

灵宝城城主,道号“虚心”的庞鼎,老道士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

陆沉说道:“这种手艺,扯远了说,可以粗略理解为一种,切割。已是如今陈平安自创剑术之一。”

“可是在当时,这就叫有心无力。如陈平安自己所说,看得太清楚每一个姚师傅的细节,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个错误,错越多,心越急,越着急越犯错。”

同样一个村庄,一样没钱的两个穷光蛋,一个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穷酸汉,跟一个读过几本书的酸秀才,两者对痛苦的感知,深浅,宽窄,长短,都是不一样的。

在于见解。

知道很多个为什么,却都无法解决问题,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

这其实也是许多读书人的症结所在。

心中知道的是一条道路,脚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既是知行不一,追本溯源,其实就是身心不一,身在此处,心在彼处。

故而越是心思细腻者,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

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后悔的感觉,在身旁那条可望不可即的道路上,迤逦绵延成一线,教人不堪回首,不敢转头看。

陆沉微笑道:“当年我推着车子,找下家,好接手这么个天底下最烫手山芋的小姑娘。其实陈平安是可以不用开门的,假装没听见就是了。只是他听到了敲门声,辨认出贫道的嗓音,确定了身份,是那个在路边摆摊算命的道士,还是开门了。”

“那会儿陈平安说了个‘但是’,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没读过书,肚子里墨水少,脑子里想法多,很多心里话说不出口,说出口了,可能也会词不达意,不如不说。”

曹溶开口笑道:“人生第一难事,说话而已。”

“于是我就接着往下说了一句,‘但是’手脚始终跟不上想法。”

当时听到陆沉的这句话,总给人一种暮气沉沉感觉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

而曹溶眼中所见,或者说当年这一刻在师尊眼中的贫穷少年,整个人的气质蓦然一变。

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两色的工笔白描,瞬间变成了一幅五彩绚烂的写意画。

说到这里,陆沉满脸笑容,“陈平安就像遇到了一位知己。”

然后陆沉又用了一个比喻,“更像是一个心田干涸的口渴之人,遇到了一个手持水瓢的道旁路人。”

这幅光阴画卷中,少年又先后说了两句话。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

陆沉说道:“前边用了‘大多’,是个笼统说法。等到我解释了宁姚的身体状况,他信了,于是后边就用了‘所有’。”

“你要知道,陈平安是一个极谨慎的人,是极喜欢自我否定的人。”

“那么当他说‘所有’的时候,就一定是极其肯定、有把握的千真万确了。”

“这就是那会儿陈平安的心性。正因为怀疑世界,反而找到了几根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

曹溶说道,“这好像跟很多人不一样,正因为 怀疑 ,所以更加不信任,采取否定。”

“否定自我,肯定他人。就像朝自己脸上甩耳光。”

陆沉点头笑道:“天底下有几个人,喜欢扇自己耳光,吃饱了撑着自讨苦吃吗?”

“除此之外,你还遗漏了一个细节。陈平安这两句话的衔接处,很有意思,这里边存在了一种浑然不觉的、自然而然的……桥梁,可以解释为一种等价交换。出自陈平安的直觉。世间道士,几乎都是医家。就会明白一个人的‘觉知’,或者‘体感’,有多重要。归根结底,觉知与体感 ,就是修道之人,自身人身小天地,对身外大天地的一种敏锐感知。”

陆沉唏嘘道:“单凭这一点,陈平安就当得起地材美誉了。”

所谓地材,便是远古岁月所谓的地仙资质。

曹溶点点头。

陆沉神色淡然道:“好像我们都有摧毁一切美好的趋势。”

曹溶问道:“儒家那场三四之争,师尊是偏向文圣的?”

陆沉一笑置之。

光阴长河中,道士看似随意说一句,可能那个当师父的,根本就没有把陈平安领进门的想法。

曹溶抬起头,神色古怪。

陆沉点头微笑道:“自然是故意为之,用心叵测,杀气腾腾。”

少年却说自己比不上一般的学徒,就更不能跟刘羡阳比了,所以不奇怪。

曹溶说道:“冲淡之气。”

陆沉自嘲道:“我在悄悄暗示他,不妨用否定他人来肯定自我,他却用否定自我来肯定他人。”

“我安慰他‘心稳’二字,很难得,不用看轻自己。”

陆沉笑道:“最后陈平安约莫是聊开了,话就多了,竟然也给我打了一个比方,说两个人各自站在水深水浅处,都抓到了鱼,再问我两者是不是不一样的。我当时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反问他一句,若是两个人,站着弯腰抓鱼也好,扎猛子去水深处也罢,结果抓到了同一条鱼,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曹溶沉吟片刻,疑惑道:“师尊,弟子有一问。”

陆沉猜出他的心思,笑道:“是完全想不明白,为何一个陈平安在好友刘羡阳这边,为何连半点嫉妒之心都没有?”

曹溶点点头。

陆沉单手托腮,沉默片刻,“佛家有床上安床的说法,当然是贬义,若问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

“那么若是平地起高楼呢,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呢。用一种心境打杀一种心境呢?”

“小心。作动词解,小其心,至极致境地,可不就是道家心斋么。”

“又如筑京观,尸骨累累,堆积成山,最高处活一人,只站着一个自己。此人却不是杀人,而是自杀。专杀心中贼无数。”

曹溶小心翼翼问道:“师尊为何如此在意陈平安?”

陆沉双手笼袖,“曾经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就不说给你听了,怕吓到你,当场道心崩溃。”

“找到一个合适的参照物,有多难?”

“你找我陆沉,肯定不行。陆沉找自家两位师兄,或是那个齐静春,也不行。”

陆沉缓缓道:“知道者,物不害己,己不碍物。”

曹溶正色沉声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陆沉笑道:“这场观道,不算白看。”

仿佛是师尊收起了那份光阴画卷,此刻曹溶眼中所见,已经是此间天地景象。

陆沉站起身,“曹溶,你也兼修符箓,觉得陈平安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涉险行事,分出这么多的心神,意义何在?”

曹溶说道:“武夫止境,气盛一层,需要遍观山河。”

陆沉先点头再摇头,“这是原因之一,却是很其次了。”

沉默片刻,陆沉转头笑道:“当初让你走一条霞举飞升的证道之路,是我故意坑你的,否则以你的修道资质,证道飞升的路径,可以有很多,唯独这一条,你是注定走不通的。”

曹溶倒是没有太多震惊,也无丝毫愤懑,只是疑惑不解,不知师尊用意为何,轻声道:“恳请师尊赐教。”

陆沉说道:“曹溶,须从于不疑处起疑才能真正不疑啊。”

陆沉伸出手,手指作笔,在空中写了个“疑”字,然后写了一大串与疑有关的词汇和成语。

世间俗子,若是长久凝视,盯着看某一个字,闭眼再睁眼,容易认不得此字。

陆沉叹了口气,没来由说了一句:“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

曹溶点头道:“不除五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修道之人的心魔,便是由此而来。”

三教宗旨,在很多事情上,只是说法和措辞不同,实则关节相通。

曹溶蓦然想明白一事,难掩满脸意外神色,问道:“师尊,难道陈平安是以道家术法结阵,同时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司其职,各自修行,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陆沉点点头,“这才是他真正用意所在,藏得很深。所以我当时现身竹枝派裁玉山,他才会一反常态,格外动怒。”

“倒不是担心我会做什么,坏他的事,就是一种人之常情,怕被旁人窥见隐私而已,撞破了,就会恼羞成怒。”

“幸好我第一个见的陈平安,是那个竹枝派的外门知客陈旧,而不是这边的背剑少年陈仁,或是另外某个。不然这家伙,肯定要翻脸!”

陆沉问道:“你猜猜看,合欢山内陈平安,是哪个?”

曹溶说道:“既然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气高。莫非是嗔?”

陆沉摇头道:“错了,是疑。故而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禺州境内,有一座律宗古寺。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

陆沉又笑道:“一个儒生,在大骊这座律宗寺庙里,抄写佛教经书之余,还会修习道门雷法。你觉得他要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曹溶说道:“自然是贪。”

陆沉点头说道:“所以我先前才说,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心猿意马,是心魔。”

“留在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是痴,故而此人负责搜集所有分身一切所见所思所想,要破无明障。”

“在玉宣国京城摆摊的道士吴镝,与仇家近在咫尺,反而是‘嗔’,所以陈平安是故意火上浇油,凭此砥砺道心。”

“落魄山的陈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场正阳山观礼,何等威风,结果他就在那距离正阳山不远的裁玉山,跑去给一个只是正阳山藩属山头的竹枝派,还是当个外门知客,是不是何其……傲慢?”

曹溶怔怔无言,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陈平安的真身何在?”

陆沉笑道:“在一处地处偏远的乡野村落,当个教书先生,收起了所有身份和神通,跟凡夫俗子无异。”

曹溶哑然。

这位陈山主,是什么脑子?

“除此之外,陈平安这般作为,犹是练剑,他想要砥砺两把本命飞剑,打造出三千小千世界。不过这件事,你听过就算,别往外瞎传,陈平安对你颇为敬重,多半不会砍你,可他与我关系好啊,是不会与我客气的。”

陆沉笑问道:“曹溶,还会觉得陈平安此举,是得不偿失吗?”

一座北斗阵法,七显二隐,总计九个分身。

这就需要用掉九张符箓,其中两张还是极其稀罕的青色符纸,是任何一位儒家书院君子,道家真君,佛门罗汉,都不得不谨慎使用的珍稀之物。而这些符箓分身一旦祭出,灵气流散可以补充,只是会消耗符纸本身,故而是有时限的,除非对其关门封山。

曹溶喟叹长叹一声,“不愧是一个能够以外乡修士身份当上隐官的人。”

陆沉笑道:“这就算厉害了?其实陈平安还有一层修道之法,是至圣先师传下来的‘六艺’,以及那句‘君子道者三’,九个分身,都没闲着。你要有兴趣,可以再猜猜看是怎么个各司其职,我就不与你泄露天机了。”

曹溶摇摇头,“弟子就不费这心思了。”

大不了以后遇到陈平安,只需绕道走即可,绕不开,至多寒暄几句,天气不错。

陆沉说道:“毕竟是修道嘛,哪有那么简单。以后可能会有那么一篇夫子自道的诗或词,有楔子序文……”

年幼家贫,好读书,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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