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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震惊道:“她喜欢我?”

没理由啊。

双方都没聊过一句话。

郑大风没好气道:“要点脸。”

陈平安松了口气。

“对苏店来说,要想报恩,她是武夫,就得至少拳与你一般高,将来才能真正帮上你什么忙,偿还旧债。”

郑大风解释道:“小丫头性格执拗,极早慧,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心思澄澈,什么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但是就她那么个成长环境,难免有点自卑,所以你当年帮了那个娘娘腔很多,他在跟胭脂相处的时候,肯定没少说,久而久之,小姑娘就牢记在心了。”

陈平安视线低敛,看着炭火,轻声道:“很多吗?”

郑大风反问道:“少吗?”

把一个谁不当个人看待的娘娘腔,真正当个人看,那就是雪中送炭,帮忙度过一个严寒冻骨的人生冬天。

那个一生境遇困苦惨淡的娘娘腔,可能这辈子唯一的执念,就是绝不冻死在冬天里,要死也要死在春天。

陈平安说道:“他早就还上了。”

郑大风摇头道:“那是娘娘腔的事情,苏店有自己的想法。”

说到这里,郑大风笑道:“别觉得我是在骂人啊,我跟娘娘腔其实早年关系还不错,路上瞧见了,都会打招呼的,还请他喝过几次酒。他娘的,就因为这家伙敲过几次门,给人瞧见了,害得我那几年去黄二娘家的铺子喝酒,没少被她笑话。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嫂子见我登门,不再那么防贼了。”

陈平安吃着粽子,笑了笑,打趣道:“黄二娘对你还是很高看几眼的。”

早年小镇青壮汉子都喜欢光顾黄二娘的酒铺,要二三两散酒,一碟佐酒菜,就能坐很久,每每有那多是光棍身份的客人登门,与妇人吆喝一声,沽酒妇人就去装酒,当她面朝酒缸,一个转身和弯腰,整个铺子的男人就会齐刷刷望向同一处风光。妇人很早就没了男人,独力拉扯个孩子,俏寡妇家门多是非,也曾有大半夜翻墙敲门的,结果挨了一记菜刀迎头飞来,要不是那色胚躲得快,差点就给砸中面门,在那之后,就消停许多,毕竟不能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

随着时间推移,谁都看得出来,黄二娘对郑大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当然称不上是那种老相好的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在她酒铺赊账的,真就只有这个常年住在小镇最东边黄泥屋里边的光棍了,郑大风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经常撺掇着黄二娘的儿子喊自己爹,在酒铺喝酒,晒着太阳,每当黄二娘在铺子迎来送往,给人端酒上桌,地面上便有妇人影子,郑大风就会伸出手掌,或抓或捏状,偷偷往那滚圆处招呼,沾点不讨骂的便宜。

早年小镇刘大眼珠子这帮只会嘴花花的光棍,与大风兄弟还是学到不少门道的。

郑大风摆摆手,难得有几分难为情神色,“好汉不提当年勇。”

若是根本没影的事,郑大风向来言语荤素不忌,若是真有其事,汉子反而不愿多谈。

郑大风转移话题,说道:“你是亲自去的湖山派,才把高掌门喊来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毕竟是福地名义上的天下第一人,该有的礼数,总不能少。”

其实就是被朱敛和沛湘联手骗去的湖山派,呵呵,高低高君子君,钟情钟倩丽倩,老厨子你等着。

郑大风啧啧道:“不实诚。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是万古不变之理。”

陈平安一头雾水。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发现不是这小子不像作伪装傻,疑惑道:“福地最大机缘是什么,外人不清楚,你小子会不清楚?”

郑大风对曾经属于老观主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半点不了解,只是刚才陈平安大致说了些近况,比如俞真意一手打造出来的湖山派,如今就有了十几个练气士,其中几个还是中五境修士了。

陈平安先是茫然,继而明悟,然后伸手狠狠搓脸,笑道:“说实话,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这茬。”

郑大风的意思,并不复杂,俞真意既然能够在六境武夫、甚至可能是跻身金身境后,才因为一本仙家“道书”的缘故,转去修行山上术法,并且在成功跻身金丹境后,继而再破一境,以元婴境“羽化登仙”,飞升离开福地,与此同时,湖山派内的十几个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旧有武夫身份转为修道之人,这就意味着湖山派的独门传承,极不简单,有点类似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

而这种不传之秘,是绝对不会随便泄露给外人的。

郑大风说道:“奇了怪哉,就算你没想到这件事,老厨子和大白鹅,都是那么思虑周全的人精,在你这边也没个提醒?”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得问问看。”

郑大风又使劲跺脚,喊了句作死啊造孽啊,赶紧与陈平安提醒一句,“记得在老厨子和崔宗主那边,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带起的话头啊。”

陈平安点点头,调侃道:“反正老厨子猜也猜得出来。我早不问晚不问,你一回来就问,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陈灵均说了句公道话,“老爷除外,会下棋的,心都黑。”

陈平安笑道:“我就是个臭棋篓子,当然除外。”

陈灵均立即唉了一声,“不能够吧,郭竹酒说了,老爷你当年在避暑行宫那边,作为上手,经常被人求着下那几盘让子棋,我听说除了林君璧,还有鹿角宫宋高元,流霞洲曹衮,以及金甲洲玄参,都是极聪慧的厉害角色,一等一的下棋高手,可以当那棋待诏的顶尖国手,他们几个联手,必须群策群力,才有胆子跟老爷一人对弈,同样被杀得丢盔卸甲,面无人色,以至于不知谁出的馊主意,他们不得不对老爷使用一些阴损的盘外招,比如让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有那个叫罗真意的漂亮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老爷身边晃悠,试图让老爷分心,当然了,这等拙劣伎俩注定是要徒劳无功的……”

陈平安弯曲手指,抵住眉心,头疼。

陈灵均问道:“郭竹酒的说法,有水分?”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灵均倍感无奈,谎报军情,郭竹酒误我!

郑大风转头笑问道:“仙尉老弟,会不会下棋?”

仙尉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诚说道:“会一点,早年走南闯北,下过野棋,只能挣点碎银子。不过象戏摆摊更多,一来耗时更少,摆些残局,再者只要翻看几本棋谱,将书上那几百个残局的棋路,给死记硬背下来,就能坑蒙拐骗了。”

其实仙尉不是特别喜欢下围棋,反而更钟情象戏,具体理由,说不上,就只是觉得后者下起来比较轻松,即便是那几个出了名的象棋残局,着法长度超过百步,期间变着极多,仙尉也没觉得如何费劲,之所以不喜欢前者,倒也不是觉得下围棋更复杂和耗神,但是对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仙尉每次闲来无事独自打谱,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郑大风惊叹道:“仙尉老弟是个全才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可惜还是打光棍。”

结果屋内三人,都望向这个口无遮拦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瞬间笑容僵硬,缩了缩脖子。

魏檗与高君联袂御风去往披云山,刻意放慢速度,好让这位高掌门看清楚脚下的大地山河,怪石嶙峋结洞府的灰蒙山,在阳光照射下、建筑攒簇如鱼鳞熠熠生辉的螯鱼背,位置相邻的黄湖山和远幕峰,山水相依,一处濛濛水云乡,一处森森竹与松,日照山涧,水中游鱼定,一湖一山,宛如黄衣女子青衫客,两两对视无言千百年,云雾缭绕、隐约有剑气流转的龙脊山,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修士在此结茅修行,还有那座搬迁山头后出现的巨大的湖泊,风景壮丽,大块凿混沌,浑浑旋大圜,水光涟漪,碧绿荷叶亭亭立,风动送清香,宛如万顷青琉璃胜地……

先前魏檗暂借一枚符剑给高君,与她解释练气士在处州地界凌空御风,都需要悬佩此物,出了处州地界,就无此规矩约束了。

高君犹豫了一下,还是与这位山君询问一事,北岳地界的疆域大小。

魏檗给出那个答案后,微笑道:“高掌门是落魄山的贵客,那就是披云山的贵客了,有好奇的事情就直接问,不用这么拘谨,若是事涉机密,我也会与高掌门明说。”

高君已经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只是一国北岳的山河辖境,就要比整个莲藕福地的疆域大出如此之多?那么宝瓶洲岂不是一块堪称辽阔无垠的陆地?

如此说来,身边这位风致洒落却气态温煦的山君魏檗,若是在家乡福地那边,岂不是就等于天下共主的山上君王了?

魏檗察觉到高君的异样脸色,顿时心中了然,肯定是陈平安并没有与她多说福地之外的浩然风土。

想了想,魏檗就从袖中摸出两本山海志和补志,递向高君,笑道:“看过这专门介绍九洲山上风貌的两本书籍,高掌门就会对我们浩然天下有个大概印象了。”

高君想要拒绝,去披云山登门做客,客人没有携带见面礼就算了,哪有再与主人收取礼物的道理,只是她实在是不舍得退还,便停下御风,收下那两本最能帮助自己解燃眉之急的仙家书籍,高君与善解人意的魏山君行了个稽首礼致谢。魏檗哑然失笑,这个极有礼数的高掌门,若是将来成为落魄山谱牒修士,或是钟倩那样的记名客卿,估计就算她参加过多次祖师堂议事,依旧会感到不适应吧。

落魄山的风气,一般人想要融入其中,既需要悟性,更需要缘分。

魏檗就觉得自己至今,还是与落魄山的风气格格不入,要论风清气正,还得是自家披云山啊。

魏檗笑道:“虽然有自夸的嫌疑,但是为了不让高掌门误会,必须解释几句,我这个北岳山君,不单单是大骊王朝的一国山君,前边那座披云山,是整个宝瓶洲的北岳,因为就在前些年,大骊王朝还是一国即一洲的形势,后来以中部大渎作为界线,大骊宋氏退回大渎以北,如今依旧占据宝瓶洲半壁江山。”

高君恍然,家乡福地如今亦是如此情景,五岳矗立天地间,好像无需帝王封禅,就已经获得了天地认可。篡位却并未更换国号的北晋国新帝唐铁意,就曾经想要亲自封禅国境内的那座北岳,浩浩荡荡离京,结果队伍只是到了山脚,就出现了天地异象,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导致一行人未能登山,唐铁意总不能独自一人,杀上山去,结果就闹了个天大笑话。原本同样有此打算的南苑国皇帝魏衍,也就识趣不去碰壁了。

高君是因为亲自游历过五岳,知晓山中诸多奇人异事,故而她早就与松籁国新君寄去密信一封,特意提醒过此事,免得朝廷贸然行事,与山君交恶。

魏檗说道:“大骊王朝的上任国师,名为崔瀺,绰号绣虎。按照我们这边的道统文脉来算,崔国师是陈山主的大师兄,而陈山主又是他们这一脉的关门弟子。”

高君又恍然。

难怪当初陈平安离开福地,不到三十年,就有了这份家业。

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有人好做官,想必在浩然天下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魏檗忍住笑,焉儿坏,“毕竟是同门师兄弟,崔国师对陈山主这个小师弟,是寄予厚望和特别关照的。”

高君点头道:“既然是同门,那么崔国师对陈剑仙额外照拂几分,实属人之常情,举贤不避亲,刻意疏远,反而有失公道。”

魏檗闻言小有意外,这个言语诚挚的高掌门,她似乎天然与落魄山大道相亲啊。

北岳披云山,山势极高,却不会给人险峻陡峭之感,魏檗没有直接带高君去往山君府,而是拣选了一处邻近山巅的僻静石台,视野开阔,数州土壤,皆在石下,旁有溪涧于嘉木美竹间流入幽潭,水尤冷冽,清深多倏鱼,有石出水面,上生菖蒲、苔藓簇拥成青丛,犹有不知名水蔓,草卉难辨,有合欢缱绻貌。茂林云海,在此山相互依偎,萦青缭白外与天接,环顾如一,绚烂天光,自远而至,山色青翠苍然,每有风自高处起,草木摇动,山色随风自上而下如水流。

魏檗轻轻挥袖,平整如刀削的高台之上便凭空出现一件彩衣国地衣,其上又有两只出自北俱芦洲三郎庙编织的仙家蒲团,这些都是那几场北岳夜游宴的贡品,宝钞署和仪仗司里边的库房都快堆积成山了。

一山君,一修士,坐在蒲团上,高君眼见美景,耳听泉水声,沉默许久,才回过神,问道:“魏山君担任山君很多年了?”

魏檗微笑道:“很久以前,我只是个小国山君,后来改朝换代,我就被贬谪为一山土地。”

说到这里,魏檗伸手指向棋墩山那边,“就在那边,连山神都不是。”

“因缘际会,时来运转,侥幸得以入主披云山,其实担任大骊王朝的北岳山君,就不到三十年。”

“可毕竟是戴罪之身,僇人恒惴栗,难免会担心今时风光,朝不保夕。”

惴惴战栗,魏檗以此形容自己的心境,不全是这位北岳山君的戏言。

就像先前那些别有用心的言语,倒也不算魏檗故意戏弄高君,若是她第一次来到浩然天下,触目所见人事物,三者皆异于家乡,她就会很容易疑神疑鬼,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见闻都超出一个人旧有的认知范畴,就需要寻找自己能够理解的熟悉之物,自己给自己找定心丸,或者说是找到一箩筐作为船锚的碇石,用来停船,安抚自己的人心。

乡音是如此,喝那天下差不多滋味的酒水,在天地间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想必亦是如此。

究其根本,只在‘类己’一词和‘不孤单’三字。

某次在老厨子那边同桌喝酒,郑大风提出过一个绝无仅有的猜想。

他说所谓的人间,可能就是一座神国。

所有的“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神灵,吃着不一样的“香火”。

大概是不着天不着地的空想,和彻头彻尾的醉话吧。

霁色峰之巅,貂帽少女蹲在栏杆上,她朝山门口那边抬了抬下巴,“见着了郑大风真人,有没有觉得有点眼熟?”

小陌点头道:“样子变了,气质没变。”

万年之前,战事惨烈的登天一役,就只有那尊身披大霜甲的神将,明知必死而死守天门,寸步不退。

要知道这位神将当时面对的敌人,都不是人间剑修或是练气士,而是那位身为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

毫无悬念,神将最终被一剑洞穿甲胄与身躯,钉死在大门上。

此刻的谢狗,与平时判若两人,神色冷漠,眼神清冽,问道:“你当年与那位青童天君打过交道吗?”

小陌摇头道:“我当初跻身飞升境后,只是靠近过飞升台,不曾登上那条神道,与这位男子地仙之祖,就从没见过面。”

谢狗说道:“我见过。”

小陌对此将信将疑。

谢狗沉声道:“我在成为地仙后,曾经走过一次飞升台,却不是女子该走的那条,我偏要以女子剑修身份,走另外那条道路。”

小陌立即就相信了,深信不疑,因为这确实是剑修白景做得出来、并且是一定会做的事情。

谢狗抬起双手,抱住头顶貂帽,撇撇嘴,“意气用事要不得啊,境界不够高,当时剑术不济事,差点狗头不保。”

小陌说道:“青童天君与另外那位,对人间修士还是十分善意的。”

谢狗点点头,说道:“那是因为他们都保留了很大一部分的人性,这在远古天庭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我至今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小陌默然。

人心难测,一团乱麻,故而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远古神灵则不然,好像五至高和高位神祇除外,所有言行举止,心思念头只作笔直一线。

修道之人,除去万千术法各行其道,若是追本溯源,不过是学那高高在上的神灵摒弃杂念、凝为一心而已。

谢狗其实早已察觉到小镇那边的几股熟悉气息,满脸讥讽神色,啧啧道:“天地作陵谷,沧海变桑田,可怜昔年吞舟之鱼,陆处则不胜蝼蚁。”

小陌打算挪步离去,谢狗突然问道:“小陌小陌,我这个蹲姿是不是不太雅观?”

小陌一言不发,谢狗一个后翻,屈膝落地,站起身,扶了扶貂帽,看着头戴黄帽的小陌,她觉得真是绝配。

走在小陌身边,少女开始长吁短叹,明明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命定情缘,为何还是如此辛苦呢。

小陌突然问了个大煞风景的问题,“你与我说句实话,撇开你我之间的私事不谈,你这次赶来浩然天下,所求何物?”

谢狗眨了眨眼睛,既不愿欺骗小陌,又不宜实话实说,她就只得开始装傻扮痴。

小陌手持行山杖,走在霁色峰与集灵峰间的山路上,语气淡然道:“不愿意说也无所谓,反正我不敢兴趣,但是我有言在先,不管是什么重宝,不管你如何拿到手,记得别违反文庙规矩,别让我家公子觉得为难。”

像他和白景这样的飞升境剑修,在万年之前,几乎都是喜欢单独游历“天下”的,所以事实上,如今的几座天下,对他们来说,其实是既陌生又熟悉。虽说岁月悠悠,万年以来,走过人间的修士,数量多如牛毛,导致万年之前的诸多机缘、重宝,几乎都已经被攫取、搜刮殆尽,但是难免会有几条漏网之鱼,始终不曾被后世修士察觉,小陌猜测白景这趟远游,必然是寻宝而来,她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谢狗尴尬一笑,“哈,贼不走空。”

陈平安独自离开宅子,陈灵均被郑大风盛情挽留下来,双方挤眉弄眼的,又开始打暗语。

临行之前,陈平安从咫尺物中取出几只大罐子,全部装着“清水”,虽说清水,却值钱,因为是那长春宫的灵湫,云霞山龙团峰的浮钱泉,还有两份,是裴钱出门游历途中,从别洲汲水、收集而来。最早是曹晴朗去大骊京城参加会试,郑大风只是开了个玩笑,让曹晴朗金榜题名后,抽空绕路跑一趟长春宫,买不着,就算是偷也要偷来几大壶的灵湫泉水,以此煮茶,女子喝了可以驻颜。其实郑大风的良苦用心,是让曹晴朗这个书呆子,去那莺莺燕燕仙子扎堆的长春宫长长见识,开个窍……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曹晴朗就当真了,只是那灵湫之水,是长春宫酿造长春仙酿的来源,戒备森严,是一处禁地,曹晴朗即便是大骊榜眼,开口求水也没用,况且当时曹晴朗手上没有承载灵湫水的方寸物和咫尺物,他是事后几经周折,才好不容易找人托关系,再通过仙家渡船送到了牛角渡。

至于那两小青瓷缸来自龙团峰的浮钱泉水,陈平安曾经走过一趟云霞山,怎么来的,可想而知。

郑大风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一阵无语,自己早年的一句玩笑话而已,结果一个个的,竟然都当真了。

只是郑大风有些为难,自己怎么保存这些极容易变质转浊的清泉美水?

陈平安撂下一句,你找魏山君帮忙去。

缓缓走上台阶,走桩练拳拾级而下的岑鸳机,她身形小如芥子,一个登高,一个下山,双方擦肩而过,陈平安一直走到山顶,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因为那枚梭子的出现,陈平安都开始怀疑昔年囊括蝉蜕洞天的括苍洞,是不是早就被杨老头暗中收藏了?然后只是故意泄露了蝉蜕洞天的行踪,之后就有了陈清流的那场跨洲远游,居中修行。

最早负责水运具体流转的天下真龙,曾经与人间修士暗中缔结盟约,最终叛出天庭。

而斩龙之人的陈清流,曾经在括苍洞内炼剑多年,并且在此地证道。

算不算是杨老头对叛徒的一场清算?

如果真是如此,算计之深,谋划之远,确实可怕。

按照吕喦的说法,作为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在登天一役期间,被某位剑修摧破崩碎,四散遗落人间,最大的两座“山崖”,一为“真隐,天鼻,风车,寮灯”古名众多的龙脊山,从此古蜀地界剑仙与蛟龙皆多,另外一座斩龙石崖就在剑气长城,代代相传至宁姚。

陈平安这么多年来,始终珍藏有一块斩龙台,不管他再财迷心窍,再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敢有丝毫造次,就将它放在方寸物内,一直随身携带。陈平安始终不敢、更不舍得用来砥砺剑锋。

因为是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再离开,在那倒悬山鹳雀客栈,宁姚让张禄帮忙转交,送给陈平安的临别赠礼。

那块用棉布包裹的斩龙台,大小如手掌,正反两面各篆刻两字:天真,宁姚。

定情信物!

真隐,天鼻。天鼻,真隐。

若是各取一字再组合起来,即是“天真”。

剑气长城,最后一任祭官,消失无踪,摇身一变,成为骊珠洞天的谢新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

之后就是宁姚离家出走,她单独游历浩然数洲,最终来到骊珠洞天。

陈平安至今都不敢说自己已经摸清楚了小镇的底细。

人之追忆缅怀,伤感和遗憾,宛如古井深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情人间的眷念,一路蔓延而去,风驰电掣,远远乡念念人,好似他与她,转瞬即相逢。

陈平安轻轻呼吸,揉了揉脸颊,收拾心绪,刚要站起身,突然发现一桩怪事,岑鸳机就站在山脚那边,没有练拳登山。

也没有多想,陈平安径直下山,折入那条青石板路,瞥了眼老厨子的宅子,再返回竹楼那边,打定主意,今年南苑国京城那场大雪问拳,老厨子你给我等着。

岑鸳机只等那一袭青衫消失在视野,这才继续往山上六步走桩去。

她毕竟是一位五境瓶颈武夫,眼力不俗,先前发现山顶那边的山主,好像守株待兔,直愣愣盯着山脚这边,把岑鸳机给看毛了。

原本岑鸳机还有些不确定,毕竟对这个山主的印象,从一开始的糟糕至极,渐渐有所改观,但是她在山门口那边,发现陈平安的视线,就一直没变过。

以往她练拳往返,看门人郑大风的视线游曳,还会鬼鬼祟祟,陈平安倒好,目不转睛得如此正大光明,当山主的,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吗?!

山脚宅子里边,山主一走,陈灵均和郑大风就开始“排兵布阵”了,因为嫌弃仙尉的偏屋太小,书桌太小,就去了正屋大堂那边,仙尉很快就觉得眼睛不够用了,原来一张八仙桌上,琳琅满目,被陈灵均堆满了各种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山上灵器,青衣小童站在长凳上,双手叉腰,得意洋洋。郑大风频频点头,家底雄厚,颇为可观,朝陈灵均竖起大拇指,赞誉一句不愧是镜花水月集大成者。只是郑大风难免好奇,陈灵均这个穷光蛋,莫非从哪里发了笔横财,否则镜花水月一道,跟私人符舟一个德行,入手才是第一步,之后才是最吃神仙钱的勾当。陈灵均冷哼一声,说有这种规模,都是周首席的功劳,资助了他一大笔谷雨钱,专门用来购买这一类山上重宝。

当年郑大风还在落魄山,就经常去朱敛那边,再有个陈灵均,关起门来一起欣赏宝瓶洲各地的镜花水月,不过三位同道中人,其实又各有偏好,山上的镜花水月,五花八门,生财之道可谓各显神通,最受欢迎的,肯定是那些靠女修仙子撑场子、挑大梁了,就像以前的正阳山苏稼,神诰宗的贺小凉,不过她们架子大,只是偶尔会露面,陈灵均就喜欢看着类山水画卷,画面既素雅,且有嚼头嘛,郑大风就没这么含蓄雅致了,就喜欢那种小门小派的镜花水月,常有身姿曼妙穿着清凉的女修,舞姿翩翩作为压轴戏,谁砸钱喊谁哥,早年郑大风的俸禄就都在一声声郑大哥声中打了水漂,有些时候为了能够与女修们多聊几句荤话,还会与老厨子打欠条。而朱敛的口味,就比较奇怪了,只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路数,比如兜售各路拳谱、秘笈的,临了来一句,有意者私下洽谈,价格有优惠,批量打包有折扣……要不然就是专门有几个剑走偏锋的仙府,镜花水月不走寻常路,专门设置那种书生撞见艳鬼的桥段,后者先诱人再吓人,透过帷幕薄纱见温泉,有女子嬉戏打闹,一个个婀娜背影,朦朦胧胧,只是等她们再一转头,经常能把凑过去看风景的陈灵均吓个半死,不然就是书生在阴气森森的宅邸内,独自提灯穿廊过道,蓦然有女鬼从梁上倒垂,或是有一只肌肤惨白、指甲猩红的手,轻轻搭在了书生肩膀上……老厨子永远不动如山,捻起菜碟里的盐水花生慢慢嚼着,看得津津有味。

一洲之地,只有神诰宗、风雪庙这些宗字头,和云霞山、长春宫这类大仙府,诸峰镜花水月才有个何时开启的定例,而且相对频繁,寻常山上门派,因为每开启一场镜花水月就需要消耗山水灵气,最怕亏本,所以间隔长,而且愿意更花心思。

只因为桌上与镜花水月衔接的灵器,数量足够多,仙尉已经看到了桌上两次出现宝光流转的景象。

郑大风搬来几坛窖藏酒水,倒了三碗,陈灵均不着急喝酒,双臂环胸,“仙尉道长,是想要看素淡一些的,还是荤一点的?”

只见仙尉道长坐姿端正,端碗抿了一口酒水,用心想了想,沉声道:“贫道这一脉修行,没有吃素的要求,可婚嫁能吃荤!”

也就是陈平安不在场,不然陈灵均能吃饱板栗。

远幕峰,一处高崖,朱敛仰头,双手负后,崖壁上边的字迹铁画银钩,飘逸无双。行书有草书意味,算不得本事,楷体有碑文古气,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是能够将规规矩矩的正楷榜书,写出一股扑面而来的狂草气,就真是能让朱敛都要自叹不如了,掂量一番,朱敛不得不承认,模仿不来。

先前有纯阳道人,出海远游复归远幕峰,在此崖刻勒石有一篇道诗,序文极长,内容远胜诗篇。

再加上序文字体不小,有几分反客为主的嫌疑。

古者谪仙白也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慨然无匹,千秋万年一人而已。近者逸人吕喦从此峰而往,飞空一剑,地宽天高,云深松老。诸君莫问修行法,秉纯阳,澡雪精神,寻得水中火,且去死心活元神,吾辈学成这般术,勘破天关与地轴,同道行得这般路,生死颠倒即长生……自古学道何须钱,瓢中只有日与月,曾有紫诏随青鸾,翩然下玉京……人间哪分主与宾,贫道斗胆邀天公,要与人间借取万年春。

朱敛身边,还站着沛湘,她不着急返回狐国,会跟高君一起返回莲藕福地。

沛湘因为暂时还不知道那“吕喦”的身份,只觉得这位敢将自己与白也放在一起的崖刻者,既然在山中如此公然与世人“言语”,要么是大放厥词,是个沽名钓誉的道学家,要么就是有的放矢,是那种深不可测的得道高人。可要说是后者,眼前这篇崖刻文字,却无半点道气盎然的气象,一般情况,大修士亲自崖刻榜书,多多少少都会沾点字面意思上的仙气,但是这篇好似青词的道诗,正文连同序文,都没有蕴藉灵气,这点眼力,作为元婴修士的沛湘还是有的。

朱敛眯眼笑道:“是不是看不出好坏、深浅?”

沛湘妩媚而笑,w.uknshu. 点头道:“帮忙解惑一二?”

朱敛说道:“既是道诀,又是剑阵,静待后世有缘人。你要是不信,可以施展全力,祭出攻伐宝物,看看能不能撼动这些文字丝毫。”

山路上,貂帽少女与黄帽青年并肩而行,却只有她在絮絮叨叨,小陌是因为谨记自家公子的教诲,多了点耐心。

“小陌,跟你说个事儿,在长眠期间,我反复做了个同样的梦,可吓人了,用书上的说法,就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小陌,为啥槐黄县这儿的本地方言,把水之反流称为‘渴’,尤其是宝溪郡那边,好些河流都叫某某渴来着,我觉得这种命名的方法,既巧妙又美好,你觉得呢。”

“小陌小陌,你陪我说句话呗。”

“小陌,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对吧,我数十下,如果你还是不说话,就当你是默认了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哎呦,真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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