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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黄粱派那边用了个“仙都山客卿”的身份,以及在这镇妖楼,见你当那万年包袱斋,也算勤勉,咱俩可算半个同道中人了,何况先前在陆沉那边,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否则你看我愿不愿意帮你牵线搭桥。

三教祖师选择主动散道,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那么今天至圣先师每与你说一个道理,无论大小,不管深浅,每多说一句话,几个字,就都是一场你青同自己凭本事自求而来的机缘。在至圣先师这边,只要是诚心正意的言行举止,你青同又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至圣先师岂会吝啬指点你几句修行事,退一万步说,至圣先师是会骂你还是会打你啊?

你倒好,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至圣先师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别为难青同道友了,一根筋埋头修行,也没什么不好的。”

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一个个的,记仇是真记仇,护短也是真护短。

吕喦调侃道:“心思单纯,也该有一些心思单纯的问题才对。可惜了。”

至圣先师说道:“人之天性,不可过早拗扭,但是又不可不知道与理,只是具体落实在教化一事上边,也绝不可太过生硬。”

“在你的弟子裴钱和学生曹晴朗那边,就做得很好。”

“陈平安,你自己要小心某个前车之鉴,不要成为那种人,最终遭受一场君子之诛,不然到时候就不止是邹子等着你犯错,还会有礼圣来帮你纠错了。”

“记住了。”

因为陈平安知道至圣先师在说谁,是被至圣先师亲手诛杀之人,此人此事,在数座天下,都是一桩不小的公案。

“但是你的传道授业解惑,有个不小的问题。陈平安,你知道在哪里吗?”

“容易太像我。”

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至圣先师摇摇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走了一遭书简湖,让你怕了,畏手畏脚,好些个道理,在你心宅四处碰壁,相互掐架。虽说道理碰壁的闷声闷响即是良知。但是如你这般喜欢扪心自问,就太过了,一直用道理磨砺道心,虽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有自己的长远打算,但是不可否认,总有一天,一个不小心,是会出大问题的,届时邹子可就要来一句气死人的‘不出所料,果然如此’了。”

陈平安说道:“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吕喦突然说道:“既然至圣先师都在这里了,就不问问看,你自以为出乎私心以报私仇,到底可行不可行,此生必须要做之事,对错如何?反正如今至圣先师,打定主意撒手不管‘天下事’了,想必也不会拦阻你,可要说至圣先师都认可了,岂不是更加心安?”

在黄粱派祖山那边,在与李槐分别之前,陈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师叔的身份,留给了李槐一份课业。

是让李槐思考一个问题。

假设你李槐是一个游侠,有天路过某地,遇到了一个在当地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人,游侠深夜潜入,将其打杀了就此离去。

而这个人的家族中,有个原本应该饱读诗书、去参加科举的儿子,从此心性大变,一辈子的追求,就是与这个游侠复仇,从一个原本心性尚可的读书种子,甚至将来有希望变成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在报仇路上绝不回头的执拗之人,在之后数十年间,犯下诸多罪业,一直在滥杀无辜,胜过父亲作为何止十倍百倍,直到他找到那个过路游侠报仇……

陈平安给了李槐三个小问题,第一,这些因果,与这位被蒙在鼓里的游侠有无关系?第二,如果游侠可以事先知道会出现后续所有事,还要不要杀那读书种子的父亲,或是那晚就干脆将那读书种子一并杀死?第三,你李槐要是那个游侠,在面对复仇之人,有两个选择,一种选择是自己认错,对方就此收手,另外一种选择,是你不认错,那个昔年的读书种子大仇得报之后,就会继续一直杀人,那么你要不要与他认错?

李槐当时问了一问题,游侠能不能在行侠仗义铲除恶人之后,就留在当地不走了。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要么你就得直接面对第二个问题,没有任何其它的选择余地。

李槐头疼得不行,陈平安就说可以慢慢想。

不过在吕喦看来,陈平安给李槐的这个难题,与陈平安自身处境,当然是两回事了,不能相提并论。

至圣先师大笑起来,“我们都是读书人,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不言不语,事迹即理。”

“归根结底,无非是纠结一事,我们心中,真正说服自己的道理,到底有无道理,是否称得上天经地义。”

说到这里,至圣先师摇头道:“陈平安,你只是像剑修,太不像我们儒生了。”

青同都有点担心陈平安了。

这句话,分量可不轻!

关键还是至圣先师亲口说的!

至圣先师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按住栏杆,“要不是当时这件事影响极其深远,道祖离开了莲花小洞天,还拉上了另外那位,邀请我去那边商议那场万年之约,齐静春自己又下定了决心……”

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经。

吕喦立即咳嗽一声,提醒至圣先师你在自己的儒家弟子这边,多少注意点身份。

至圣先师冷笑道:“搁在咱们浩然天下,白玉京那俩王八蛋,一巴掌一个,但凡溅出点血,就算我不会打架。”

吕喦笑道:“这种话,至圣先师说说就好,陈平安你听听就好。”

人生世事多无奈,至圣先师也难免。

齐静春在骊珠洞天的当仁不让,白也孤身仗剑赶赴扶摇洲,一人剑挑蛮荒八王座,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不惜一死,拦阻刘叉返回蛮荒天下……

此外还有那么多的文庙陪祀圣贤,书院君子贤人和普通儒生,那么多的山下将士武卒,在各自战场,慷慨赴死。

这就像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在扶摇洲身陷重围的战场中,曾经说过一句,有些话,我说得,至圣先师都说不得。

得是多么读死书的人,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能开口讲理,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配拥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万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圣先师和书上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凛然的天地正气。

青同听得头皮发麻。

小陌倒是半点不觉得奇怪。

因为知道万年之前,天地间最早那拨“书生”的脾气。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轻人的脑袋,沉声道:“有人问‘以德报怨,何如?’有个老不死的家伙,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给出答案了,‘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在儒家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极为辉煌璀璨的岁月。

天外,礼圣领衔,率领儒家陪祀圣贤,与龙虎山上代大天师在内的众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动追杀神灵余孽。

天下,游士如云,尚未门阀林立,人间百姓多有雄健之气,血气方刚,恩怨分明,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庙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远游天下,教化人间。

除了身边带着一大帮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后来中土文庙七十二陪祀圣贤。

此外,也千万别忘了至圣先师也是佩剑远游。

只是后世有传闻,这把铁剑,被至圣先师送给了一位极为偏心喜欢的弟子,那才是一个公认……暴脾气的读书人啊。

那么至圣先师为何偏爱这位学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个如今已经无法考证的小道消息,说至圣先师当年腰间悬佩的那把长剑,名字就一个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种……以德服人。服不服气?谁敢不服气。

“我要与你说一句对不起。”

一样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圣先师不好开口说这些。

年轻人茫然抬头。

“当年寇名离开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来到我们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骊珠洞天证道,是亚圣帮忙捎话,也是我亲口答应下来的。”

年轻人低下头。

“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没道理的事情,又如何?”

“要敢于抱怨!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就是情绪,连七情六欲都可以被切割,被压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这条道路,走到尽头,是注定可以登顶,却无法登天而去的。这种看似高妙实则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罢。”

吕喦当然听得懂至圣先师的这番道理,若是崭新之一,沦为旧有之一,无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来一场“天下”,才是大事。

届时陈平安的不管是人性还是粹然神性,都会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盖,拆解,消融。

要想在这场大道之争中胜出,其实是万年之前就早有答案的,就是搁在一人身上,比较难做到而已。

由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这是道祖在最初那场河畔议事率先提出,等于是三教祖师订立的一条不成文规定。

一来三方必须信守约定,再者三座天下,确实都不同程度出现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迹。

最严重的,就是道祖坐镇的青冥天下。这还是道祖尽可能坐在小莲花洞天、不轻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过半,三教祖师等于各自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那么这种与天地合道的趋势,就会愈演愈烈,最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就连三教祖师本人,都无法抗拒这种大道演化。

这就是一种陆沉所谓“气吞山河”的极致,会愈发坐实那个“天地间三头最大貔貅、只吃不吐”的说法。

寻常修道之人,是梦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独在三教祖师那边,却是必须拒绝之事。

一旦三教祖师散道。

除了如陆沉所说,“天要下雨了”,届时就会泽被苍生,大道如雨落人间。

但是与此同时,必然会是一场群雄争渡的乱象四起。

几乎可以说,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会或主动或被动身陷其中。

就像陈平安通过陆沉的“多此一举”,再联系吴霜降的一连串行为,可以很容易就预测到数座天下,第一场十四境修士之间的厮杀,多半就是发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观老观主孙怀中,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会与白玉京二掌教,被誉为“真无敌”、绰号“道老二”的余斗,问剑,至少是一场分胜负。

以及岁除宫的吴霜降,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庙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吴宫主的身边随从“小白”,更是历史上公认的兵家杀神。

吴霜降一旦与孙道长联手,双方问道且问剑白玉京,与那余斗,绝对会分出生死,注定是不死不休。

至圣先师笑道:“这场架要是打起来,可就真要惊天动地了,纯阳道友,你觉得会是怎么个结果?”

吕喦说道:“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三位十四境,皆玉石俱焚,余斗当然会身死道消。”

“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形势,极有可能会让余斗此生无望十五境,但是与此同时,又有可能会让余斗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最终让余斗坐实一事,成为当之无愧的十五境之下第一人。”

至圣先师点点头,“后者听上去令人羡慕,但是对余斗来说,就不一样了,不说什么生不如死,估计也差不太多了。”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陈平安,“来时路上,有没有想过要与孙道长和吴宫主联手?”

陈平安点头道:“想过,但是忍住了。”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甚至还想过提前去天外炼剑。

吴霜降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主动现身,其实就是一种邀约,只是就像被陈平安无声拒绝了。

既然陈平安用自己的方式拒绝此事,吴霜降也就不愿强求。

至圣先师说道:“不要太过纠结,一定要成为齐静春或是崔瀺那样的人,只是很像,就可以了。”

陈平安点点头。

至圣先师笑了笑,双手负后,抬头看了眼天幕,“估计就算是咱们这位号称谁都打不死的陆掌教,这会儿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白玉京,还是会心有余悸?”

吕喦笑道:“设身处地,贫道肯定会去他娘的修心养性功夫,直接破口大骂崔瀺用心歹毒。”

青同一脸茫然呆滞,聊啥呢,怎么就聊到绣虎和陆掌教了?他们有过节吗?还是暗地里交手过?

至圣先师转头看向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过吴霜降为什么会走这么一趟浩然天下,又为何会去剑气长城,与郑居中碰头?吴霜降又为何早早分出一粒心神,潜藏在剑气长城,最终在飞升城那边现身见你?又为何陆沉会在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匆匆忙忙去见子孙陆台,然后解梦儒生郑缓,立即收拢木鸡之心相?”

陈平安点点头,是见到陆沉之后,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说自己当初一旦选择围杀陆沉。

那么师兄崔瀺安排的后手,就是郑居中和吴霜降。

但是陈平安之前未能想得那么远,比如五彩天下和青冥天下,都会有师兄崔瀺的布局。

陆沉当时看似随意说一句“如果被崔瀺存心针对和算计”会如何,原来是意有所指。

比如吴霜降会在那五彩天下,会提前现身,离开飞升城,去对付那个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至于青冥天下,说不定那个传闻与雅相姚清关系不错的白骨真人,也早就与吴霜降有些足可瞒天过海的“自救”之法了。

而那个现身剑气长城的陆沉,不管是真人假人,只要被选择出手的郑居中缠上,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何况这件事,郑居中绝对不会是什么仓促出手,肯定是早就开始谋划了。

至圣先师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崔瀺是怎么说服郑居中和吴霜降的?”

“郑先生那边,我猜不到。”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但是吴宫主那边,可能与兵家重新崛起有关,等到万年之约过期,初祖重新现世过后,吴宫主就有机会一步跃升成为‘二祖’,即便问剑余斗失败,吴先生在下一世,一样可以用最快速度重返十四境。”

至圣先师摇摇头,“错啦,要我看啊,如果当时在蛮荒天下那边,你选择围杀陆沉,真有那么一场架打起来,那么那位兵家初祖就未必能够现世了,或者说,至少得换一个人顶替位置了。这些事情,也是我刚刚才想明白的,U.ukasho 费了不少脑子,累得很。”

陈平安瞬间想明白其中关节,道心震动不已,颤声道:“郑先生的第三个分身,早就在青冥天下了?!”

至圣先师笑了笑,“已经身在青冥天下的,倒也未必就是郑居中,当然只是无法确定,说不准的。”

陈平安想了想,难怪“其中一个郑居中”,会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难道早就开始谋求那个崭新的“兵家初祖”身份了?

吕喦当然听得见陈平安的心声,感叹道:“这绣虎,真敢想,真敢做。”

青冥天下,道祖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短期内注定无法重归玉皇城,那么陆沉如果再被如此针对,坐镇白玉京之人,变成余斗,那么一座青冥天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然是一个硝烟四起的乱世,天下十四州,兵戎无数。

来怪我崔瀺不仁义,对不住,崔瀺已死,也早就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

至圣先师打趣道:“看看你师兄崔瀺,再看看你陈平安,真是个脾气太好太好的烂好人啊。”

即便是至圣先师,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崔瀺这样的读书人,一个绝对不能少了,只是一个也绝对不能再多了。

你余斗不是自认是在替天行道、问心无愧吗,那么数千年积攒下来的无数细微因果,最终会如离离原上野草一般,在这一世的青冥天下,宛如刚好在新一年春风里,就此疯狂蔓延开来。

你余斗如此对付我师弟齐静春,那我崔瀺就如此算计你师弟陆沉。

你让一座骊珠洞天最终破碎落地,我就让你整座青冥天下彻底神州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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