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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个求而不得的事,越想就会越放不下,跟埋下一坛酒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埋在地下,一个埋在心田。”
柳柔将信将疑,“你一个打光棍好多年的正人君子,还懂这些七弯八拐的儿女情长?”
钟魁叹了口气,水神娘娘也跟着叹了口气。
钟魁笑道:“你叹什么气?”
柳柔无奈道:“年纪不小了,愁嫁啊。”
所幸两盆面又端上了桌,至少不愁吃。
酒足饭饱之后,钟魁起身告辞离去,柳柔也没远送,跟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只说以后常来。
夜幕沉沉,钟魁夜游埋河水面之上,只是身边多出了一头跌境为仙人的鬼物,就是当初被宁姚找出踪迹的那位,它被文庙拘押后,一路辗转,最后就被礼圣亲自“发配”到了钟魁身边。
说实话,它宁肯待在牢笼狱内,都不愿意跟钟魁朝夕相处,一发狠,打杀了钟魁再远遁?且不说逃无可逃,再者事实上谁打杀谁都不知道。不是说钟魁境界有多高,而是钟魁如今根本谈不上修士境界,类似无境,关键是钟魁刚好克制鬼物,而且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压制。
这头鬼物,暂名姑苏,当下身形模样是一个自认风度翩翩的胖子。
它讥笑道:“跟个小娘皮都能聊那么久,她还长得不好看,而且最要命的,是她还不喜欢你,钟魁啊钟魁,真不是我说你,你的的确确就是个废物!”
“寡人当年后宫佳丽三千,随便拎出一个娘们,都比她模样俊俏,啧啧,那身段那臀-瓣儿,那小腰肢那大胸脯,哪个不让人上火……晓得什么画卷,比这更让人上火吗?那就是她们站成一排,脱光了衣裙,再背对着你……”
钟魁不理睬这头鬼物的胡说八道,“行了行了,擦干净口水说话。”
只是姑苏自顾自说着些沾荤的言语,钟魁无奈道:“别碎嘴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姑苏行走在埋河水面上,吐了口唾沫,“求人有屁用,乱臣贼子要是谋反,求寡人不杀就管用了?”
“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你倒好,闷葫芦一个,活该你光棍一条,搁我,瞧见了那啥九娘,怕个啥,冲上去抱住了就是一通啃,生米煮成熟饭再说,这就叫饿狗不怕恶棍,好女最怕郎缠……”
钟魁实在听不下去,心意微动,胖子立即直挺挺倒在水中不起,片刻之后,它才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呲牙咧嘴,可不是装的,使劲拍打身躯上边的流转萤火。
姑苏一脚踩踏水面,都没敢施展什么神通术法,只是溅起些许浪花,悲愤欲绝道:“他娘的,真是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遇到你算寡人倒了八辈子霉。”
钟魁问道:“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世代簪缨出身、然后篡位立国的皇帝,哪来这么多荤话和市井话。”
它曾是浩然天下青史留名的一位雄主,在扶摇洲开疆拓土极多,差点就被他抢在大骊宋氏之前,完成一洲即一国的壮举,在他“暴毙”之前,其实已经占据了扶摇洲的半壁山河。
姑苏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寡人有几位爱妃,都是民女村妇出身,你别斜眼啊,都是寡人微服私访,凭借自身相貌和一肚子才学,当然还要归功于钱袋子结实了,男人味嘛,可不就是个钱味。”
钟魁骂道:“你怎么不死去!”
胖子笑呵呵道:“寡人本来就是头鬼物,死去活来还差不多,嘿嘿,话说回来,如此这般的销魂境地,数都数不过来,其实寡人最无敌的战场,可惜不足为外人道也。回头随便教你几手绝学,保管所向披靡,才算无愧以男儿身走这一遭人间!”
钟魁以心声问道:“你当年是怎么认识的那个人?”
胖子沉默片刻,抬头瞥了眼天幕,眯眼搓手道:“寡人算是活了两辈子,无论是生前当皇帝,还是死后修道,从不觉得自己输给任何人,极少钦佩别人,但是那位,得算一个。”
是说那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
胖子突然冷笑连连,“如果不是宁姚……”
钟魁抬起手,“打住打住,赶紧闭嘴,奉劝你以后都别说宁姚什么,被我那个好兄弟听见了,你再多出一条命都不够。”
胖子呸了一声,“就凭陈平安一个玉璞境的飞剑,至多再加上个止境武夫的拳头?寡人要不是跌了境,不然站在原地不动,让那小娃儿随便递剑出拳,打上一整天都没事。”
钟魁笑呵呵道:“好的,回头找个机会满足你。”
钟魁脚尖一点,御风而起,只要在夜幕之中,钟魁远游极快,以至于姑苏这位仙人境鬼物都要卯足劲才能跟上。
一洲破碎山河,几乎处处是战场遗址,只是少了个古字。
钟魁最终在一处仙府遗址处停步。
胖子盘腿而坐,“我当年在世的时候就早说了,金甲洲那个老家伙不是什么好鸟,没人信。如果老子之前还在扶摇洲那边当皇帝,那场仗,不至于打成那副德行。”
它又开始习惯性吐口水,骂骂咧咧,“一帮狗屁神仙,都不是什么凡夫肉眼了,又有日月灯,依旧如黑漆面,一个个睁眼瞎,活该死光光……”
胖子突然停下话头,因为钟魁的一只手掌搁放在了它的脑袋上,懂了,再多说几个字,就真得死翘翘了。
胖子立即改变话头,“要寡人看啊,所谓的太平光景,除了帝王将相留在史书上的文治武功,可归根结底,无非是让百姓有个吃穿不愁的安稳日子,家家户户都愿意培养出一个读书种子,识得字写得字,会说几句书上的圣贤道理。寡人这趟出门,也算重见天日了,跟以前就没啥两样,瞪大眼睛看来看去,加上那些山上的山水传闻,愣是没几个入眼的人物,唯独大骊宋氏的治军能耐,可以勉强媲美寡人当年。”
它双眼熠熠,双手攥拳,满脸豪气,“铁骑停步战马饮水,江河水光倒影铁甲,足可骇杀蛟龙!”
“求你要点脸。”
钟魁气笑道:“是不是求了也没用?”
“钟魁,你早年当个书院君子,屈才了。”
它诚心诚意道:“你如果运气好,能够早点遇到寡人,封赏你个翰林院学士,保证眼睛都不眨一下。”
钟魁笑道:“不曾想你还会说几句人话。”
这个胖子的口头禅,是拖出去,赐死。投井,五马分尸,给一杯鸩酒,赏一丈白绫……
它感叹道:“谁说不是呢,还谁没当过人呢。”
钟魁笑呵呵。
胖子立即喊道:“寡人错了!”
钟魁在去引渡那些孤魂野鬼之前,突然看了眼倒悬山遗址那个方向,喃喃道:“那小子如今混得可以啊。”
胖子嗤笑道:“不过是找了个好媳妇,有啥了不起的。”
根本不用钟魁说什么,胖子就已经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羡慕死寡人了,这小子是高人啊……”
蓦然之间,胖子收声,又开始吐口水。
封个屁的翰林院学生,你钟魁要是早年落在我手里,就算考中状元都不让你当官。
它之所以如此英雄气概了,当然是因为钟魁当下远游去了,说远不远,就像一步之隔,去了对岸,说近不近,幽明之别,天壤之隔。
在一处阴冥路途上。
那个走了趟阳间的仙簪城老祖师,飞升境鬼仙乌啼,突然停步不前。
乌啼刚起些许杀心,自身法躯就像燃起了熊熊大火,魂魄如在油锅烹煮,乌啼只得立即打消那个痴心妄想的念头。
因为它眼前出现了一位身穿鲜红袍子的年轻人,一手捧玉笏,一手持笔,身前摊有一本书籍,此人开口第一句话就狂妄至极,“你先磕头,我再闲聊。”
————
青冥天下。
一个魁梧汉子,与一个相貌清秀的虎头帽少年,如今在青冥天下这异乡,做着家乡旧事,入山访仙。
正是游历青冥天下的刘十六,与刚刚在玄都观那边成为纯粹剑修没多久的白也。
前不久刘十六一拳砸向白玉京,然后拖着白也就溜之大吉。
当时负责坐镇白玉京的道老二,竟然破例没有追究这等大逆不道的冒犯之举,非但没有出剑,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由着五城十二楼的道家仙人各展神通,拦下那一拳,只说其中一城,便有灵宝盛气如虹霓的气象。
余斗最终只是遥遥看了眼那横如一线的虎头帽少年,这位道老二绷着脸,最后好像仍是没能忍住,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对于那位昔年浩然的人间最得意,余斗愿意敬重几分。不然当初余斗也不会借剑给白也。
当时小道童模样的姜云生,瞧见了二掌教的那种表情,如同在白玉京见鬼一般。
在一座王朝的京畿地界,一场大雪刚刚停歇,行走在雪地里,月光雪色两相宜。
两位好友在游历途中,见到了与浩然天下不同的风貌,道官既是修道仙师,又是世俗王朝的官吏,一座天下,山上山下,遍地道官。道牒就是高人一等的户籍。辖境每逢水患,地方道官就以符箓投河堤溃决处,或以丹书牒文召役神吏,解除旱灾。有那道官手持竹竿,过马牵山。还有道官设坛施法,驱逐邪祟,小池蓦然枯水,其中盘踞有一条作祟小蛟,诸多事迹,不一而足。
刘十六踏雪缓行,身边跟着个很难与白也这个名字挂钩的虎头帽少年。
在那故国家乡,白也成名于天宝年间,修道之后,更是被誉为白也诗后才有月。
刘十六拎出一壶酒,笑道:“要是登上那条夜航船,说不定还能遇到些故人。”
少年扯了扯虎头帽,“都是假的,了无生趣。”
刘十六说道:“我打算去找个人,估计得孙道长帮忙。”
少年嗯了一声,“我来开这个口,你就别欠人情了。”
前些年邻近一处渡口鱼市,有两位外乡人新开了家酒楼,掌柜是位俊俏公子哥,跟白玉京三掌教一个姓氏,老板娘姓袁。
此处的陆台,一直处于阴神出窍远游的玄妙姿态,而那个合伙开酒楼、逢人就说自己是老板娘的女子,来自词牌福地,名叫袁滢,这位暂时未入道官谱牒的年轻女冠,传道人是那柳七和曹组,才二十多岁,却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她登榜之时,其实年龄还不到二十,当时修道不过八年,在留人境停滞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
她对陆台,属于一厢情愿的一见钟情。
陆台游历词牌福地,是奔着那半本月老的姻缘簿子去的。
陆台对袁滢一向没什么好脸色,理由是自己不喜欢太好看的女子,没信心白头偕老。
两人在这淮南郡,一起办了这家酒楼,三层,面江背山,是陆台花了大价钱才盘下来的,之前曾是一座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栈,风景绝美,纱窗对江开,水树绿如发。
酒楼距离鱼市不远,陆台在每天清晨准时去挑选各色河鲜,而且亲自掌勺下厨,手艺堪称一绝。
郡城还有处渡口,若有漂亮或是艳状女子路过,必会风雨大作,磨损女子妆容衣饰。其实在青冥天下没什么仙家不仙家的,反正仙师都得有个道官谱牒,路上见着了穿道袍的,称呼一声道爷就是,肯定没错。
酒楼有几样金字招牌,清蒸鳜鱼,油炸水老鳖,过桥米线,腌笃鲜。
陆台还交了一帮跑山人的朋友,所以酒楼既有河鲜,又有山珍,菜肴价格何止是不贵,不贵到了让郡城大小酒楼都跳脚骂人的地步,天底下哪有这么开店做生意的人,不想着挣钱,只求个不亏钱。酒楼之外,陆台还雇山上的能工巧匠,建造了一座临水亭,当轩对酒,四面芙蓉开。
陆台经常独自一人去那边赏景,江上扁舟一叶叶飘过,像那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水边偶有老翁晒渔蓑,都是讨生活的父老乡亲,可不是什么豪放旷达的隐士。陆台偶尔离开亭子,散步去与他们闲聊几句家常。
因为得知在这边,得了谱牒的道官之外,凡是高中一甲三名的县,尤其是状元,县官可连升三级,县内百姓可免税三年,以示嘉奖。所以陆台就跑去参加科举了,结果别说状元,连个进士都没捞着……酒楼仍是大摆流水席,宴请八方来客,当时陆掌柜,手持一把并拢玉竹扇,向四方抱拳而笑,看得袁滢眼神恍惚,陆公子实在太好看了!
蓦然脸红,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眼神坚定起来,默默给自己鼓劲。
一定要睡了陆公子!
他翻书会用一杆羊脂美玉的拨书,吃饭需要摆上一只琉璃渣斗,既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能粗茶淡饭劣酒一壶,所以说陆公子既能风雅,也能俗。
今年早春茂雪,陆公子经常腰别折扇,手持一根绿竹材质的行山杖,喜欢不带她一起,独自登山游历。
可其实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么点大的山头,真不够看。而且陆公子每次饮酒小酌之后,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大话,类似吾家高楼,面江背山,天下甲观,五城十二楼不过也。什么千山万壑皆道气,何必寻访白玉京。
看来对陆沉和白玉京怨气都不小。袁滢不在乎这些,只觉得自己与陆公子就是天赐良配,唯独在吃这件事上,袁滢有点自惭形秽了,因为师长曹组的关系,她打小就说顺口了“恰不恰饭?”一开口,就不得劲,可她又改不过来,而且她打小就喜欢就着蒜瓣儿吃饭。
一开始袁滢还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一个女儿家家的,总喜欢拿大蒜、腌豆角当佐酒菜,有点不合适。
不料陆台反而很喜欢她如此,说你身上,就只有这点比较可取了,真的别改了。
其实袁滢是极有才情的,诗词曲赋都很擅长,毕竟是柳七的嫡传弟子,又是在词牌福地长大的,岂会缺少文气。所以陆台就总打趣她,那么好的词曲,从你嘴里娓娓道来,飘着蒜香呢。
她曾经陪着陆台跑过几趟鱼市,看过他跟摊贩讨价还价,红脖子瞪眼睛的,那会儿的陆公子,愈发俊俏得一塌糊涂了。
袁滢倒是无所谓那些对陆公子纠缠不休的莺莺燕燕,一群花痴,庸脂俗粉,还没陆公子长得好看嘛。
再说了,她们还想跟我比花痴?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她们帮陆公子洗过衣衫吗?
之前不知道谁捣鼓出来的那两份评选,选出了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虽说难免有些争议,但已算几千年来最具说服力的两份名单。
只说她所在的这座青冥天下,入选之人,不多不少。除了袁滢,还有道祖的小弟子,那个道号山青的家伙,陆沉代师收徒,去了五彩天下,不过好死不死,挑衅飞升城,被那个宁姚打得比较惨了。
还有个捉刀客的纯粹武夫,名叫戚鼓。运道极好,要是晚几年退出榜单,就没他的份了。听说去了去了趟不知名的战场遗址,有望打破山巅境瓶颈,跻身止境武夫。
可是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入选之人,是那个绰号“二十二”的家伙。
山青作为道祖弟子,没什么可聊的。用大玄都观的孙道长的话说,就是一条狗,拴在道祖门口,都能够当神仙。
袁滢出身隐晦,是想要多聊都没机会,加上没跟谁打过架,聊来聊去,至多就是绕着那个一步登天,反复说些车轱辘话,真心没啥意思。
道士王原箓,出身不被白玉京认可的米贼一脉,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
但是那个徐隽,不一样,简直就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传奇小说,身世平平,修道资质平平,当了个外门杂役弟子,青梅竹马的女子,一起上山修行,资质比他好,结果转投他人怀抱,在后来一次历练途中,竟然为了救下那个情敌在内的同门们,不惜挺身而出,替死沦为鬼物,就此销声匿迹。
如果书上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至多是让一些情窦懵懂的少女,摸出帕巾,掬一把辛酸泪。
不料徐隽再次现身之时,以鬼物之姿,得了一座品秩极高的洞天,横空出世,步步登天,不但很快就当上了一宗之主,还与那个结下死仇长达数千年的敌对宗门,化干戈为玉帛了,手段更是让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徐隽直接迎娶了那个宗门的开山女子祖师……
那女子,名朝歌,道号复勘,是一位飞升境巅峰,早年曾经跻身过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是后来她就闭关了,以至于之后数任宗主都没能见过她一面。
结果等到她重现人间,就是嫁给徐隽这么个不到五十岁的男人,双方就此结为道侣。
这样的一双神仙眷侣,实在是太过稀罕。天下哗然。
就连那个喜欢一露面就跟人干架的真无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都破例亲临婚宴道贺了,而且就跟孙道长坐在同一张主桌上,双方这都没打起来,由此可见,徐隽的面子有多大。
此外主桌上还有三掌教陆沉,以及一位籍籍无名的女冠,但是她既然能够坐在主桌,道法如何,傻子都猜得到。
一座青冥天下,徐隽一人手握两大宗门。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玄都观孙怀中,浩然天下的文庙亚圣,以及天下炼丹第一人,好像都曾对他颇为看好,各有传授道法学问。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命硬且命好,还会做人。
事实上,徐隽还真不是那种城府深沉之辈,想法简单,很多时候甚至有点天真。不过遇到坎坷,身陷困境,却总能逢凶化吉。
武夫戚鼓与好友王原箓曾经同行,秘密来此一趟,因为两人是老乡,都出身于那个大王朝的五陵郡,戚鼓是来找袁滢询问一事,就是那个陈隐官的九境到底如何。
王原箓是个沉默寡言的矮小青年,貌不惊人,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生的畏缩神色,如果脱掉身上那件道袍,简直就是乡野村落的庄稼汉,哪怕衣衫洁净,也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一双小眼睛,哪怕是在规规矩矩看人,估计都会被女子误以为是个贼眉鼠眼的光棍汉。
可事实上,这位出身不正的年轻道士,打架的本事,极高。一般情况是个愿意让步的人,可只要出手了,就极其狠辣,绝不留活口。有好事者帮忙算过,在王原箓只管一个人闷头修行的登山路上,有据可查的出手次数,总计十六次。光是谱牒道官,就被他宰掉了将近百人。
陆台对那个莽夫戚琦没什么好脸色,反而与王原箓聊得挺投缘,酒桌上,王原箓好像天生胆小,且腼腆,都不懂找话与人敬酒,次次被陆台敬酒了,都会习惯性低头弯腰,双手持杯,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最后这位顶着米贼头衔的青年道士,约莫是被陆台敬酒敬多了,竟然喝高了,眼眶泛红,哽咽道:“额这些年日子过得可苦可苦,着不住咧。”
今夜月明星稀,水边亭子里,陆台靠着亭柱,闭目养神,轻轻摇扇。
善有善缘,扇有善缘。
袁滢坐在一旁翻阅一本出自藕花福地的诗词集,据说是个名叫朱敛的富贵公子编撰的,在袁滢看来,那些诗词良莠不齐,倒是朱敛的评注,有极多的醒人心目处。
“结笔,柔厚在此,大有甘醇味,尤其能使名利场醉汉,无限受用。”
“起七字最妙,秀绝,非不食人间香火者,不能有此出尘语。”“炎炎夏日读此词,如深夜闻雪折竹声,起来眼界甚分明。”
“读至此处如见幽人,数遍空山松子落,能让书外冷眼刚肠之辈动容。”“自古诗家显达者,褐衣翻黄绶,唯此君而已。”
袁滢啧啧称奇,这个叫朱敛的家伙,自己不去写诗词,真是可惜了。
嗯,书上这一手簪花小楷,也写得漂亮极了。
陆台在闭目养神,想自家老祖师的那几句话。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原来说的是那个登天而去的阮秀。
公沉黄泉,公勿怨天。是说他家乡那个药铺里的青童天君。
风雪夜归人。是说陈平安。
这些都是陆沉的谶语。
而陆台的两位传道恩师,是“谈天”邹子,和浩然剑术裴旻。
至于那个剑修刘材?
这些年陆台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心烦。
袁滢忍不住问道:“陆公子,你在藕花福地见过这个朱敛吗?”
陆台收起思绪,笑着摇头道:“我没见过,好像后来被他带出了福地,按照陆沉的说法,在落魄山那边当了个老厨子,跟我差不多。可惜朱敛一年到头覆了面皮,吝啬得很,不让别人大饱眼福。”
陆台笑道:“袁滢,你的那份心思情意,只是在跟着一条姻缘红线走,没什么意思的。”
袁滢柔柔说道:“就当是姻缘天定,不是很好吗?”
袁滢微皱眉头,抬头看了眼河边两人,与陆台心声提醒道:“呦,来了两个天大人物。”
竟是那个徐隽,与道号复戡的飞升境女冠。
陆台依旧没有睁眼,喜欢卿卿我我就去床上嘛,随口道:“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咱俩的小眼睛,怕是装不下吧。”
袁滢忍俊不禁,天地宽不过一双眼眸,是谁说的?
年轻男子在离着亭子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就已停步,打了个道门稽首,“徐隽见过陆公子,袁姑娘。”
陆台高高扬起手中折扇,“太客气啦,恕不远送。”
袁滢就有样学样,挥了挥手中诗集。
如果不是在陆公子身边,她还是会起身还礼。
朝歌冷冷看着凉亭里边的年轻男女。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天大的架子。
徐隽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她点点头,没有任何动作。
徐隽始终站在原地,笑问道:“敢问袁姑娘,晚辈以后能否见到柳先生?”
徐隽上山修行之前,出身贫寒,混迹市井,听了不少柳七词篇,十分仰慕。
袁滢点头道:“必须可以见着啊。”
徐隽笑着抱拳告辞离去,与身边道侣心声道:“陆公子是位散淡人,你别介意。”
朝歌微笑道:“只要你不介意,我就无所谓。”
陆台收起折扇,开始赶人,袁滢非要赖着不走,陆台只得自顾自躺着睡觉,袁滢就自顾自。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
有一叶扁舟,风驰电掣,在江心处骤然而停,再往凉亭这边泊岸。
一个戴虎头帽的少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正是白也和刘十六。
刘十六跳上岸,大步走入凉亭,爽朗笑道:“来跟你道声谢。”
陆台早已起身,毕恭毕敬作揖还礼,“晚辈见过刘先生。”
故意没有认出那个少年是白也。
而且是白也又如何,陆台又不仰慕什么,写了那么多飘来荡去、高高在上的诗篇,陆台是剑修,.knshum却打小就恐高。
袁滢姗姗起身,与两位客人施了个万福。
稽首做什么,太见外。如此一来,多像个与夫君一起出门待客的妇道人家。
刘十六笑道:“不用称呼什么先生,担不起,喊我君倩即可。”
当年陆台陪着小师弟一起游历桐叶洲,帮了不少忙。
尤其是那次差点一语道破天机,让陆台受伤不轻。君倩作为文圣一脉的弟子,得领情。
袁滢问道:“你就是白也?”
白也点点头。
袁滢又问道:“你咋个戴了个虎头帽?”
白也面无表情,转头望向江上。
袁滢小心翼翼补了一句,“好看得很哩。”
刘十六忍住笑,提醒道:“小姑娘,你就别提这茬了。先忍住,至少等我和白也走了,再跟陆台好好聊这个。”
袁滢眨了眨眼睛,轻声道:“真的很搭嘛。”
刘十六没有久留,与陆台闲聊几句,就和白也离开凉亭,继续远游。
带着袁滢返回酒楼,陆台回了自己院子,关上门后,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
在几年前,陆台就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一年到头都不化雪。
陆台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
当年在桐叶洲那边,陆台为了与陈平安道破天机,代价何止是道心不稳,是差点当场崩溃,而且陆台当时依稀看到了陈平安身后,站着一位身形缥缈的存在,唯见一双金色眼眸,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蝼蚁一般的陆台。那就像是陈平安身上某个“一”的大道雏形,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前,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后,天晓得,天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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