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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睁开眼睛,几乎一瞬间便有四把飞剑齐齐现身。初一在邀功,十五依旧乖
巧,松针和咳雷,终究是仿剑,虽然大炼,依然远远没这么灵性。
小小屋子,有着最熟悉的药味。
看那窗外天色,临近黄昏。
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远处剑气长城的模糊气象,再睁眼,陈平安收起飞剑,心神
沉浸于人身小天地,查看那场大战的后遗症,主要是巡视四座关键窍穴。
修士之战,捉对厮杀,若是本命气府成了那些类似战场遗址的废墟,便是大道根本
受损。
只是心神芥子刚刚现身,便有一条气势汹汹的火龙游曳而至,龙头之上,站着那个
金色小人儿,依旧身穿儒衫,除了佩剑,还有部金色经书,只是变成了一颗小光头。
金色小人儿站在火龙头顶,使劲瞪着陈平安,蓄势待发。
陈平安虚张声势道:“别骂人啊,我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那颗小光头还管这些?大骂不已。
陈平安总不能真的跟金色小人对骂,只好装聋作哑,毕竟没有它帮着巡狩小天地,
驾驭纯粹武夫的那一口真气,不去干涉气府灵气的运转,不然就陈平安这么一场大
战过后,心神酣眠如小死,武夫真气与修士灵气,双方早已在小天地打得热火朝
天,那就会是雪上加霜,后患无穷。
水府那边,灵气已经彻底枯竭,壁画上边的水纹黯淡,小池塘已经干涸,但是水字
印、彩绘壁画与小水塘,根基未受折损,自然不是那种毫发无损,而只是有机会修
缮,例如那幅壁画便有些彩绘剥落,许多本就并不稳固的水神画像,愈发飘摇涣
散,其中好似被点了睛的几尊水神,原本纯粹光明的金光,也有些晦暗。
整座水府显得有些暮气沉沉,绿衣童子们一个个无所事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抬
头看着陈平安的那一粒心神芥子,它们嘴上不抱怨,个个愁眉不展,眼神幽怨。陈
平安只得与它们保证会尽量、尽早帮着添补家用,恢复这边的生气,绿衣小童们个
个耷拉着脑袋,不太相信。
水府大门那边,金色小人儿盘腿坐在龙头上,朝那些绿衣童子们一瞪眼。
无精打采的小家伙们立即起身恭送陈平安离开。
出了水府,金色小人儿又开始骑着火龙,追着陈平安骂。
山祠和木宅两处,也是与水府差不多的光景,得当个缝补匠,靠着神仙钱和相对应
的五行之属宝物,慢慢填窟窿。
三处关键窍穴和本命物的受损,导致陈平安一跌就跌三境,所以如今是二境大修士了。
好消息就是,经过阿良修改过的剑气十八停,已经再无关隘。
初一、十五占据着两座关键气府,继续以斩龙台砥砺剑锋。
最早三缕“极小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只剩下最后一座,就像空宅子,虚位以待。
只等陈平安孕育出一把比初一十五更名副其实的本命飞剑,成为名副其实的剑修。
剑气十八停最后一座关隘,之所以久久无法过关,关键就在于那缕剑气所在窍穴,
无形中成为了一处拦路阻滞剑气铁骑的“边关雄镇”。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金色小人儿那颗小光头,瞧着模样还挺可爱。
不曾想心念一起,胸口好似立即挨了一记神人擂鼓式,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和瘀血。
陈平安穿上靴子,下床行走无碍。
屋外一直守在廊道中的白嬷嬷笑道:“姑爷醒了?”
陈平安开了门,问道:“白嬷嬷,我睡了多久?”
白嬷嬷说道:“不久,才三天三夜。”
陈平安松了口气,“城头战事如何?”
白嬷嬷更乐了,“说来奇怪,先前摆出那么大阵仗,等到真正攻城,依旧是小打小
闹,与先前两次攻城差不多的路数,送死。”
陈平安嗯了一声,转身去搬了条长凳放在廊道中,与白嬷嬷一起落座闲聊。
白嬷嬷的言语,当然是宽他的心。
表面上,事实如此,白嬷嬷终究不会在这种大事上乱说,只是幕后的真相,那种黑
云压城、山雨欲来的窒息感觉,白嬷嬷不可能毫无察觉。
几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战事,都是为了蓄势。
那十四头大妖的现身,绝不会只是陪着灰衣老者看几眼剑气长城。
白嬷嬷看着神色沉静的陈平安,打趣道:“姑爷不着急去城头?”
陈平安说道:“急不来,就不急。等我稍稍养伤,再找个掩人耳目的法子,才好去
城头那边帮忙,不然我在宁姚身边,哪怕不会帮倒忙,也会比我的预期结果差上许
多。最多两天,容我恢复大半战力,我就可以登上城头。”
白嬷嬷点头道:“也对,如今姑爷是榜上前三的必杀之人,一个不小心,就要惹来
一两头大妖的注意。”
陈平安笑道:“名次一下子窜得这么高?蛮荒天下就这么重视一位二境练气士?懂
了,真是用心险恶,分明是想要活活气死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
白嬷嬷会心笑过之后,感慨道:“好多道理,我都明白,比如帮着姑爷喂拳,应该
下手重些,才有裨益,可终究做不到纳兰老狗那么心狠手辣。姑爷也是走惯了江
湖,厮杀经验丰富,其实轮不到我来忧心。”
陈平安摇头道:“棋局局局新,江湖再险恶,山上厮杀再惨烈,远远无法与剑气长
城这边的攻守战相提并论,在浩然天下那边,死了一位地仙修士,往往都是天大的
事情。别说是白嬷嬷忧心,我自己更怕,可正因为怕,所以才会有事没事,就多想
些琐碎事情。”
陈平安伸出双手,勾画出一张棋盘,然后又在棋盘当中圈画出一小块地盘,轻声说
道:“如果说是这么大一张棋盘,对弈双方,是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那么那位灰
衣老者就是下棋一方,棋力大,棋子多,老大剑仙就是我们这边的棋手。我境界
低,接下来投身战场,要做的,就是在大棋盘上,尽可能藏掖,示弱,悄悄,打造
出一张我可以控制的小棋盘,大天地之下,有那小天地,我坐镇其中,胜算就大,
意外就小。所以如果当时不是太仓促,容不得我多想,我根本不想过早出城厮杀,
恨不得蛮荒天下的畜生,从战事开始到结束,都不知道剑气长城有个叫陈平安的家
伙。”
说到这里,陈平安取出养剑葫,晃了晃,微笑道,“好在出城的那一刻,便习惯性
多想一些了。”
老大剑仙与那灰衣老者的赌注,其实大有玄机。
甚至可以说,正是陈清都的那次押注,让陈平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最终的
对敌之策。
道理很简单,陈平安到底有几斤几两,老大剑仙一览无余,甚至有可能比大师兄左
右看得更加真切。
陈清都看待那个少年离真,一样看得出大致的深浅。
所以陈平安瞬间了然,不用狠了心与对手换命。
也不该是想着求生,而是求胜。
至于离真,远远高估了自己在那灰衣老者心目中的地位。
灰衣老者真相想要的弟子,是某个彻底改换道心、同时继承全部剑意的崭新“观照”
才对。
身为蛮荒天下大道显化的存在,对于嫡传弟子离真的重视,至多是与剑气长城的宁
姚持平。
身为一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而不知自己是弃子,不去试图在根本上改变困局处
境,就会很致命。
应当引以为戒。
先是死在北俱芦洲的怀潜,后有死在剑气长城下的离真。
一个是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蛮荒天下的天命所归。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偷偷喝几口酒,肯定不多喝,嬷嬷莫要告状。”
白嬷嬷神色和蔼,缓缓道:“姑爷只要不喝醉,多喝些无妨。姑爷做事情,无论大
事小事,总能让人放心。”
陈平安喝过了几口酒,便咳嗽不已,很快就收起养剑葫。
姑爷这点小动静,还不至于让老妪忧心,毕竟此次大战,姑爷最大的裨益,就是武
夫体魄。
那个郁狷夫,估计从今往后,只要与自家姑爷问拳一次,就要多雁撞墙一次了吧。
白嬷嬷小声问道:“天地劫难,何其凶险,姑爷为何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只是事后从纳兰夜行那边听闻,老妪当下依旧心有余悸。
陈平安轻声说道:“先前游历北俱芦洲,对于云海天劫,雷池造化,都算不太陌
生,其实两者运转的大道根本,规矩相似,所以我应付起来,才不至于太过手忙脚
乱。所以说很多时候,运气,还是要讲一讲的,那场架,离真其实想得也不少,只
是运气,不算好。话说回来,换成我是离真,在剑气长城与人厮杀,早就该将‘运
气’与‘压胜’一物一事,计算在内,说到底,离真还是太……年轻了。如果离真经历
过剑气长城攻守战之后,年纪再大点,离真会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说到这里,陈平安自顾自笑了起来。
倾力出拳与递剑,打杀离真。
到底是一件痛快事。
下一个被托月山魂魄拼凑重塑肉身的离真,终究不是离真了,只说魂魄“真我”,不
说境界修为,比那靠着本命灯续命还魂的怀潜还不如。
离真离真,果然是名字没取好。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大拇指相互磕碰,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不是当真不着急,只
是拘得住念头。
最早教他这种“心法”的人,是姚老头,只是老人说得太过空泛,言语道理又少,在
只是窑工学徒而非弟子的陈平安这边,老人从来惜字如金,所以当年陈平安只在烧
瓷拉坯一事上多想,但是那会儿往往越想越着急,越用心越分心,体魄孱弱的缘
故,总是眼高手低,心快手慢,反而步步出错。
真正让陈平安豁然开朗的人,能够将一个道理用在人生千百件事上的人,其实是第
一次去往骊珠洞天游历的宁姚。
人生道路上,出现任何问题,先压情绪,所有思虑,直指症结所在。
宁姚的一言一行,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却偏偏又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大道
无情,刻薄冷酷。
所以后来游历途中读书,在一部史书上看到那句“冬日可爱,夏日可畏”,陈平安便
有了感同身受。
反观马苦玄之流的天之骄子,便是那炎炎夏日,大日悬空,管你人间会不会大旱千
里,生灵涂炭。
人生际遇,会悄无声息地决定每个人对道理的亲近程度。
有些一见倾心,见之惊爱。
有些见之无感,甚至是见之反感。
难怪崔东山曾经笑言,若是愿意细究人之本心,又有那察见渊鱼的本事,世间哪有
什么不可理喻的喜怒无常,皆是种种本心生发的情绪外显,都在那条条驿路上边走
着,快慢有别而已。
崔东山泄露过一些天机,说他之所学,宗旨所在,便是将生死、七情六欲这些含糊
不清的概念,设置出九条相对笼统的大纲,再细分出三十六种细则,在这纲目之
外,还有三条最根本的计算规矩,相互间纵横交错,其实就是一座棋盘罢了。人之
所想所思,每一个念头,都在这棋盘上边枯荣生灭,为何起,为何落,皆是有理依循。
这样的崔东山,当然很可怕。
陈平安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种直觉,将来只要守住了宝瓶洲,那么崔东山的成长速
度,会比国师崔瀺更快,更高。
所以就需要陈平安更像一个真正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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