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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座真正的玄都观,是青冥天下一处胆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

传闻道老二在成为一脉掌教后,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动用那把仙剑,就是在玄都观内。

虽然确定石碑上撰写的小玄都观,绝非那座名气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贯耳的道门圣地,可陈平安入林之前,还是脚踩飞剑初一十五,升空俯瞰,发现这座占地不下千亩的广袤桃林,应该并无任何寺庙道观建筑。

这处桃林,披麻宗《放心集》并无一字记录。

想必并无凶鬼大妖才对。

陈平安发现四周竟然没有半根桃木枯枝,头顶唯有夸张的荫翳,桃花芬芳,已经不是怡人,闻久了,几乎浓郁到了腻人的地步。

陈平安摘了斗笠,盘腿而坐,从袖中双指捻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轻轻一搓,符箓缓缓燃烧,与鬼蜮谷道路那边的燃烧速度无异,看来此地阴煞之气,确实一般。只是这桃林弥漫的香味,有些过分。陈平安松开双指,弯腰将符纸放在身前,然后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一口纯粹真气,如火龙游走各处气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气侵体,可别阴沟里翻船。

地底下,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

陈平安置若罔闻。

笑声渐停,改为妩媚言语,“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红帐,嗅我发丝香,艳福不浅,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这儿,生生世世。”

陈平安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荡漾起一层水雾蒸腾,却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来晃去。

陈平安有些讶异,“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这头桃魅的存在?”

整座桃林开始缓缓摇曳,如一位位粉裙佳人在那翩翩起舞。

好似这桃林千万株,真是她的头发而已。

陈平安发现自己视野中的景象,开始微微摇晃。

她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娇笑不已,诱人嗓音透出地面,“当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还能如何?小郎君长得如此俊朗,却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后,她突然收敛笑意,询问道:“咦?你怎的能够身不动,心也不动?难道是位没剃光头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陈平安笑道:“再装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树,当是练剑,让你当尼姑了。”

她不怒反笑,雀跃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剑术。”

陈平安举目望去。

一位手挽拂尘的小道童缩地成寸,一掠而来,唇红齿白,真气-淋漓,遮掩不住的灵性流溢气象。

竟是一位即将跻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陈平安,“此处是师父与道友相邻结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个,已是鬼蜮谷公认的世外桃源,素来不喜外人打搅,便是白笼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会轻易入林,你一个历练之人,与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离去!”

那桃魅显然十分敬畏这小道童,只是嘀嘀咕咕的言语,略带愤懑,“什么世外桃源,不过是用了仙家神通,将我强行拘押此地,好护着那道观寺庙的残余灵气不外泻。”

“放肆!”

小道童面露厉色,拂尘一挥,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间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处闷闷哀嚎,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陈平安有些了然。

鬼蜮谷内,肯定会有一些不惧阴煞之气的得道高人,在这里扎根,反过来还要靠着那浩浩荡荡充塞天地间的充沛然阴气,正好以此砥砺道行。

小道童犹不解恨,又是拂尘一旋,雷电交加,交织出一张仙家渔网,没入地面,地底下顿时响起轰隆隆响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师父开恩,你这只会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够在鬼蜮谷立足?还要偷听我师父与道友的论道说法,凭此机缘,才以此缓缓修行到龙门境,你这忘本的精魅……”

那头桃魅哀求不已,苦苦祈求那位出手凌厉的小道童法外开恩。

小道童越说越恼火,拂尘又动,竟是惹来了云海高处的异象,就要降下一道门派秘藏的天雷,教训那头桃魅。

陈平安只得开口道:“小道爷息怒,我这就离开桃林。”

一座乌云离开云海,独自缓缓沉下,雷电穿梭,气势惊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们在这桃林修行,你误闯此地,早就给这头擅长先天媚术的桃魅,给吸光阳气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滥起怜悯之心,师父说的对,你们这些外边日日浸染红尘的凡俗夫子……”

陈平安一脚后撤,向那云海高处一拳迅猛递出,以云蒸大泽式,将那蓄势待发的雷云给打散,气机絮乱四散而开,如山风涌动,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艳红桃花更是纷纷如雨落。

小道童皱眉不语。

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罢了。

如此年轻的武道小宗师?观其方才这一拳的气象,凝练且恢弘,虽然尚未金身境,但是相差不远了。

不过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尝不是“如此年轻”的一位龙门境修士。

虽说因为太早跻身洞府境,当

时师父阐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机,问他是否要借此机会保持容颜,当时他年少无知,觉得身体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碍以后修道,那么不再“生长”也不坏,从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后这一甲子当中,“小道童”差点悔青了肠子。

怎么也该让身体成长到男子及冠模样再“停步”才对。

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几次偶遇女童模样的范云萝都十分烦躁,那老和尚还要火上加油,调侃他与范云萝真可谓金童玉女。

陈平安收拳后,笑道:“你讲的道理是对的,但是讲理一事,如果真是为了对方听得进去,而不是只求一个自己的心安理得,那么心态与口气,也很重要,心平气和一些,语气和善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那个差点被吓破胆的桃魅赶紧附和道:“有理有理,这话应该听上一听。”

小道童手臂挽着那把以英灵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犹豫不决。

一言不合,打打杀杀,这不是小玄都观道人该做的事情。

可对方既然是来鬼蜮谷历练的武夫,双方切磋一番,总没有错吧?师父不会怪罪吧?

就在此时,一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来,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声道:“徐竦,真君请这位公子去观内一叙。”

小道童怒道:“这家伙何德何能,能够进咱们小玄都观?!”

金甲力士对小道童的火冒三丈,视而不见,已经转头望向刚刚戴好斗笠的陈平安,“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请,若是不急着赶路,可以去我们小玄都观饮一杯千年桃浆茶。”

陈平安抱拳婉拒道:“误入桃林,已经打搅你家真君的清修,实在不敢去贵观叨扰,就此离去。”

金甲力士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后若是再想入观饮茶,只管来此号令桃魅,让其领路。”

陈平安转身离开桃林。

名为徐竦的小道童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头才喝过三次的桃浆茶!”

桃魅在地底下谄媚道:“是哩是哩,这人好生不长眼,天大福缘也给错过了。下次再来桃林,我便躲起来,再不见他了。”

徐竦怒道:“师父法旨,你也敢儿戏?!”

桃魅立即求饶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

一座遍植桃树的古雅道观内,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人,正与一位干瘦老僧相对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却披着一件异常宽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这一拳如何?”

老僧缓缓道:“过刚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一杯茶,又问,“你觉得这杯桃浆茶,需不需要留着?你猜那年轻人会不会重返桃林,来这观中一饮而尽?”

老僧神色木讷,“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遥巾而已,身上道袍老旧寻常,也无半点仙家风采。

他轻轻叹息,“壁画城三位神女已经走出画卷,各随其主。又有别洲上五境修士与那贺小凉联袂闯入鬼蜮谷,去往京观城,杨崇玄还有抓住福缘的迹象。如果那蒲禳再折腾出一点动静,惹了竺泉亲自出手,这鬼蜮谷,彻底乱成一锅粥后,咱们这处仅剩的世外桃源,说不定也要与清净无缘了。”

枯槁老僧点头道:“真君远见。”

听到蒲禳二字之时,老僧心中默念,佛唱一声。

老道人其实已经察觉到对方的心境异样,只是双方知根知底,无需多说。

老道人举目望去,“你说于我们修道之人而言,连生死都界限模糊了,那么天地何处,才不是牢笼?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够真正心安。”

老僧思量片刻,低头合十,露出那一双干枯却呈现出金黄色的手掌,“贫僧佛法,尚且撑不起这件袈裟,如何能见佛祖,如何能问一问这千古疑难。”

老僧缓缓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老道人不与这位老友讲究繁文缛节,点头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圆月寺,与小玄都观如出一辙,都是桃林当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婴,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转千年,也见不着、走不入。

寺庙内,梵音袅袅,有老和尚坐在蒲团上坐定,有僧人在廊道低头缓行,有小沙弥在树下勤快扫地,各自忙碌,两两之间,并无言语交汇。

枯槁老僧站在原地,视野中,那些僧众,其实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绕过了那座云雾弥漫不见金佛的大雄宝殿,老僧双手合十,神色虔诚,默默向前行去。

这位金身罗汉几乎大圆满的老僧身旁,陆陆续续,有一位位与他眉眼相似却年龄悬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凭空出现,总计四位,各有问话,只是老僧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前行。

一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为何不饮下那杯桃浆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数年修行!离着西方净土佛国,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位中年僧人怒气冲冲,对着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么佛法?鬼蜮谷那么多魑魅魍魉,为何不去超度!”

一位身披华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视老僧,嗤之以鼻道:“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位年龄相貌与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轻声问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后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僧人,背对着始终步伐坚定、缓缓前行的老僧,年轻僧人望向一处桃花烂漫的竹木藩篱,痴痴念道:“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滞,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又恢复平常脚步。

若是不抬头看,凡夫俗子进了这座寺庙,只会觉得阳光普照。

其实一抬头,就会看到是一轮勾月悬空的光景。

小玄都观内,老道人来到一棵高耸入云的桃树下,蹲下身,双指捻出一些泥土,轻轻搓动。

老道人指尖泥土,是那山上修士梦寐以求的万年土,重如金铁。

老道人沉默无言。

土壤实则也有年岁一说,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动如山,其实不全然。归根结底,还是俗子阳寿有数,光阴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长远。所以佛家有云,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而大圆月寺那个老僧便以此作为禅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赏月。

至于这位老道士,则是看得更静一些,看这些泥土死物的岁月变迁。

道观寺庙为邻,与那老僧更是各说各法已千年,还是没能争出个高低。

现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还是老僧先证菩萨了。

小道童徐竦战战兢兢来到师父身边,发现师父正在沉思,徐竦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没有转头,开口笑问道:“在观外,非但没能抖搂威风,还给一个年轻武夫教训了一通,你觉得他那番话,说的有理吗?”

小道童手捧拂尘,闷闷不乐道:“说得有理,与我何关。”

老道人点点头,丢了土壤,以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抹平,站起身后,说道:“有灵万物,以及有情众生,渐次登高,就会越来越明白大道的无情。你要是能够学那龙虎山道人的斩妖除魔,日行善事,积攒功德,也不坏,可随我学无情之法,问道求真,是更好。”

老道人笑了笑,“无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滥杀无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时成岁,天地有常。”

小道童郑重其事地向师父打了个稽首。

老道人转头望向大圆月寺方向,轻声道:“贪嗔痴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头苦修,那终究是不是正法禅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边,“徐竦,你若是暂时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尝试一下,选择当个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记,涉世行善,跟这个世道还给你的好与坏,关系不大。殊途同归,这也是无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小道童摇头道:“做不来那种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小道童小心翼翼问道:“师父,真正的玄都观,也是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开吗?”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该待在这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亲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头师父让这头桃魅驮山而走,离了这鬼蜮谷后,你可以先去那姓贺的年轻宗主身边修行,再找机会去往青冥天下,拜访玄都观的机会,自然会更大一些。”

小道童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师父在哪儿修道,我就在哪儿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小道童的脑袋。

小道童笑眯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记起,已经好久不曾喝过一碗摇曳河的阴沉茶了。千年过后,想来滋味只会更加绵醇。”

————

暮色阴沉,距离青庐镇已经不算太远,两百里路途而已,陈平安途经一座幽绿湖泊。

先前在远处山头,看到这边燃起一堆篝火,陈平安便赶过来,若是遇上了夜游的阴灵,正巧可以打杀了好卖钱。

这趟鬼蜮谷之行,历练不多,只是在乌鸦岭打了一架,在桃林不过递了一拳而已,可挣钱倒不算少。

那件肤腻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还有十几具价值不菲的莹莹白骨,至于后者具体能卖出什么样的价格,还不好说。

至于宝镜山深涧之水,虽然不算值钱,可好歹省去陈平安一些小麻烦,之前一口气喝下两斤山涧水,然后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以内视之法,心神进入水府中,水府中那些绿衣童子们,颇为雀跃开怀。

湖边所见,让人有些意外,是那身穿泥金色的俊逸少年,带着两位扈从,应该是打算在湖边歇脚过夜。

陈平安算了算脚力和路线,对方应该是去过了兰麝镇后,游览完毕,便重新沿着“官路”直奔青庐镇而来,所以与绕来绕去的自己碰了头。

那么这座不起眼的小湖,应该就是《放心集》上的铜绿湖了,此地与附近的铜官山,是成双成对宛如道侣的山水。

铜绿湖里边有两种鱼,极负盛名,只是垂钓不易,规矩极多,陈平安当时在书上看过了那些繁琐讲究后,只好放弃。

湖中有一种鱼鳞金黄的蠃鱼,生有双翼,音如鸳鸯,极其名贵珍稀,百年不遇,传说蠃鱼都是成双成对出现,只要获得其中一尾,捕捞上岸后,另外一尾蠃鱼就会自行上岸,进入鱼笼。一对巴掌大小的蠃鱼,浑身是宝,能够卖出两颗谷雨钱,传闻食之可以不受世间任何梦魇纠缠。

此外就是银色的鲤鱼,这种银鲤极大,号称一年一斤,百年之后,此鱼在水中气力极大,不似蠃鱼,银鲤并非此湖独有,被修士誉为小湖蛟,血肉鳞片皆无奇异,只有一处奇妙,那就是属于蛟龙后裔旁支的银鲤,在存活百年之后,就会生有两根蛟龙之须,寸余长,然后每过三百年,须长一寸,若是能够生长成一尺长的蛟龙之须,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宝了。炼制缚妖索和拂尘,增添此物,最是锦上添花,妙用无穷。

只不过陈平安闯过蛟龙沟,去过倒悬山,知道世间犹有道人,以货真价实的蛟龙之须,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尘。

所以对于在铜绿湖极难撞见的蠃鱼和银鲤,陈平安并没有什么太重的觊觎之心。

因为太耗光阴。

《放心集》上的所有捕获记录,修士都耗时极长,动辄几个月乃至半年,期间还需要与两种仙家鱼类斗智斗勇,而且经常会失之交臂。

相较于铜绿湖,陈平安还是对铜官山更寄予希望,那边山上,有血统不纯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出没。

陈平安出现后,少年神色自若。

那位挎弓佩刀的六境女子武夫,挪了挪位置,挡在主人和那个不速之客之间。

黑袍老者始终面无表情,一手持杏黄瓷酒壶,一手持一大块酱肉,细嚼慢咽。

陈平安便在远处拾取枯枝,也点燃一堆篝火。

那主仆三人显然是奔着铜绿湖而来,黑袍老者吃过酒肉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节节青翠晶莹的绿竹,然后拼凑出一根极长鱼竿,鱼线纤细如发,金色鱼钩却大如手掌。少年没有闲着,卷起袖口,蹲在水边,准备打窝的饵料,在一只打木盆内将使劲搓动,时不时加一勺湖水,还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几滴腥味极重的朱红色水珠。

陈平安本就喜好钓鱼,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在少年身边低声言语。

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额头汗水,言语了几句。

女子便起身走向陈平安。

陈平安起身说道:“抱歉,并非有意窥探。”

女子神色冷漠,只是措辞还算温和,“看着无妨。不过我家少爷说了,垂钓银鲤,比较忌讳岸上发出声响,稍有动静,银鲤就会闻声远遁,所以打窝过后再半个时辰,当我们抛竿,可能需要你我双方都熄灭篝火,还不能随便走动。公子若是觉得拘束,可以远离岸边歇息。”

陈平安点点头,熄灭篝火,干脆去了远处,坐在一棵大树上,双手笼袖,远观一行三人的夜间垂钓仙家鱼。

期间那少年见了陈平安竟然直接熄灭了篝火,转头歉意一笑,陈平安也笑着点头致意。

女子返回少年身边,轻轻松了口气。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这一盆盆打窝下去,这铜绿湖真要涨水一尺了啊。”

女子无奈而笑。

垂钓大泽巨湖当中的奇异鱼类,打窝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钱,鱼类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钓客一掷千金,自家少爷是从来不吝啬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传,少爷就有了袁一尺的绰号。

陈平安虽然离着远,但是看得出来,那个浑身富贵气的少年,光是打窝一事,就砸下一大笔本钱。

不是几颗雪花钱的事情,说不定一两颗小暑钱都有了。

打窝之后,那三人便开始安静等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山涧水,开始闭目养神。

当那黑袍老者开始抛竿,陈平安才睁眼。

呼啸成风。

鱼线抛出一个巨大弧度,远远坠入铜绿湖中央地带。

长夜漫漫。

夜钓大鱼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个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根花梨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哈欠不断。

女子依旧站在少年身后,防备着远处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下山游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两个时辰后,少年已经开始打瞌睡。

黑袍老者几次轻轻提竿散饵,然后继续抛竿,耐心极好。

那女子武夫更是纹丝不动。

陈平安靠着树干,仰头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云海苍茫间。

浩然天下有千山万水,唯有一轮月。

陈平安怔怔出神。

听说山上有许多仙人手笔的神仙图,一幅画卷上,会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开花谢。

天地怎么会这么大,人怎么就这么渺小呢?

为什么一个人长大后,就会觉得孤单呢。

陈平安轻轻压下斗笠,遮掩面容。

宁姑娘,我很好,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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