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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举动揭露出了另一个不那么起眼,但却同样古怪的异状。当劳铭昌靠近审视那些腐朽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牌位时,他现虽然这些牌位上写着辈分与名字的确是劳家的列祖列宗,但那些牌位并非是宗祠里供奉的往生牌位,而是通常为供奉活人准备的长生牌位——即使那些按照辈分本该活在数百甚至上千年前的祖先也是如此。这种违反常理的行为让劳铭昌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难道自己的曾祖父和其他家人是如此的沉迷于长生不死的理念,甚至拒绝相信祖先们已经死亡的事实,反而努力用这样一种古怪的方式进行自我催眠?想到这里,劳铭昌甚至觉得有些可怜自己的祖先了,因为他在那一排排长生牌位里看到了自己的曾曾祖父——劳格林的父亲——劳修文,而他记得劳修文在光绪二十三年,也就是劳家从即墨搬家到青岛的一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带着满腹的疑问离开这个古怪而又阴森的地下祠堂后,劳铭昌与罗广胜又检查了祠堂门前的通道。这条通道的证实了劳铭昌的部分猜想,因为它的一端就连接着德占时期下水道系统的某个废弃角落,而另一端则以一个非常平缓的角度逐渐向下延伸,经过几处弯折后来连接上了一处通往海里的地下洞穴。这座洞穴似乎是天然形成的花岗岩裂隙。当劳铭昌与罗广胜抵达洞穴的时候已经开始涨潮了,他们看到了一段长长的黑色泥泞滩涂和反复拍打着滩涂的黑色水面。那种无处不在的臭味里模糊地混杂一股海水特有的腥味。虽然洞穴的后半段是淹没在水里的,但劳铭昌觉得在落潮时候它肯定通向某个位于青岛海滨地带,暴露在水面上的隐秘洞穴——当年劳家的祖先们肯定就是利用这条通道绕过所有人的耳目,暗中开展他们的走私生意或者其他需要秘密出海的勾当。至于他们是如何现这处天然出海口的,劳铭昌就很难去猜测了。
对于劳铭昌而言,这次探索揭开了他的许多疑问。那种出现在房间里闻到的臭味肯定就是从德占时期的下水道网络里飘上来的,而那些鬼祟的声音则肯定说明了某些人还在利用这条古老的地下通道从事一些隐秘的活动——这让劳铭昌对居家的安全有了担忧,为此他还特意加固了通向地底通道的那扇活板门,并且为那个小单间也上了锁。但探险最大的意外收获是他们从地底的劳家祠堂里取出来的三个桐油纸包裹。
从包装的方式来看,那三个包裹只是一种简单的防潮措施,并非是为长久保存而准备的,所以包裹中手稿的保存状况也相当勉强,需要精心修复。纸页上的题字与内容都说明这些手稿应该是他的曾祖父劳格林留下的。其中的一部分内容是劳格林在研究那些箱子里的朽烂古书时留下的笔记;另一部分则好像是劳格林与各式各样的人进行交谈时留下的笔记。有些对话记录非常简单,仅仅以“某月某日问某某,答曰某某”的形式一笔带过;有些则非常详细,不仅包括了前因后果,还附带了一些劳格林的评论与考据。这些交谈的主题非常广泛,有些似乎与古书中的某部分内容有关,有些则是一些荒诞不经的奇怪见闻,还有相当一部分则牵涉到整个长生密教的历史与秘密。但真正让人困惑的并非是对话的内容,而是那些与劳格林对话的人。这些人当中有许多劳氏的先祖,也有许多看起来与劳家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所生活的年代要远比劳格林古老得多。有几页手稿里记叙了劳格林与一个出生在明朝初年名叫孙睦的御史谈论一颗传说中名叫“幽阁司”的星星——据说那是一颗运行在五纬之外不会光的星星,凡人的眼睛根本无法看见它;还有几页手稿则记录了劳家一位祖先劳攸谈论东汉年间自己拜见某个名叫“玄君”的隐士时的所见所闻。
这些奇怪的内容让劳铭昌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这些文字无疑都是曾祖父劳格林借着一问一答的口吻写下的离奇故事或怪谈——考虑到劳家人一贯的渊博学识,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真正让他琢磨不透的是曾祖父写下这些故事的用意。或许它们能当作一种向信众宣扬长生不老的证据——毕竟劳家的许多祖先都曾宣称自己的学识是由那些长生不老的人所传授的。但这些手稿实在过于随意和零散,而且夹杂着一些非常可疑又没有头尾的笔记,似乎并不是对外公开的内容。另一方面,许多对话内容似乎都隐藏着更深层的联系,似乎只有具备某些背景知识的阅读者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在所有这些的对话形式表现的故事中,劳铭昌最感兴趣的是劳格林与一个名叫劳巿的人展开的几次对话——他甚至还在日记里讨论了曾祖父写下这个故事的用意。劳铭昌认得这个“劳巿”名字,因为在那座位于地下的劳家祠堂里,供奉在最尊贵位置上的一世祖——也就是整个劳氏所承认的始祖——就是劳巿。而曾祖父与这位始祖的“对话”则以一种神话般的方式揭露了劳氏家族,乃至整个长生密教的起源。
在谈话里,劳巿自称幼时曾随方士学习过鬼神之术,后来经人举荐,去朝廷里做了官,还得到了皇帝的信任。有一日,皇帝问他延年益寿的方法,他便将古书里记载的灵山与仙人告诉了皇帝。皇帝听了大悦,便命令他寻访那些隐居的仙人求取长生不老的灵药。这桩差事他一直做了八年,却始终没有结果。后来,在一次出海寻访灵山的过程中,他的船队遭遇了风暴,被吹到了一座荒岛上。船只损坏得厉害,不能再航行,所以劳巿只好一面命令水手们修船,一面差几个随从去岛寻找些补给。
大约过了半日,那几个随从带回来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那东西有瓦罐那么大,通体漆黑,光溜溜的,既没有口眼也没有四肢,摸起来像是肉一样,但却更柔软些。最让人称奇的是,有随从拿刀从上面割了一块下来,却没有见血,而且不一会儿割过的地方又重新生长了出来,完好如初。劳巿问那几个随从这东西的来历,他们便回答说是在一片浅湾里寻见的,还说那水里大大小小有许多个,还有海鸟在啄食。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于是就捡了一个回来。劳巿细细查看了一番,突然想起古书里提过一种名叫“太岁”的奇物与眼前之物甚是相似。书中说太岁取之无尽,寻复更生,食之可脱胎换骨。于是,他便从那东西上面割下来吃了一块,但却觉得没有什么味道。随从们见他吃过无恙,于是就将那东西分食了。
后来,他们又花了十几日才将船修好。劳巿惦念太岁,每日都去浅湾边查看,却未再见过。待到了他们起航那一日,劳巿又一个人去浅湾边查看,却仍旧一无所获。可当他回来时却现十几个水手与随从全都不知了去向。船上空无一人,而食物,淡水和日用的衣物也都还在原处,颇为可疑。于是他便大声去唤其它人,却又听见船边的水里传来吵闹人声,就探头去看。但水里的不是水手,而是个怪物。它全身漆黑,通体光滑,没有头尾,一团浑沌,浑身上下有一千只眼,可察四面八方,又有一千张嘴,可说千百人言。他听见的吵闹人声就是从怪物嘴里出来。那怪物望见了劳巿,便陡然暴起,攀上船舷,如同泥水一样漫了进来。船上地方狭小,劳巿无处可避,只得跪地求饶。说来奇怪,那怪物竟也没害他,反而开口说起话来,如千万人异口同声一般。
那怪物叫劳巿无需害怕,又告诉劳巿,他们前几日吃的乃是它的肉,有脱胎换骨之效,其他水手都已化作仙人去了海中灵山,而它就是来接劳巿的。劳巿将信将疑,便问它究竟是何物。那怪物便回答说,自己乃是阳遂神所造之物,当年混沌初开,天地始成,阳遂神自星宿降临凡间,见地上没有活物,便用土和水造了它,而后又从它身上取了一块造了世间所有活物,故它也是万物始祖。劳巿连忙跪下拜了一拜,转而问怪物那阳遂神如今在又何处。怪物便又答说,阳遂神去了南终之地,这世上没有活物可去那里,它自己也已有千万年未见过阳遂神了。随后怪物又反问劳巿,他找阳遂神所为何事?于是劳巿便将皇帝下令寻找仙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说阳遂神既然能造世间万物,定然有办法让凡人长生不死。哪知道怪物却取笑他说,当年万物生灵被阳遂神从它身上取下来后,便固定了形状,所以鱼才是鱼,鸟才是鸟,人才是人,活物的身体有了损坏,也不能够替代,长此以往,即便再结实的石像也有粉碎的一天,哪有肉体凡胎长生不死的道理。接着,怪物又说,若想要长生不死,唯有褪去肉体凡胎,回归初源,方可有万千般变化,才能久而弥新,长生不死。
劳巿连忙跪下求怪物赐长生不死之法。那怪物便回答说,古时候有个大彭国,那里的国君与它熟识,它便给国君吃了自己的肉,那国君便活了八百岁。直到后来大彭国被楚人灭国,国君才心灰意冷随它一同去海中灵山去了。劳巿自己也曾在书上读过大彭国之事,却知道得并不详细,于是那怪物就为他引见了大彭国的国君。劳巿问了些书中所述之事,对方应答如流。至此,劳巿始信不疑,便恳求那怪物赐他长生不死之法以复皇命。怪物见他执意如此,便驼着船载他渡了海,回到6上,又从身上取了一块肉给他。临别前,怪物告诫劳巿,将肉献给皇帝服下即可,但时辰一到,它便会来寻服用之人,接他们去海中灵山。但它若不能接应,纵然脱胎换骨也是枉然。因此万万记得要来海边寻它。说罢,怪物便回海里去了。劳巿磕头谢过之后,连忙带着太岁日夜兼程赶往国都。可路走到一半,却听说皇帝已经驾崩了,而继位的皇帝又将先皇之死怪罪在鬼神之术头上,大肆搜捕曾经在朝中游说的方士。无奈之下,劳巿只得暗中找到自己的家人,隐姓埋名,迁往别处,这才有了后来了劳氏家族与长生密教。
在详细阅读过那些手稿后,劳铭昌觉得曾祖父在写下这个奇怪的故事时一定受到了那些古籍的影响。因为手稿中有关古籍研究的部分里也非常频繁地提到了某种与故事里的怪物非常类似的东西。在那些模糊不清的古籍里,这种东西往往被称为“太岁”,“聚肉”,或者“视肉”。虽然名字千变万化,但古籍里关于它的叙述却大同小异。根据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老文字,这种东西乃是远古的神灵用水与土制作的,有一部分古籍认为它是神灵用来创造万物生灵的原料;还有些古籍则认为它已臻大成,因为天地间的一切活物都是从它身上取下来的。但几乎所有的古籍都声称这种东西长生不老,即使被割掉身上的肉也不会死,而且所割之处自会复生;更有许多古籍认为若是吃了这种东西的肉,人就能脱胎换骨,化为完人,从而长生不死。
对于一心追求长生不死的劳家成员来说,这样的传说自然有着非常大的诱惑力,所以劳铭昌也很清楚自己的曾祖父为何会编造出这样一个故事来——此外它也与那些摆在劳家祠堂里的长生牌位形成了某种奇怪的对应,因为根据故事的说法,劳家的人始终掌握着长生不死的秘密,而所有的祖先并没有死去,只是随怪物去了海中灵山罢了。但以现今的观点来看,这只是祖先们一厢情愿的迷信与幻想而已。不论如何自我催眠与妄想,劳家的祖先们肯定都没有想到自己最终会落得暴毙而亡的结果,仅仅只有远走他乡的小儿子能够幸免于难,将劳氏的血脉延续下去。然而,出乎劳铭昌预料的是,年轻的罗广胜却对这个故事非常着迷。他甚至告诉劳铭昌,手稿里的故事很可能是真实的——或者部分是真实的。许多材料都表明,远远早在劳格林之前,长生密教里就已经流传着关于“太岁”的传说了。而且更重要的是,罗广胜声称他自己就见过“太岁”。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很难去揣测罗广胜的意见究竟对劳铭昌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但可以确定的是,212年十一月——在他们现手稿的两个月后——劳铭昌应罗广胜的邀请参加了一次奇怪的集会,并且亲眼见到了曾祖父在手稿里反复提起的太岁。在出前,罗广胜告诉他,参加集会的人对于长生密教以及太岁本身都有相当的了解,而且他们还想办法找到了古籍中记载的太岁。
参加集会的有十来个人,所有人都表现得非常友善,尤其在罗广胜向其他人介绍过劳铭昌的家世后,他们的言语间更是多了许多的尊敬,这让一直习惯深居简出的劳铭昌颇有些高兴与得意。他们热情地邀请劳铭昌介绍了在家族历史与“长生道”方面做出的研究,并且就其中的细节提出的许多问题。自然,他们也让劳铭昌参观了他们找到的太岁——那是一团保存在水里的黑色物体,个头约有一个瓦罐那么大,外形接近球形,表面光滑,没有突出的部分,也看不出任何的器官或肢体,与古书和劳格林手稿里描述的相仿。当有人用手去捞那个东西的时候,劳铭昌注意到它似乎非常的柔软,更像是一种半流动的粘稠物质,在外力的作用下改变形状。靠近些看后,他现那东西的表面似乎隐约有些透明,下面隐约有某些东西流动的痕迹显示这似乎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但不论如何,它肯定不是动物,因为劳铭昌没有看到它对外界的刺激作出过任何反应。其中一个参会的人告诉他——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粘菌复合体,是一团原生质的集合,事实上中国的古籍中对这种东西早有诸多记载,并认为它有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死的效用。当然,那位介绍者也解释说,这并不意味着它真的能够让人长生不老,但不可否认的是,现今的科学仍然存在有许多未解之谜,所以似乎也没有道理完全否认古人总结出的许多经验。
也许是那个群体的友善与尊敬打动了劳铭昌,又或者是祖先与长生密教念念不忘的神秘太岁勾起了他的兴趣,在随后的两个月里,劳铭昌又应其他人的邀请,参加了好几次这样的集会,并且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聚会上他们主要在讨论各类古籍与神话传说中对于“太岁”的描述,因此劳铭昌手中那些由曾祖父写下的离奇故事与研究笔记也都成为了其他人争相传阅的至宝。不过,集会上的有些活动偶尔也会带上些许古怪的迷信与神秘主义色彩。许多人都会效仿古人吞下从太岁上割下来的一小块肉,来体验太岁的功效,并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经历。甚至就连劳铭昌也在气氛的驱使与他人的鼓动下,吞下过一小块太岁。但根据日记里的描述,那种东西没有什么味道,就像是某种怪异胶冻。不过,他本人对于太岁真正的效用抱有强烈的怀疑,因此并没有再尝试。相反,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太岁本身——正如古籍里描述的一样,虽然那些成员经常吞食太岁上割下的小块肉片,但那团东西的大小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劳铭昌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一现象是否就是激人们认为服用太岁能够长生不死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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