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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首富名曰宝圭,据闻是元朝时遗于南国的蒙古后裔,然虽有游牧民族的粗犷风貌,却又似滨海之民狡诈多智,其人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是以在汉人群聚之地,竟位居人极、创下了一片煊赫家业。

宝圭以丝绸起家,因起初通晓多族语言,货物得以产销各地,之后势力渐渐壮大,甚至收并了湖州、苏州、松江、嘉兴、杭州五地十来家货铺名号,此后论及江南华服锦绣、绫罗绸缎,独以此君为尊。

八年之前,因宁波一带发生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江南商贾纷纷受到波及,亏得宝圭广开门路,渐揽得朝廷生意,当时虽然元气颇损,如今倒也高卧无虞。

此后朝廷于杭州设织造局,代理之人便是孔嘉。

胡岩有事相求,需打通各方商贾门路,其中孔嘉经纶杭州织业,自是首选之一。只是他虽在商海浮槎,为人却如怀中那只猫,阴森高贵、神秘难测。

但打动孔嘉却是结交宝圭的关键,胡岩不惜嘱托各方,甚至拜托门下佃农元四喜,让四喜的妻子也从中出力,尽管其妻只是孔嘉铺中一名小小织匠。

元四喜之妻终究人微言轻,并未能帮上什么忙,但也尽心尽力,毕竟胡岩当初急着促成此事,曾允诺元家不管事成与否,都会免去其一年田租——

——“然而胡岩当时嘱托各方,虽然元家这方没成功,另一方却有成效,不仅礼送到了孔嘉手上,连他本人也被请得赴宴。元大叔自觉负人所托,不敢求免去一年田租,但妻子周旋其中也费了不少钱财,于是亲自登门胡府,但望免除半年即可。”孙叔颐吃饱喝足,便将此事来由娓娓道来,“本来元家境况贫苦,更何况胡岩有言在先,这个要求自不过分,不想这姓胡的吝啬成性,闭门不见,元大叔第二次登门得入,更被下人诬陷偷盗,乱棍打出后送入监牢。”周遭不比方才,均静了下来,只听到此处言语。

“诬……诬陷?”胡岩气壮道,“当日胡某将送给各大老板的宝贝陈列在四喜落脚的屋子,分明便少了一颗价值千金的猫眼石,这宝贝可是胡某要送给孔老板的,不是他偷的,难道是见鬼的宝贝自己不见了?”

孙叔颐啐道:“滚你爹的蛋,你那颗见鬼的猫眼石,我亲眼所见,偷盗者不是别人,正是你底下……”

一语未毕,脑后猛地袭来一股热气,孙叔颐微微一惊,心思略动,身子随即下伏。众人只见一碟菜肴从他身后飞掷而出,掠过其发际。

“绍兴菜,干菜焖肉!”

一个眯着笑嘻嘻的精瘦汉子出现在胡岩身后,接过飞掷而来的那碟“干菜焖肉”,虽然来势汹汹,他右手一拂一托,却只溅出几滴汤汁。

孙叔颐暗叫不妙,抬眼一瞧,果然后方遭到偷袭的须臾,前方的胡岩已被那汉子推离剑势范围。

胡岩脱离了剑尖威胁,一边干笑一边吼道:“胡大,胡二,跟那晚一样,把这小子给我收拾了,别让他碍事!”跟着对桌边的诸位贵客道:“各位老板久候了,咱们这就换个地方。”

一直吃着东西的戴朱夺过那精瘦汉子胡二手中的“干菜焖肉”,继续大快朵颐,从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话的孔嘉突然冷冷一笑,对着怀中肥猫道:“这出戏可比刚刚台上精彩多了,你说是么?”几位大老板竟是谁都没有移上一步。胡岩陪笑道:“那老板们离得远些,别被这些下人们伤着了。”跟着自己远远躲开。

孙叔颐眉间一拧,长身而起,剑尖欲递,猛不防双臂一紧一麻,已不知被谁扭到身后,长剑也随之落在桌上。

锁住其双臂的也正是方才掷菜偷袭的胡大,但见这胡大身形粗壮,肌肉虬结,站在桌上宛若铁塔。孙叔颐手臂为之锁扣,略一挣竟是纹丝不动。

胡大嘿嘿笑道:“这小蟊贼我识得,那晚上藏在老爷府上屋顶打了个喷嚏,被胡二踢下来后着实可尝了番甜头。”

精瘦汉子胡二仍然眯着眼笑道:“这些穷小子也真不识趣,那天晚上被你摔得半死,仍自不量力跑来这要钱闹事。”

胡大憨笑道:“你们这些小蟊贼倒也有些本事,明明已经打入了监狱,居然这么快便逃了出来,可惜终究是手下败将,这次……”他右手抓住孙叔颐双臂,左手骤地抬起他腰间高举过顶,虎吼一声道:“这次便让你躺个一年半载!”双目精光暴涨,两手猛使蛮力,作势便向空中摔去。

旁人见这巨汉宛若金刚下界,这一掷之力势必非同小可,绍兴的王谐、谢旺已然站起,周遭围观的下人们也各自一声惊呼,胆小的甚至捂住眼睛,怕这“兰陵王”尸横就地。

疾霆不暇掩目间,孙叔颐甫脱离胡大的掌控,翻手一抄,当即狠狠握住胡大的右腕,随着这股无俦力道一带,胡大身形纵然庞大,也不禁一个踉跄,他当机立断,身形顿挫稳住下盘,不料孙叔颐突然松手,胡大发力甚猛,无可抵消,登时重重向后跌在桌上。桌子难以承受,吱呀一声顿然碎裂。

孙叔颐起先一握已消去不少力道,他松手之后,借势在空中后翻了个跟斗,足方触地又蹬腿前跃,趁着胡大从裂断的桌子爬起未稳,右脚将其扫翻,还没等对方回过神来,孙叔颐一声暴喝,竟扼住其肩头腰间两处穴道,将胡大高举于顶!

两人交锋一刚一柔,但形势互换只在未几之间,众人固然为胡大刚猛凌厉所惊,但孙叔颐之应变轻灵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胡大只觉肩膀腰间一阵酸麻,孙叔颐指间加劲,他竟忍不住痛呼出声。

孙叔颐笑道:“你也不打听打听,你叔叔我可在杭州城内的相扑瓦舍待过三年两载,人称‘燕青他老子’、‘相扑小霸王’的便是!”

随着震天价龙吟般的吼声,那铁塔般的胡大,竟被这满脸病态的孙叔颐甩了出去,而且去势惊人,直往二楼的包厢撞去!

“清莲!”钱思齐忍不住叫了出来,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二弟!”敢情铁塔的去向,竟是睡觉的钱仲豫处。

二楼的横栏嗤喇喇被撞碎,胡大犹未止,滚入了钱二公子的包厢,惊起一片如莺娇叱。片刻只听砰的又一声巨响,那胡大从包厢内被踢出,直挺挺跌在戏台上,七荤八素,眼见着十条命也去了九条。

孙叔颐对着包厢笑道:“有劳有劳。”对胡大呸了一口,道:“你叔叔我那天晚上要不是发烧头痛、体虚腹饥,会让你这大块头揍那么惨?”

言罢转身,对着胡二冷冷道:“我劝你还是识相点,乖乖把你偷的猫眼石交出来,那日我瞧得清清楚楚,你监守自盗,还赖在元大叔头上。臭胡子你也好没本事,盲眼失聪,辨不得好坏忠奸,倒养了一群什么货色!”

见到对方如此身手,胡二眯着的双眼隐隐闪过一丝冷然之色,他拍手笑道:“孙英雄倒是好本事,不但舞跳得好,气力也大。可是偷东西的是谁,咱们本应该对簿公堂、请县太爷做主才对,没来由在这里瞎耗时日,不仅弄翻了一桌好菜,还误了诸位老板的大事。”

孙叔颐眉毛一扬,冷笑道:“官商同流污,县太爷要能做的了主,当得成县太爷么?你爷爷我和元大叔当日还会被关进牢狱里么!”

他打了个喷嚏,抹抹鼻涕又道:“这臭胡子欺人太甚,叔叔我就是要打他的狗,揭他的丑,当众撕烂了他的脸!而至于你,你说没偷宝贝,可我猜,现在那颗猫眼石定还在你身上!”

胡二笑道:“何以见得?”

孙叔颐道:“起初我眼见你偷偷私藏怀里,这宝贝既然价值千金,你断然不会轻易藏在府内,以防一个不慎叫人发现了。此后这三天来你们几个手下四处帮着张罗这次宴席,你又料不着我会来指摘你,所以藏在身上自然是上上之选。当然以防万一,我也问了几家当铺,他们这几天都没见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是以这猫眼石,十有八九还在这!”

胡二脸色略变,眯着的双眼微微一睁,终于又笑道:“孙兄弟,不如我们打个赌?”

孙叔颐一怔,道:“赌什么?”

胡二拍拍身上,道:“便赌这猫眼石是否在这里,赌注是十两银子。若你赢了,老爷会去衙门帮四喜行个方便,而这十两银子当做田租输给你们,也说得过去;若你输了,咱们也就此揭过了,元四喜偷盗的事依然既往不咎,至于这十两银子,孙兄弟要是有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哼哼,那便算赖账,小可我方才已嘱咐叫了衙门,届时你就回牢房把四喜换出来吧!”

孙叔颐愕然不语,心下沉吟道:“这混蛋好生狡猾,明知我看起来便付不起这十两银子,特地拿这什么鬼赌约压我。而我虽然言之凿凿,但这猫眼石是否在这里,他心里最清楚。”

胡二悠然道:“自然,你要是舍不得这十两银子,咱们不赌也罢,孙兄弟这便走吧,本来你不请自来,原没什么立场在这口出厥词,胡言乱语。你若仍要纠缠,我们索性给你来个不理不睬,纵然你身手了得,我胡府也是人多势众。”

胡岩心下窃喜:“胡二这缓兵之计高明,若非忌惮这臭小子身手,焉能与他废话?现在管他猫眼石谁偷的,只要等到衙门的人来就是了。”

孔嘉淡然道:“小兄弟,你可听到了,衙门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区区十两银子,实在不值得多费唇舌。”

孙叔颐心下踌躇:“我虽不惧衙门的人,但到时果真人多势众,不仅讨不成公道,又回到牢房里可没有好果子吃,好不容易越了狱,爷爷我可不能再跟县衙干上了。”

犹疑间触到胡二的奸狡神色,他蓦地一片雪亮:“这王八蛋特地把赌注下这么重,无非是以进为退,下手越狠,越说明他心虚。哼,胡二,你手段不浅,八成是御街出来的人。”

这时顾望对孔嘉道:“既然为了申讨公道,岂可不赌?无论输赢,那位姓元的都可出狱,至于这姓孙的小子,好歹还有十两银子的赢面。”

孙叔颐主意既定,拉过一条板凳坐下,神态悠闲,道:“赌,怎么能不赌!你叔叔我纵横赌馆,人称‘牌九至尊’、‘骰子大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他微微思转,又道:“不过我赌的是——那猫眼石不在这!”

金老爷子咂巴着烟袋,啧啧道:“他妈的,这小子倒也不蠢。”

孙叔颐哈哈笑道:“那自然,若我赢了好歹还有十两银子,纵然我输了,也可证明猫眼石是这混蛋偷的。怎么样都不亏。”

胡二面色一变,道:“孙兄弟岂可变卦,方才不是口若悬河,认定那宝贝在这的么?”

孙叔颐道:“废话少说,好比赌骰子,爷爷我虽然认定是大,但下的是小,庄家管得着么?”

胡二叹道:“也罢,孔老板,劳您的驾,过来搜小人的身。”

孔嘉搜了片刻,胡二身上并没有猫眼石。

孙叔颐皱眉道:“不可能,是了,他们两个下人一丘之貉,不在胡二身上,定然在胡大那儿。”

但是他冲上戏台,将昏厥的胡大搜了个仔仔细细,也还是一无所获,孙叔颐干笑道:“好好好,好得很,好歹赚了十两银子,老子也算赢了。”心下盘算道:“这老狐狸果然事先便藏了起来,幸好我还不吃亏,只是赃物既不在此,却又如何帮元大叔讨回一口恶气?”

沉吟之间,人群中的胡岩突然说道:“不对。”孙叔颐一怔之间,只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了一颗莹润微晕的宝石,寒声道,“输的可是你啊。”他识得正是那晚藏入胡二怀中的宝贝,不觉大吃一惊,心底暗感不妙,口中已然怒道:“老子和胡二赌,干你臭胡子的屁事。”

胡二眯眼笑道:“不错,可是咱们赌的是猫眼石是否在‘这里’,小可方才并没说在‘我身上’啊。”

局势忽变,孙叔颐只觉上了这汉子的当,暗恨不慎。思绪百转间,他猛地恍然大悟,对胡岩道:“原来并非你底下的人监守自盗,一开始便是你这臭胡子捏造的罪名,我真糊涂了,居然还以为你只是识人不明,原来你自始至终便是老乌龟、王八蛋。”他怒极上前,胡二拦道:“慢着孙兄弟,要打架也先还清了赌债,否则官爷们待会过来定你的罪,岂不要多坐几天牢?”

胡岩笑道:“孙兄弟这话我可不明白了,什么我‘捏造的罪名’,这猫眼石可是官爷从元四喜身上搜到还给我的。四喜窃我宝贝,既然不仁在先,胡某又何必免他田租?至于要不要放他出狱,那可是胡二下的注,压根跟胡某毫无关系。”

胡家的下人们纷纷上前,孙叔颐假扮兰陵王,原先打的便是突袭制住胡岩的注意,此刻手中无质,以寡敌众,连是否能在捕快来前抽身都属难事。更何况此次赊了赌债,罔论鸣冤不平,满腔锐气都已失却一半,直直落了下风。

胡二笑道:“孙兄弟,你要赌,不会连赌金都没带吧。”

孙叔颐憋红脸,怫然道:“老子就是没十两银子又怎样,臭胡子不是好东西,你也只是个市井无赖,仔细爷爷急了,揍翻你们这群王八蛋。”

胡二哈哈笑道:“听听,这孙兄弟出手伤人在先,赊欠赌债在后,居然还骂我是无赖,如此人品,还申诉什么公道,难道天底下的公道都是他定的么?”

这胡二巧舌如簧,孙叔颐乍遇意外之变,一时语塞,措手不及间瞥了孔嘉一眼。

兰陵苑瞬息沉寂,众人原本事不关己,作壁上观,突然二楼珠帘脆响,一只戴着汉白玉扳指的手倏然伸出,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块银锭。

“我来出这十两银子。”

出声的是个男子,温润冷静,如同满陇月桂,素淡而高雅。

众人乍听到此声,不觉迷惘难解,视线纷纷被那修长白净的手指吸引过去。

但见那手指灵动拂甩,十两银锭从二楼轻掷而落,胡二回过神来,脑袋已结结实实被银锭砸中。

周遭响起了稀稀落落的讥笑声,胡二尴尬道:“闻声辨位,钱二公子好俊的准头。”

钱思齐喝道:“仲豫,这是胡老板的事,你别插手!”

未来的江南富首早已从睡梦中醒觉,但他并未出面,右手隐入珠帘,声音仍然淡淡地传出:“不错,是胡老板的事,而这胡老板却一味只懂得躲在下人背后,当真好大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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