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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苑在杭州城算不上是最有名的酒楼,却也颇具特色,据说掌柜是个北方人。酒楼分为两层,装饰奢华,正中央有个大戏台,饭桌席位围着戏台罗列,均有着看戏的好视野。酒楼里有专门的戏台班子,但若有贵族临门,可能也会应嘉宾之求请到江南最红牌的梨园子弟。

“今日有好戏上演啊,前些天我亲自登门,把惊梦阁的名角桓溪纱给请了过来。”兰陵苑内迥异于外头的冰天雪地,俨然一派熏腾。笑着说话的是个大胡子,虽是粗犷,却穿金戴银,披红挂翠,胜似贵妇,颇为不伦不类。他一边咂巴着手中的鼻烟壶,一边又说道:“也不止桓老板,这些个戏法、杂耍玩意,可都是这江南地界一等一的好手亲自操演,各位包管瞧着过瘾。”

大胡子坐在一张长方桌的下首,桌子正对着戏台,而戏台两边的席位均纳于包厢内,以珠帘相隔。长方桌上连同大胡子共有八人,两旁的包厢、二楼的位置也都座无虚席,席上觥筹交错,嘈杂喧闹。

大胡子旁边的人左边一撇小胡子,歪戴着一顶乌毡帽,脱口而出的官话中夹着绍兴腔:“革老倌恁地胖天,谁人不知那桓女娃目中无人,伊哪会赴你的邀哦?”大胡子眉头微微一皱,转向小胡子旁边坐着的人,道:“谢老板,王老板说什么?”小胡子王老板旁边坐着的谢老板右边也长着一撇小胡子,头上也歪戴着一顶乌毡帽,只是方向相反,两人好似一对双胞胎,这谢老板道:“胡老板,休怪我大哥在绍兴待久了说话恁地不三不四。他不信你能请到这誉满钱塘的名角、说你吹牛来着。”

大胡子叫胡岩,便住在这元宝街巷的宅院中,也是这次兰陵苑大宴的主人。留着小胡子的两个老板一个叫王谐,一个叫谢旺,两人合伙从商,此次都从绍兴接帖远道而来。

只听王谐又说道:“啥西名角?上卯子我自见过,这女娃千煞煞的,好生讨厌。”胡岩望向谢旺,谢旺干笑了几声说道:“我大哥嚼人舌根,胡老板休要在意。前几个月他在鸿云画舫喝醉了摸上惊梦阁,误把桓老板当成是唱曲的娘姨,却被惊梦阁的人揍了一顿,现今兀自气没消,说她只会涂抹打扮而已。大哥便是小孩子气,咱们笑笑便过,来,胡老板,这壶酒你可没买错,确实是我们家的好酒,谢某敬你。”

忽听得格格几声娇笑,笑声未歇,旁边陡伸过一支纤纤玉手夺过了谢旺的酒杯,谢旺一愣,见是边上的一名美妇,不禁面露淫笑,捏了一把美妇的雪肤,吃吃道:“虞美人,你又来戏你大爷。”

那“虞美人”徐娘半老,金钗环佩,傅粉涂朱,她凑近谢旺,捋起袖子,雪藕般的臂膀绕过他的脖颈,执杯递酒入喉。谢旺只觉一阵浓艳挑逗的芳香萦绕,情不自禁正要凑嘴过去,“虞美人”格格一笑,避开对方的亲吻,已翩然回座,纤细的手指挑着一枚硕大的戒指,媚笑道:“谢老板,这枚戒指不衬你,干脆借奴家玩耍几天?”谢旺微微一惊,摸摸空荡的右手食指,重又笑道:“区区戒指换美人芳泽,值得值得,哈哈。”

胡岩望那戒指上的宝石,知晓名贵非常,笑道:“玉老板何必开玩笑,谢老板方才虽提到了鸿云画舫,又没污了画舫的名声,大家闹一闹也便是了,这枚戒指……”谢旺蓦地沉声道:“胡老板多话了,区区一枚戒指又算什么,只要虞美人开口,要我项上头颅,谢某……嘿嘿,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虞美人”玉老板格格媚笑道:“奴家才不要你这颗头……”她望向胡岩,道:“谢老板说,王老板前些日子上了我鸿云画舫,之后又摸上了惊梦阁。哎呀,谁人不知‘莺燕入鸿云,鸾凤高唐雨’,谁人来了我画舫,都是乐不思蜀,欲仙欲死,可王老板却还意犹未尽,跑去了惊梦阁,这可不是污了我画舫的艳名?”谢旺一拍脑袋又一拍嘴巴,说道:“是极是极,该打该打!”

胡岩干笑道:“人家都说‘虞美人在金陵,千娇万媚玉莲苹’,玉老板风采绝代,胡岩也敬你一杯。”玉莲苹娇声道:“哎哟,胡老板,瞧你机灵的,口气转得忒快,这枚戒指要赏你不?”

忽听一人道:“什么‘虞美人在金陵’,不过是卖弄风骚的婊子,莺莺沥沥,叫得人好生不快活。”众人循声一望,见是坐在上首的老汉,苏州老板金于诺。他不同席上诸位老板,竟是衣着简朴,身上的棉袄还打了几个补丁。但见他手拿折扇,正对着戏台上的坐唱滩簧摇头晃脑。

玉莲苹对此人毫不客气的言语仍是报以媚笑,道:“金老爷子不快活的话,赶明儿便上奴家的船来,奴家教你……嘻嘻……”金于诺呸道:“放你娘的婊子屁,把你这些风流活儿收起来,少跟老子显摆。你这臭婊子,脱过的衣服还没我穿破的裤衩多,也敢来捉弄老子。”他满口婊子婊子的谩骂,也亏玉莲苹了得,竟仍然满脸堆笑照单全收,只是倒也安静下来不再出言。

主人家胡岩颇为尴尬,金于诺端起一碗清茶饮尽,时不时瞥向戏台,一边对胡岩道:“江南的大老板们被你找来了大半,嗯,宝圭这个富首没有到,只遣了手下姓孔的一个龟儿子,那边的,戴朱,喂,你看你舔嘴洛缩的,都已经肥成猪了还只顾着吃,仔细被人卖了也不晓得。还有……唔……钱家似乎也只叫了牛犊子……”金于诺说到此处,座上一名年轻人起身作揖道:“家父身负要事,故只遣了晚辈兄弟来此赴宴,家父千叮咛万嘱咐,要晚辈见了金老板万不可失了礼数,晚辈钱思齐,问金老板安好,问各位老板安好。”

他这么一站起,众人眼前登时一亮,但见这名年轻人二十多岁,长身玉立,面容更是俊美非常。赴宴之时各人来的时间不一,以这青年来得较早,其他人姗姗来迟之时向主人胡岩草草寒暄问候,也便没有注意到他。此刻他举手投足,似长风迎浪,又似微雨逐红,大气间不失温良彬彬,令人一望心折。阅男无数如玉莲苹,也不禁赞了一声:“好清俊的娃娃。”

胡岩笑道:“钱小老板不必多礼。”四下里望了望,道:“下人们答复时,明说是贤昆仲两人赴宴,怎么,钱二公子没到?”钱思齐面露惭色,道:“舍弟与晚辈分头而行,他不经场面,这会儿该是面薄,不知匿于何处,待晚辈问问。”

他回头对着一处包厢道:“符涂,你可知仲豫在何处?”包厢里走出一人毕恭毕敬道:“回少爷,二少爷……好像是在楼上。”

二楼是下人们的坐席,钱思齐强抑愤怒,对符涂道:“既然已经到了,还不赶紧叫他下来,在长辈们面前如此放肆,成何体统?”胡岩笑道:“钱小老板,无妨无妨,钱二公子估计一时贪杯,才不觉忘形。如此大方,哪里面薄了?正是我辈中人啊,哈哈哈。”他起身要亲自前往,钱思齐忙阻住他道:“不劳胡老板,晚辈前去唤他。”

其时符涂已然上楼,从楼上珠帘探出头来道:“大少爷,二少爷他……果真在此。”钱思齐怒不可遏,直接在楼下叫道:“二弟,仲豫!钱仲豫!还不赶紧下来给长辈们磕头赔礼!”忽然又一名女子探出头来道:“可是二少爷他……他怎么也唤不醒。”钱思齐道:“什么‘怎么也唤不醒’?他……难道他竟然……”钱大少爷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怒道:“这种场合,他怎么还能睡得着?!”侧身忙对长方桌上诸位说道:“舍弟言行无状,实在是……实在是有失礼数,晚辈在此致歉。”跟着回头又道:“清莲,他最听你的话,快点叫他起来!”

珠帘里一个淡漠的女子声音道:“少爷,纵他肯听我的,也要听得到才行。二少爷这几夜在妙赏庄研读洪家收藏的佛经,已经许久没休息了。”先前那个女子嘻嘻笑道:“是啊,还怕忘了老爷的吩咐,带了几本书大清早就赶来了,说起来,二少爷可是来得最早哩。”钱思齐喝道:“当着诸位老板自顾自睡觉还有理了!真是败坏门风,丢尽爹爹的颜面!他再不起来,就把他丢下楼来!”说罢欲上楼,胡岩忙出言道:“钱公子不必如此!胡某设宴,只要诸位肯光临,在哪里都是一样。更何况钱二公子既然操劳数夜,此番休息一下也是人之常情。钱公子请坐!”钱思齐愤愤望了二楼包厢一眼,这才道了一声“失礼”,重新回座,心底暗暗盘算日后如何教训一下这个目无尊长的弟弟。

金于诺拿出一根烟袋点燃,一边道:“这些个小王八蛋毛还没长全,没见过世面,胡老板你也甭管了。你暗地里送珠宝,今日又明着吃饭,铺了这么大的排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子可不会稀里糊涂吃了人的好处,你自管说出个缘由来。”

“不错。”富首宝圭的下属孔嘉舀了一勺桌上的宋嫂鱼羹,喂着怀中黄棕色的肥猫,续道,“胡老板包的是元宝街这个小巷的饭馆,又把跑堂的掌柜的下人们叫得远远的,把戏台子弄得吵吵闹闹的,看来是不想让太多闲杂路人凑热闹,要说的东西一定也不小,金老爷子说得对,咱们打开天窗,有响屁快放。”

胡岩脸色微沉,搁下手中的鼻烟壶,扫视了在座众人,低声道:“胡某并非有事相求,而是想……给大家一个赚钱的机会。”

戏台上的坐唱滩簧已经结束,陆陆续续有人上去布置下一场演出,王谐伸长脖子,试图看到桓溪纱的芳踪。

孔嘉怀中的肥猫已经沉沉地睡着,闻到鱼羹的味道又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

“咳咳咳……”金于诺似乎被烟呛着,用苏州话骂了句:“个狗戳的。”然后把眼睛从戏台上挪回来,眯起来淡然道:“这里的人,哪个在生意场上没你久,你这点花销能有他们的零头?你要给我们赚钱机会,怕是说反了吧?”

胡岩嘿嘿笑道:“那是那是,论生意头脑,姓胡的确实不能跟诸位大老板相比。但胡岩想问大伙一句,八年前那件事之后,是否老板们的荷包都瘦了不少?”

胖子戴朱听若无闻,还是只顾自啃着手中香喷喷的叫花鸡,孔嘉冷哼一声。

金于诺在桌上磕出烟灰,又填了些烟叶点燃,吞吐云雾之后,道:“胡老板,有话直说。”

胡岩续道:“原本这江南地界是宝老板、金老爷子和……那位自杀的贝老板的天下,自从那件事后,玉老板和王谢两位老板便蹿升了,钱老板后起之秀,倒也靠着钱庄当铺的生意后来居上。”

金于诺哼道:“你明说老子的生意越做越窄了,倒不用捧这个婊子和这两个绍兴的酒鬼。”

胡岩转着手中的戒指,赔笑道:“不敢不敢,话说回来宝老板不愧是陶朱公再世,这些年来揽上朝廷的绫罗绸缎,杭州、湖州、苏州、嘉兴、松江五府的铺子力挽颓势,才抵消了那次灾祸的影响,但倘若再顺从胡某提供的门路,宝老板不仅可巩固江南富首宝座,要远远赶超福建、徽州两伙人也不会是虚言,诸位要取得敌国之富,更非痴人说梦。”

金于诺冷笑道:“你意思是老子没有宝圭的本事,不妨便听听你的门路?笑话,你要是有什么鬼门道,哪里还会窝在这条元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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