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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我写。”我从他手里接过了纸和笔。

我们写完就走了。从房屋那边上去还有几户人家,但嘟嘟不肯留下来坐坐,检查一下“连心袋”,再看了看住房情况,如果不是“危改户”,甚至连住房情况也不看了,马上就走。

山路并不算难走,我们绕回路上的时候才两点半。中年大叔给我们指了他所知道的最后一家人之后,就买烟去了。

那里也是一个巨大的斜坡,坡上是一埂一埂灰黄的土地,有些土地已经荒芜,有些土地还长着绿肥,有些已经栽了洋芋。在几块斜坡之间,藏着一条小路,这条路我虽然没走过,但读小学的时候经常从它的顶端路过,它既是疏通雨季流水的沟渠,也是农家行走的小路。我知道那下面有一户苗族人家,但我没有去过他们家,连他们家姓什么也不清楚。这户人家的后山也随着地形倾斜,许多灰暗的石块被树木和蒿枝淹没了,几棵又粗又黑的罗汉树,还有几棵长不大的黄松,上面挂着苍老和嫩绿扭织成的藤蔓。这些树,这些藤蔓,有直的,有弯的,有好看的,有丑陋的,有新的,有老的,总之,很茂盛。一棵粗大的棠梨树伸出长蛇似的两根枝条,向前交叉起来,斜斜翘在老房子的上方,我们到这里的时候,两只喜鹊正从树枝尖飞走,它们从我们的头顶滑过,长长的尾羽轻快地起伏波动,像是大海上的一缕波浪。房屋的瓦片已经被拆下,但不是向我大姑家的那样被直接打碎掉的,而是很整齐地拿下来叠放在墙角的,所以墙的四周堆放着青色的老瓦片,瓦垛相接的地方已经布满了厚厚的蜘蛛网,上面积着尘土和残叶。

“哇!停!有狗,两个,三个,是三个。不要动吧?!它们会过来的,它们在看着我们,不知道会不会咬人。咦!好好看的毛啊!它们在笑,是在笑吗?我怀疑它们是假装在笑,用笑来迷惑咱们,哼!是不是?喂你别动啊,老母狗过来了,不行,你在前面吧。”嘟嘟轻轻叫着,躲到了我身后。

“知狗莫如我,放心吧,这样的狗不会咬人。”不过我还是没有向前走,我俩都站着,狗在老房子下面,尾巴待摇不摇的,是敌是友还很难说。两只小狗,毛色跟它们母亲的一样黄灿灿的,它们没有出声,所以屋里人并不知道外面有客人来了,也就不会出来替我们解围。它们挨在一起,似乎在嬉戏,完全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正因如此,我们才手足无措起来,要想走过去跟它们套一下近乎,又不敢!想直接溜进屋里去,又怕它们突然袭击;要想拾起棍子拍打地面,或者扔个石头过去吓唬它们,又太不近情理了,我们这“不速之客”突然登门造访,却如此不懂礼数,岂不为天下英狗所耻笑?!

我向前走几步,嘟嘟跟在后面走几步,一只小狗翘起泛白的尾巴,前腿扑在地上,轻快的嘴筒子在戏咬母亲的左前腿,屁股撞倒了它的胞弟,似乎想要独得恩宠。老母狗用嘴筒子拱了几下顽皮的孩子,又侧眼看了看我们。这时候,我们已经跑进了那所七十多平米的平房。

就像进到自己家里一样,没有人来欢迎,也没有人跟我们打招呼。黑色的火炉上放着一个变了形的铝盆,盆里装着一瓢左右的清水,还放着三个被削得白白净净的洋芋,盆子后面,一头浓密的头发高出了盆子,那是个小姑娘的头发,她显然在低头削洋芋,她的头发可能刚洗过,还没有干,上面插着一把木质的梳子,暗红漆已经剥落了一部分,使木梳露出了斑驳的痕迹,倒像是一把在博物馆中陈列过的千年木梳。苗族女性大都有这样的习惯,上到六七十岁的老妇,下到六七岁的小女孩,都喜欢用木梳在头发上绾一个发髻。近几年来,木质梳已经少见,绾的多是塑料梳子了,所以炉子后面这个女子头发的木梳尤为珍贵,当然,也确实十分耐看。由于她们家是在山坡下,屋后又有那许多茂密的树木,所以屋里很昏暗,不过削洋芋的女子还是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她抬起了头。这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活跃、清澈的目光中透出了自信和迷茫,这是在这个年纪特有的自信与迷茫。她似乎想对我微微一笑,倒不是因为我们是客人,而是因为我们在某处见过。这使我异常激动。哦!她就是昨天我到七公里的时候所遇到的那位漂亮女孩儿,——小圆脸,嘴上没有涂口红,脸上也没有抹粉,一头发亮的卷发,双眼敏捷,还带着点羞涩。

“哎,快把袋子拿给她们看啊。”嘟嘟似乎因为我们的唐突闯入,又因为我半天还直愣愣地没开口说话而感到尴尬起来,那确实有点尴尬,所以他赶紧催促我。

房屋中除了这个穿蛋黄衣服的小姑娘之外,还有一位老妈妈,六十多岁,衣着干净,长长的花边裙子上闪亮着银屑和红珠。然而,我在这里不得不说句很不要脸的话:在这间略显昏暗的屋里,最吸引我的不是这位美丽的苗族小姑娘,而是这一屋子的肉香。尤其是在看到一个红口袋里的辣椒面之后,我就不得不用轻微的咳嗽来掩盖咽口水的“咕嘟”声了。

苗族老妈妈只看了我们一眼,居然没有说话,这使我们深感诧异。她正从一个高压锅里取出被煮得松松软软的猪肉来,想必很烫手,她迅速将猪肉捞到砧板上,就缩回双手到嘴边吹了一吹,又伸去戳了一下弹性十足的熟肉。肉和骨头之间的缝隙里缓缓淌着浓浓的乳黄色油水,她急忙将这些半透明的油脂抹入一个小碗中,放在了锅架上。柔柔的肥肉,黄黄的皮子,感觉只要用舌头一舔,就能使它们分离。她的菜刀已经切下了半碗热气腾腾的瘦肉,这时候正在把肉和骨头分开,肉已经煮得烂熟,撕起来毫不费力。那些细碎的瘦肉直接放在了一个大碗中,稍微大点的就放在砧板上待切。浸透了油脂的砧板是黑褐色的,却给人一种透明的感觉,像是一块大琥珀,中间微凹,尽管肥肉相当滑润,放在上面也不会滑落下来。

一张黑色的小木桌,靠近她裙子那边的一条腿已经断过,现在是用几块厚木片绑起来的,绑木片的铁丝已经生锈。桌下是一盆冲菜和用一个淡蓝色小盆泡起来的折耳根,折耳根被摘了一半须毛,这显然也是他们家的吃法,据说连须毛一起吃能抗疾病。但是全部留着又太难洗,耗水(我们这里的水资源很不丰富,现在有平房和水窖好多了,可以把平房上的雨水引入水窖中保存,若在以前,也就是我们小时候,非得大老远跑下独槽二沟抢水不可,为此还常常引发争端),所以很多人家都选择摘去一半根须,留下一半吃。在折耳根和靠墙的水缸之间,则是一盆刚用涨水煮过泡起来的椿叶,灰绿灰绿的,散发着涩涩的香味。水缸的左侧,也就是老妇人的后侧面是个很大的铁制锅架,上面堆挤着干干净净的锅碗瓢盆和葱蒜芫荽。

“嗯,是这样的,”我终于开腔结束了这种略显尴尬的小场面。老妇人提着菜刀,显然,我们的突然闯入惊吓了她,而我们进去之后却又没有立刻说明来意,说实话,我有点走神了(我没法不走神),而嘟嘟以为我会开口,因为他在狗的面前丢了面子。其实,老妇人早就用疑问的目光盯住我们二位了,肉在砧板上冒着白气,菜刀的刀刃上还在滴油,这使我不敢再多看她的女儿一眼。

“嗯,嗯,是恁个嘞,你家……有这个袋子吗?哦哦,我们是来填资料资料表的,对,填表的。”

老妇人叽里呱啦对女儿说了几句话,然后回答:“我们不晓得,我不是这家人嘞,我是亲戚,不晓得。”

原来那小姑娘不是她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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