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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尔臣河滋润下,鄯善绿洲富饶不亚于渠犁,灌草繁茂,林木葱郁。
但水和树木,依然是这儿最珍贵的东西,鄯善王在律法上倒没有蠢到照搬汉律,而延续了楼兰时代的口头法。
无论是农田灌溉,还是生活用水,都由水祭司统一调配,连接各村的主干渠道放水口是固定的,随意放水必遭惩罚。并规定无王的允许,砍伐活树,罚一匹马,砍伐树杈,罚母牛一头。
但这是针对平民的限制,不管在哪,总有能逾越律法的特权阶级。鄯善王自不必说,他的宫廷里永远有活水环绕,近年来大兴土木,也砍伐了大量木材,而坐拥葡萄园的贵人,每个月也有砍树的份额。
从去年开始,鄯善国又出现了第三个特权阶层:学宫弟子。
作为鄯善王三顾楼兰请来的“太傅”,汝南人桓宽此刻正带着四五个弟子在学宫边上制简,在中原,这项工作是匠人代劳的,可在鄯善这种尚无文字的邦国里,想获得书写材料,读书人得亲力亲为。
桓宽当年在盐铁会议里记录《盐铁论》,用的是竹简,他的老家汝南是有很多竹林的,可西域却绝无,只能用当地常见的胡杨木代替。而胡杨木硬,若是挑的太老,树木能硬得像石头,一斧子砍下去反会把自己手震麻。
“今日这树不老不幼,正适合制简。”
如今桓宽已挺会挑了,带着弟子们将大块的胡杨木材加工成简、牍毛坯。
这群弟子小的十五六,大的二三十,都是鄯善贵族的孩子,平民的孩童,五六岁就要帮衬家里放羊干活提水,哪有这闲暇。按照鄯善国官吏世袭的传统,这群弟子长大后是要成为“九卿”的,鄯善王可以说是将国家未来交给桓宽了。
所以,只带着他们在沙上写字也不是长法。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桓宽便从制简开始教起,将简坯表面打磨光滑,切割成长度和厚度符合规格的木片。
“经书和律法,得写在二尺四寸长的简上,写信的简长一尺,万万不能弄错。”
之后还得汗简杀青,新鲜的木头内有汁水,容易腐朽生虫,得在火上耐心烤干,等放凉后再涂一层薄薄的胶液,经过涂染处理的简牍,表面略有光泽,写字墨迹才不会晕开。
最后一步就是编联了,木简上钻细孔,用缥丝绳或牛皮绳,有二编、三编、四编、五编等形制。
“孔子读《易》,韦编三绝,汝等读书也当如此啊。”
来鄯善的贤良文学有二,一个任少傅一个任太傅,一般是译长教汉话,而丞相陶少卿和少傅教《凡将》等识字课本,等能识字了,再送到太傅桓宽这接受再教育,鄯善国识字的不过二三十,能学论语孝经的更只有这四五人而已。
其中一个碧眼卷发的弟子求学心切,用还有点夹生的汉话问道:“夫子,什么时候能教吾等《易》?”
桓宽却摇头:“中原儒者能通五经者可不多,除了孝经论语外,我便只通《公羊春秋》,于易只是粗知而已,不敢误导汝等。倒是与我一同远迁的贤良文学中有两位精通《易》的大家,只是一位不幸死在路上,另一位则在它乾城。”
四十多名贤良文学星散各地,造成了学术的分散,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事,困扰桓宽的是,当初因为仓促发配,很多人连藏书都没来得及带,只能靠记忆和口头叙述来复述,倒是将汉初伏生等人口述尚书五经的事又做了一遍。
桓宽虽然出了名的记性好,但五经早已反复注解,加上断章句、通训诂、明义理等,多者篇幅达数十万字,如何能背得,而那些微言大义,错了一个字就是截然不同的意思,唯恐曲解圣人之意,最后传了伪经。
他只能硬着头皮教自己基本背得的论语,只讲经,很少做训诂义理,只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写信回中原,请同门的师兄弟抄录送来。
弟子中那个年轻的碧眼儿却想了个办法:
“虽然夫子未得赦免不能回大汉,但吾等可以啊,下次大王去长安朝见天子时,吾等大可作为侍从跟着同去,如此便能从东土取来真经啊!”
话音刚落,院子外却响起了一个声音,是鄯善国相陶少卿在大声嚷嚷,丝毫没有读书人的涵养:
“太傅、弟子们,都快出来拜迎,西安侯任都护来探望汝等了,还带来了五经!”
……
“西安侯来了!?”几个鄯善人弟子面面相觑,先惊后喜,那个碧眼儿更几乎忍不住冲出去瞧瞧了。
鄯善王对西安侯十分推崇,至今还念叨着当初不自量力曾试图请任弘留在鄯善做国相。在他反复强调下,在任弘七战七捷的传奇传到鄯善后,西安侯已经被塑造成楼兰和鄯善的解放者,将他们从匈奴那野蛮的奴役中救了出来。
他们不知道贤良文学和西安侯的纠葛过节,桓宽也没提及过,只带着弟子们出院相迎,便见到了屈尊来此的任弘,还有身后一辆拉竹简的车。
任弘看着朝他行礼的桓宽和满眼好奇的鄯善弟子,笑道:“离京之际,想到诸位在西域的贤良文学,也没什么好带的,便请五经博士弟子抄了五经捎来。轮台、它乾、渠犁、楼兰都留了一整套,就差鄯善了。”
抄录的只有原始的经书,没有各个流派添进去的私货,也没有用他家私人作坊里已摸索成熟的纸张,那好东西中原都没普及起来,边塞地区就往后挪挪吧。
鄯善弟子们爱不释手翻着这些“真经”,果然比自己编的好多了。
桓宽不像他那几个同行,见了任弘就咬,如今任弘成了大都护,能够一言定他生死,竟也不卑不亢。
任弘倒是对他叹息道:”我一直觉得次公远迁是被冤枉了,当初九江祝生,刘子雍等人叩阙,听说次公曾极力阻拦未果,事后却遭牵连,两次大赦都未在列。“
他随口道:“要不等我往朝中去信说说,请圣天子赦免次公?”
桓宽却不领情,拱手道:“下吏之妻身子弱,迁到鄯善已十分虚弱,卧床病笃难起,幸得鄯善王派了侍女照料,才侥幸得活,来时那数千里路,她恐怕没法再走一遍。至于我……”
他摇了摇头,看着案几上那一册册带着鄯善弟子们亲制的简牍道:“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啊!”
远放异域,桓宽心中与屈原、贾谊一样不平,也很怀念汝南故乡的竹林。但他却也没有哀痛自伤,儒家那种积极入世的使命感驱使他,即便流落鄯善,也得继续做事,一件能证明他们没错的事!
“我读过次公的《盐铁论》。”
任弘踱步在这略显简陋的“学宫”中,规模其实就一个小私塾,三五张案几,不管是简册还是笔墨,都得自制,若非弟子们个个穿丝履帛,还真有种后世八九十年代村小的感觉。
“书中有一篇,是贤良文学与桑弘羊争论,戎狄是否能教化。”
“桑弘羊认为不能,他引经据典,说《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戎狄无亲而贪,是禽兽,应当谨防蛮夷猾夏,寇贼奸宄。对付他们,不论是匈奴还是西域诸邦,都只有征伐一途。”
桑弘羊这功利派对开边的看法,与后世西方殖民者倒是像极,一心只想着夺取土地后,募人移民过去,并不把戎狄蛮夷当人看。或许也像汲黯那样,希望以战俘赏赐给汉人之奴,所以在他主持下,李广利对西域的战争才那么粗暴。
任弘道:“贤良文学则与之相反,认为即便是蛮夷戎狄,也是可以教化的,只要对他们加之以德,施之以惠,以仁义导之,那么不必用战争的手段,西域匈奴也会纷纷内附,从此北垂无寇虏之忧,中国无干戈之事矣!次公,我没说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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