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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辰山脚的村子里,曾住着个四十多岁的疯子。
柳怀音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跟着师兄们出外收租子会看到他,有时候嘻嘻呵呵坐在田间丢泥巴;但有时候,他是顶正常的一个人,在一群小孩子的簇拥下一本正经教算术、讲史书。
柳怀音那时还是个小屁孩,有时候也会站在那边听他讲,说中原自明朝以后,后金入关屠杀汉人,宁家先祖奋起反抗,把后金人赶跑啦,重新恢复汉室啦,于是先祁便这么建立啦。
这些事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过民间的传闻与史书不同,中间多了个神仙,说是神仙从天而降把后金人杀光了,宁家才当上先祁的皇帝——总之明朝与祁国之间的史料本就空白了数年,这里头怎么编都成。但那疯子很认真,若有人质疑,他就要争执一番,接着好不容易正常一会的样子又变得疯疯癫癫。
“龙火帮打来啦!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娘!”他会这么呼号一嗓子,跑进田埂里,谁也逮不着。
他们后来告诉他,疯子都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能当账房先生,算钱一文不差;迷糊时能把人的脑袋当西瓜切下来,事后也不会记得。
他提心吊胆,就怕宋飞鹞也是这样的,路上突然发起疯会把他从马上掀下去……幸好并没有。
马下了山,走了好长的路,也不知是拐进了哪个村哪条巷,耳畔从林间鸟语逐渐转为鼎沸人声,再到人声又静了。
这应是一座院落,闻一闻,满鼻子苦药香味。
她把他抱下马,临门一脚踹,高呼:“弦安,救命了。”
“一年不见,回来就喊救命,”门里的人叹了声,抬起眼皮仔细看来,“我以为要救命的是你。”
果真是个面目清俊的男子,一手捧书,一手执银针,正坐在书桌前,颇有名医的风范。她路上讲过,这大夫是她义兄,姓刘。
女人操着一口北地方言粗声应道:“忒爷爷好得很!你不用操心!”
随后扫落桌上杂物,便把柳怀音丢到桌上躺好了。
“……我说的不是你的身体,”刘大夫并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收起银针,摇摇头,“我的意思:心病还需心药医。”
柳怀音可听明白了,满腹的疑当即脱口而出:“大姐,你脑袋真的有问题?!”
“滚,我没病!”她理直气壮道。
柳怀音想,玉辰山下的那疯子,也常常是这么说的。
弦安暂不跟她计较,面对桌上的大活人,清了清嗓子:“大清早的,你这是又捡了什么回来?”
“要你看啊,”她指向他,“脚折了,还有内伤。其他我看不出。”
接着自顾自往屋里走,边走边举着酒葫芦问:“酒有没有?”
“后院冻了一冬天的桂花酿,你吃吗?”
“吃。”
刘大夫回转头,终于有空跟柳怀音打招呼:“你好。”
“你好。”柳怀音有点紧张。
“跟她怎么认识的啊?”他解开他衣服,按压了几个位置,关心似的问道。
柳怀音老实答道:“呃咳咳……就……晚上……不知怎么回事她就出现了,救了我。”
“哦——”他拖起长调,“那她有杀人?”
“呃……有……”
“飞鹞!”
话音陡然严厉,这大夫换了另一副面孔
宋飞鹞的脑袋从后院门外探入:“干嘛?”
“你又动手!”他指责道。
她底气不足,脑袋缩了回去:“你管我,看你的病……”
那大夫,蹙着眉头,欲言又止,只得板着脸继续为他诊治。
“脚踝有一点骨折。”
“肋骨有几根骨折。”
“肺与胃受到一点重创。”
“小朋友,死不了。”
说罢退到一旁,准备一些器具。
柳怀音赶紧道:“在你口中……全都是一点点的小问题,那么请问若要痊愈,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月。”
“什么?需要一个月?!”他不满。
大夫瞥了他一眼:“一个月,只是最好的估计。”
“这不行……一个月,什么线索都没了!我还能上哪里找到杀我师兄弟的凶手?!”
“那你可找其他亲朋替你寻找线索。”
恰在此时,宋飞鹞取酒复返,坐到旁边插了一句嘴:“他门派上下全死了,就剩他一个。”
“哦,”大夫了然,“所以你是急着报仇?”
“是!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柳怀音一指宋飞鹞,“她答应帮我的!”
“对啊!”她猛一拍大腿附和,“我支持报仇!”
“我不支持!”
刘大夫瞪圆双眼,怒视向她:“瞎胡闹!你答应过我,来到南祁就安分守己隐姓埋名,再不理江湖之事!”
“你说错了,是江湖之事找上我!要怪怪别人!”
柳怀音听他们吵架,作为一个外人,他不便多嘴。可此刻不是吵架的时机,他也不想听他们吵。
所以他不得不提醒:“……大夫,先诊治我再说?”
刘大夫被他打断,又叹一声:“小朋友,冤冤相报何时了,其实报仇并不能解千恨……”
话语意有所指,不是只说给他听的。
柳怀音不愿意听,撇过头去:“那要等我报了再说!”
“……”
“等我报完仇,再体会恨意是否能解。”
“固执,”他不悦,“一个两个都固执!”
但趁着说话功夫,他还是调出了一碗汤剂,先令柳怀音服下,再从从柜中取出一个布包,在他眼前解开——
“刘大夫,你……要干嘛?”
柳怀音吓得弹起身,里面是大大小小各类刀具,这场面之大,他只在庖丁解牛时见过!
刘大夫漠然:“给你开个胸,满足你的要求,用最快的速度治好你的内伤。”
“开胸……什么意思?”
宋飞鹞在旁,不咸不淡地给他比划了两下:“就是把你的胸呢切开来治治,再缝回去。放心,他手脚很快,一点都不疼。”
“什么?我不要!针灸敷药不行吗?!”
大夫露出了和善的微笑:“针灸敷药终究治标不治本。来,躺下……”
他当即翻身下桌:原来这两个人脑袋没有一个正常的!都是神经病!
“我不要在这里了,我去别处看大夫!哎哟!”未走一步,他便又趴下了。跟着眼前一片模糊,神志跟着混沌起来,此时才想起,方才所饮汤剂恐怕有问题,但已经晚了!
他听得宋飞鹞好似蹲到他跟前又在瞎咧咧:“你这样子,自己出得了这个门,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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